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崎,山崎。这么叫。
从前,待在罗文作身边,那几年时光真让她一生受益匪浅,再到后来失散的那几年,她都暗暗喟叹,罗文作于她,就像是蓬生麻中,不扶而直。
虽然没有上过学,读过书,但罗文作教她的,也不是学校里坐着读书能给到的。
而今夜,就像是白沙在涅,与之俱黑,每当罗文作叫她山崎的时候,她都觉得好涩。
罗文作音色冷,脸生得儒雅,却是文艺浪子的气场,山崎这两个字,在他嘴边平静地过了一遍又一遍,字正腔圆,咬音嚼字,比平日叫起她七七来,还要涩气带感。
这个人,分明夜夜笙歌,怎么禁欲气息这般重。
不到一刻钟,人人都知道罗文作身边的这个花僆女,是近几年的冉冉新星,谭山崎。
纷纷震惊,围绕着她的这个话题,在罗文作跟前持续了近十来分钟,看罗文作没有厌烦的意思,他们又将她出道以来,角逐最佳影片的众影片细数一阵。
“2013年,还是影坛百花齐放的一年啊,国内外高低都有几部经典好片,后来就是商业片的天下了。”一个出品人感叹道。
“山崎小姐出道作便是成名作,这是多少女星都羡慕不来的高度。”
“没想到山崎小姐还跟罗生认识啊。”
“对了,最近有部新戏,不知山崎小姐愿不愿意赏脸……”
……
一顿七嘴八舌的夸夸其谈。
难怪罗文作不作她介绍,原来是不需要。
谭山崎眼睑微垂,付诸一笑。
很轻的一个笑,像极轻叹气。
她坐在罗文作腿上,脸颊贴在他的左肩,几乎是被罗文作圈抱的姿态,柔靡地依附在他身上,就像那盘绕于人的菟丝子,金灯藤。她病还没好,表情恹恹,周身气息倦怠,吝啬于分人群一点目光。
罗文作正听众人说到文艺电影的票房不叫座,偏偏审核这关又卡得愈来愈严,前两年拍的唯恐要烂在手里,啧有烦言。
一声有意无意的轻叹。
“累了?”罗文作垂着眼睑看她。
光线微弱,整个大堂昏暗翳翳,唯有舞池灯光闪烁,光怪陆离,倒显得氛围纸醉金迷。
他注意力一走,盯着他说话的那人登时卡壳,下文没人附和,这一桌顿时安静下来。其余本就无心听怨、一心想从罗文作身上薅钱的人,亦跟随着罗文作的注意力走。
今夜带伴的人不多。就算带了伴,进了这场谁也顾不上谁,都想着攀附关系,结交人脉,也就不约而同地各自分头行动。
像当前俩人这样的,一晚上如影随形,坐卧不离,去卫生间带着,坐着都抱在身上的,当真是全场唯一一对。
最初,他们本以为是金主与金丝雀的关系。毕竟包养小情人、小明星,在他们这个圈子里是司空见惯,屡见不鲜。
可罗文作的举动,着实令他们捉摸不透,揣摩不出。
像小情人的做派,又像捧在手心宠的架势。
“嗯?”谭山崎抬眼看他。这才注意到周围一圈人不知何时看过来,神经丝丝炸开,难以为颜。
这张脸孔放在现实中,乍一看是平平无奇。
等到化了妆、光打下来,摄像机怼到脸,她的这种平静又野性的神采,放在整个娱乐圈都是独一份的。
电影吃骨相,谭山崎有着顶好的骨相,她五官和谐,左右脸相当对称,光打下来,轮廓就无声立起来了,她甚至都不需要说话,就能让观众认为她是个有阅历有思想的人。
见过她的编剧都说,看到这张脸,就让人灵思泉涌,创作欲爆棚。
简直是缪斯。
“孻叔!”
不远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姑娘步履如飞地扑过来。
似乎也不是个小人物,她一出声,人群分拨,给她让出一条大道。
谭山崎眼风闲闲扫去,歪头抵罗文作的锁骨窝。
“哎,是雅静来咯。”周围有人道。
那是一个长相年轻,甜美有活力的小女生。
一身名牌,眉花眼笑,难怪出场便引得大家欢喜。
雅静?这个名,看来是给雅静取名的长辈一心错付。
胡思乱想间,李雅静已到这桌跟前。
一条一米多长的黑沙发,只坐两个人。
李雅静先扫她一眼,再看向罗文作。
“孻叔,你回香港地怎么不说一声?”李雅静侧身坐在沙发扶手上,欢喜道。
罗文作没回答她的问题,倒是偏头向谭山崎介绍:“李雅静。”
“表侄女。表弟兄的小女儿。”他补充道。
原来有血缘关系。
还是同辈表姐妹的孩子。
这关系差得略远。
谭山崎支起上半身,抬起头,朝她略略点头,又倒下。
“这位是?”李雅静好奇地看她。
“山崎。”罗文作说。
山崎。
没有身份后缀。
她挑了下眉。
“孻叔,nai叔?”谭山崎学着李雅静的腔调,仰着头小声问他,“什么意思?”
