按照周生辰的估算,果然天蒙蒙亮的时候,来了一小队人马,竟然是平秦王的贴身侍卫,萧宴自不再有疑虑。唯独凤俏始终不能放心周生辰的伤势,执意跟着上了马车。
金鸡破晓,寒阳高照,京都雪至。
今日皇城隆重之礼,只为一人。
那人此刻端坐在銮宁殿中,铜镜映花容,一袭红衣曳地,绝美无双。
“时辰到了,请贵嫔娘娘移步吧。”李贤人走了过来,轻声催促道,看着眼前的贵嫔娘娘,不由得在心中叹气,自古哪个女子能侍奉君王侧不是欢天喜地的,这以皇后之礼册封的天大荣宠,更有几人得享,可眼前这位贵人,自知道了小南辰王的死讯,终日不说话,不见喜色不见展颜,昨夜见了皇后之后,今日这神色看得让人心惊,那眉眼之前,分明已看不出一丝生机来。
漼时宜起了身,行尸走肉一般随着李贤人出了殿门,步入礼仗。
飘雪的皇城,映着青瓦红墙,脚下踩着薄雪,发出闷闷的响声,一声声,回荡在漼时宜的耳畔。
如那年雪夜望西州,他说,从此,王军只有捷报。
如那年飘雪除夕夜,他说,我猜到你在等我,所以先回来了。
如那年王军帅帐中,他说,死在何处,便葬在何处,不希望你找他。
可他错了,她怎能忍住不找他。
她总是报了一丝丝希望的,希望刘子行为了让她死心来骗她,尽管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也总是希望的,可昨夜金贞儿来过后,她便知道了这天下尽人皆知的昭告。
小南辰王谋反,于平阴刺杀摄政王被擒,当夜诛杀。
金贞儿告诉她,自小南辰王死讯传开后,朝局动荡不安,各地纷纷起兵,其中包括她弃了漼姓的表兄漼三郎。
“我这个皇后已然是个笑话,如果你能离开,我倒真希望你走,漼氏即将南迁,你不再有后顾之忧,或许我不该与你说这种话,但这是我心里说,说与你听,或许只是不想你分走我的宠爱,又或许,因为我们曾是一晚的朋友。”
金贞儿临走前对她说道。
漼时宜的脚步不紧不慢,在宫墙下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眼前便是城门,城门外是京都前来参拜的氏族,她的阿娘应该也在。
阿娘,漼氏不孝女,来见您最后一面了。
远远地看到了人群,漼时宜远眺而去,竟未曾在人群中看到漼三娘的身影,她看到了平秦王站在人群中。
难道,竟连阿娘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罢了,不见便不见吧,阿娘看不见自己……也好。
远远地朝着平秦王浅浅一礼,漼时宜抬头望向城门,阳光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她突然笑了。
城门外等着参拜的人群,正待贵人走出,却见漼时宜停了下来,不知何故,礼官未曾唱礼,众人也只好继续等着。
已存了死志的漼时宜,原本没打算出城门接受参拜,她刚准备要转身往回走,突然听得身后有人低声说道,“姑娘,小南辰王未死。”
漼时宜的脚步霍然停下,一双明眸忍不住就要回头。
“姑娘应听得出小人的声音,小人杨邵,今日送姑娘出城,姑娘此刻走出城门接受参拜,自有人会带走姑娘,漼三娘也在外面等。”
漼时宜此刻心如鼓擂,又惊又喜,杨邵的声音她还是听得出的,可那些字句进了耳中,就如同将整个江河掀起灌入了心脏,被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
他没死,他没死!
眼底有泪欲夺眶而出。
漼时宜一步一步地向前,她的步子不似方才那般稳,她在发抖,尽可能地向前、再向前,站得离人群近一些。
礼官开始唱礼,“跪——”
呼啦——
人群纷纷跪了下去,就在此刻,人群中突然蹿出好几条黑影,朝着漼时宜的方向腾空而来!
就在跪了满地的人还来不及反应时,漼时宜只觉自己脚下一空,人已经被腾空抱起,一个起落之间,冲出去好远。
第5章 失而复得
“拜——”
“有刺客!”唱礼官声嘶力竭的声音此刻才发出来。
“快报陛下,有刺客劫持了贵嫔娘娘!”杨邵一边吩咐着,一边挥手,“来人!捉刺客!救人!”
平秦王自人群里冲出来,跑在最前面,边跑边骂,声音浑厚响彻了整条街:“何方贼人如此嫌命长!胆敢在本王眼皮子底下抢我妹子!王八羔子看爷爷我捉到你们非将你们活剥了不可!”
漼时宜被黑衣人抱着,几个起落之前便上了屋顶,那人脚下生风跑得飞快,片刻的工夫便来到一条窄巷,窄巷内有一辆马车,车门半开,黑衣人抱着她,掀帘便躲了进来。
漼时宜想到了这马车是来接应的,却未曾想到马车上还有一人,竟然是成喜。
成喜看到漼时宜,伸出食指置于嘴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边眼泪不停的往下掉,冲着漼时宜打着手语:终于见着小姐了。
漼时宜眼中也含着泪,比了几个手势:阿娘在哪里?可有凶险?
小姐放心,一切都好,奴婢先给小姐换衣服。成喜做完手势,便开始动手脱漼时宜的衣裳。
一旁的黑衣人,自进来后双眸便没有离开过漼时宜,直到成喜伸手欲脱漼时宜的衣裳,立刻将脸转过一旁。
成喜为漼时宜换过衣裳,将那大红色的喜服用外赏包裹住,抬起马车内的一个暗格塞了进去,然后对漼时宜打了个收拾,示意她要出去了。
漼时宜拉住成喜,纤纤小手在空中比划:我师父呢?
成喜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拍了拍漼时宜的手背叫她放心,便掀开车帘坐了出去。
车夫吆喝一声,马车便缓缓动了起来。
车厢里便只有漼时宜和那黑衣人,漼时宜细细打量过去,那人斗笠遮住了上半张脸,面上黑布遮住了下半张脸,当真密不透风一丝肌肤也不见。
甘冒奇险在宫城门下抢人,漼府虽有武将却未有如此艺高之人,王军此刻怕还是寸步难行入不得京都,那么这人,应是杨邵或者平秦王的人才是。
漼时宜伸出食指,二人中间空着的地方写道:多谢壮士冒死相救。她觉得黑衣人是在看她,但又似乎没有看她写的字,只是看在她。
这目光对于一个女眷来说,多少是有些失礼了,漼时宜只得不着痕迹地向一旁避让了些,倚靠在窗边,手指轻轻拈着窗帘一角,想看看外面的动静。
手腕突然被握住,阻止她掀开窗帘,眼下官兵全城搜捕,他们不可有一丝掉以轻心。漼时宜惊慌抬眸,却撞进了斗笠下的那一双眸光中,她怔怔地望着那双眼睛,再也移不开视线,直到泪水遮挡了视线,才飞快地眨了下眼睛,任眼泪落下,让视线再度清晰。
那双眼睛她再熟悉不过,他的每一个眼神都在她的脑海中重复了千遍万遍,他总是这般看着她,温柔的、坚定的。他也总是这般看着她,心痛的、不舍的。
这些日子,她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了……
漼时宜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她的嘴角微微颤抖,伸出的手指也在抖,向前、再向前,她的手指停留在他的脸侧,轻轻地拉住那黑色的面罩,却迟迟不敢拉下来。
她突然不确定自己眼前这一幕是不是真的,是梦吗?
若是因为她的贪心,醒了呢?
可是,她真的好想他……
一只手,扯落了面罩,不是漼时宜的手,是他的。
在面罩落下的刹那,漼时宜的泪水汹涌而出,她死死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只一双眸子,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她看着他,看得那样仔细,终于忍不住,像是想要确认般的,伸出手慢慢轻触他的眉眼、他的鼻子、他的嘴唇……指尖生温,肌肤相触,她蹙着眉心,却笑着流泪,嘴角颤抖着激动的上扬却又委屈的撇下……
周生辰眼底微润,任由漼时宜小心翼翼的抚触,无声开口:十一,我回来了。
马车似乎转了个弯,只听得外面成喜大声对车夫说,“前面就是出城的城门了,有守卫盘查,走得慢些。”
“知道了,成喜姑娘。”车夫应道。
漼时宜的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慌张,刺客擄人,现下城门定然封锁盘查得紧,此刻他二人就在马车上,万一被侍卫发现可如何是好。
这念头方才闪过,只见周生辰突然俯身扣住了马车座位下的一处机关,脚下突然出现了一个夹层,周生辰一揽漼时宜的腰,抱着她一起躺进了夹层中,脚下一勾,马车内恢复原样,二人便躲在了狭小的机关之内。
夹层空间极小,原本只能容纳一人,此刻藏两个人必得靠得极近。漼时宜几乎是整个身躯都贴着周生辰,此刻她的心跳得飞快,却顾不得羞赧,在黑暗中静静感受着额角上周生辰的鼻息,听着耳边他胸膛中传来的心跳。
他的身躯坚硬而温暖,手臂保持着放下落下的姿势,依旧环在她的腰间,此时此刻,这个不顾男女大防的拥抱,让漼时宜真真实实地感受着,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漼时宜知道这不合规矩,逾越了她十几年来接受的名门贵女的礼制,可在这不见俗世阳光的机关中,在她在心里已告别了此生又被他拉回人世的暗格下,在经历了失而复得的狂喜中,便让她放纵一回吧。
漼时宜微微侧首,将脸颊深深地埋进了周生辰的颈间。
黑暗中周生辰的身躯僵住了,胸腔内的一颗心被漼时宜这一个小小的动作揉捏得乱作一团,化作了一滩春水,杂乱无章地荡漾着,跳动着。
他知她有多么急于求证这真实感,可她不知道,他内心的不真实比她不遑多让。
黄泉路一遭,忘川河一幕,是他永生难以挣脱的梦魇,此刻她就在他怀中,熨帖了他的一颗碎裂的心,也平复了他的一腔滚热的血。
漼时宜的耳边,响起一声微乎其微的叹息,而后,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她被周生辰紧紧地抱在了怀中。
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漼时宜眨了眨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这是,他的回应。
第6章 被困京都
马车快到城门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以周生辰的耳力,似听到有人与成喜耳语了两句,随后车夫一拉缰绳,马车迅速返回了城中。
“许是金荣的人比杨邵提早到了城门,我们怕是暂时要留在京都了。”周生辰贴在漼时宜耳边轻声说道。
“嗯。”漼时宜轻轻地应着,只要他还在身边,还在眼前,他在何处,她便在何处,不论是何境地,她都无一丝畏惧。
马车渐渐地慢了下来,似乎快要到了目的地,周生辰脚下动了动,机关打开,拉着漼时宜自夹层中离开,再恢复原样。
京都城东南有一座宅院,一座非常普通的宅院,坐落在一众院落之中,毫无特别之处,这院子的主人也无甚特别的,一位颐养天年的老人,常年独居,有时会有子女回来探望,今日,似又有人来了。
不过,没人会注意这些。
偌大的京都,没人会关心一位独居老者的家,来了何人,走了何人。
马车自后门进了宅子,成喜掀开车帘,周生辰当先下了马车,后自然而然地牵着漼时宜的手,搀着她从马车上下来。
成喜的眼神在周生辰和漼时宜交握的手上停了一停,嘴角翘起。
“这是何处?”漼时宜问道。
“这里,是平秦王在京都的家。”周生辰仔仔细细地看着漼时宜,月余未见,再像这般看到她在自己身边,当真隔世一般。
“平秦王在京都的家?他不是有座府邸吗?”漼时宜记得每位郡王在京都都有自己的府邸,大多是朝廷赐的,这么一想也便明白了,远离京都的藩王郡王,想要时刻掌握京都的消息,多多少少,也是要在京都有自己的根基的,“此处……是他自己的?”
若是能安全离开京都,此刻应该有平秦王在京郊的驻军接应,若是离不开京都,便在此地落脚,漼时宜立刻想到了此节。
“是,十一聪慧。”周生辰笑着点头,知道漼时宜应该猜到了。
漼时宜笑了,笑得极甜,极美,刺痛了周生辰的眼睛,他很久没有见过时宜这般笑容的,自从太后的婚旨到了西州,自从时宜踏上了回中州的路,他就再没有见过她笑得如此开心。
他庆幸,他回来了。
还能让他的十一开心地站在阳光下笑,笑得这般动人。
“姑娘,请先随奴婢来,有人等着见姑娘。”成喜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有点碍眼,又不得不打断漼时宜和周生辰,毕竟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漼时宜的眼睛还是不由得看向周生辰。
“还请殿下跟着一起去吧,若是有一刻见不到殿下,怕是我家姑娘不能安心。”成喜笑道。
“成喜。”漼时宜小声斥道。
“成喜若是说错了话,姑娘尽管责罚便是。”成喜倒是大方得很,她哪里来的错。
周生辰但笑不语,倒是当真跟在了漼时宜身后,眼看着她因成喜的一句话,小巧的耳廓逐渐晕染了淡淡的红。
普通人家的宅院,没有亭台楼榭那么多排场陈设,二人跟着成喜没走几步便进了内院。
甫一进门,便瞧见了早早等候着的漼三娘。
“阿娘!”漼时宜唤了一声,扑进漼三娘的怀里。
“时宜……”漼三娘含泪抱住自己的女儿,轻抚着她后背凸出的肩胛,她这些日子究竟是如何过的,“你受苦了……我的女儿……”
漼时宜用力地摇头,“女儿不孝,让阿娘忧心……”
“陛下以姑娘作为要挟,三娘子想尽了办法都不能进宫与姑娘想见,最怕的就是姑娘知道殿下的死讯受不住,做了傻事。”成喜抽了抽鼻子,也跟着掉眼泪。
周生辰垂眸。
“还好,你总算撑到了今日。”漼三娘自怀中抬起漼时宜的脸,含着泪看了又看。
“幸好。”漼时宜笑眼含泪,是啊,幸好,她险些就再也见不到阿娘了。
“我来见你一面,不能留太久,你被劫走,现在漼家正在风口浪尖上,我须得回府去。”漼三娘道。
“阿娘……是时宜连累了漼家……”漼时宜难掩担忧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