没等罗文作出声。
“普通话?”李雅静看着她,笑容友好,“我也会说,说得不是很好,见谅。”她羞涩道,“这是我们的地方话,孻叔是叔辈里年纪最小的一位,普通话应该叫小叔。”
与她反之,李雅静的普通话说得不那么好,磕磕巴巴,说完一句已过一分多钟。
但好歹是敢说,且知道怎么说。
谭山崎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所以转来转去,都叫叔。
这群有钱人,遍地留种,开枝散叶。
罗文作倒好,遍地小侄女。
作者有话说:
前面有些章节小修,将称呼改成七叔了。不用回头看。
文中“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出自《荀子·劝学》。
第31章 【2016】【2012】
2016年,港岛。
大约是不喜有人当面讨论他。
“雅静是歌手。”罗文作强行转移话题。
“演员刚出道。”李雅静笑着,害羞挥手道,“托孻叔的福,我今日大有收获。”这话是笑对谭山崎说的,罗文作对她的介绍简短,使李雅静摸不准俩人的关系。
她还是头次见到小叔这副样子。
无法形容,他此刻的气质,如同与这纸醉金迷,骄奢淫逸的氛围浑然天成。
虽然来往不多,可印象中的罗文作绝不是这甘之如饴醉生梦死的样儿。
又寥寥几句,李雅静不好再多留。
这一桌有资历老的名导,也有劲头足有靠山在近两年冲上来的业内人士,她跟谭山崎年纪相仿,谭山崎有罗文作带着,她却始终坐在沙发扶手上,实在不成样子。
离了桌,李雅静走到后院,俯瞰山下的夜景,给母亲打去电话,试探性地询问,孻叔有女朋友了?
“没有啊。”母亲诧异地反问,“怎么这么问,我听说半山办party,算算日子是今天,你遇到他了?”
李雅静描述了一番方才亲眼所见的经过始末。
“哦,你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母亲豁然道,“是有这么一个叫……”她话音迟疑一阵,说,“你见他们拥抱在一起?”
“至少举止亲密。”李雅静含蓄道。
话筒那头沉默半晌,说:“你就当没有这回事吧。”
“什么意思?”李雅静一头雾水,“不能说吗?”
“没有,这件事你无需挂在心上。”
“什么啊……”李雅静不满母亲的支支吾吾,故事讲了个开头就不讲了,“不是女友,那不就是玩玩的意思吗?这件事为什么不能说,很稀奇吗?”
“你就这么以为吧。”那头懒得再跟她说,敷衍了事便挂了通话。
再回室内,刚在背后议论的两位已不在原来的位置。
特意寻找一番,最终在左边区域看到罗文作和白东三,还有油头和粉面一干人,唯独谭山崎不在。
怎么偏偏这会儿才不在呢?李雅静诧异。明明一晚上形影不离。
李雅静顺着中央的楼梯,上到二楼。
二楼还是待客的地方,各种娱乐设施齐全,到三楼往上已是客房。
大堂之大,从二楼俯瞰楼下,只能看到一半的区域。
“找我吗?”
李雅静吓一跳,愣得回过头。
一道倩影站在走廊阴影处,楚腰蛴领,身姿曼妙。再细看,原来这人穿着旗袍。
谭山崎打了个呵欠,背靠墙面。
阴影里一动弹,李雅静才想起来,她刚才说了一句话。
“我没有。”李雅静说,“你想多了。”
刚才那通电话,将她对谭山崎的好感败得七七八八。
原来又是个出卖色相和身体的。
“是吗?”谭山崎笑了下,不甚在意的样子,拿着一根东西放到嘴边。
李雅静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根白长烟。
李雅静认出这烟是这别墅主人特供的好烟,不怕有心人掺进坏东西。
但是……“孻叔不抽烟。”她忍不住说,“你这样,不太好吧?”
齿轮嚓地一声,碰撞,冷凝冰蓝色火焰从小孔窜出,烟尾烧得通红,发黑,蓝光灭了。白雾袅袅,缭绕眼底,谭山崎看了一会儿烟,才问:“哪里不太好?”
当然是不敬业。李雅静盯着她。这还要我来提醒吗?
“你和我孻叔是什么关系?”李雅静朝楼下勾勾小手指。
一个服务生端着餐盘上来,李雅静拿一杯香槟。
“这也看不出来吗?”谭山崎侧过身来,面对她,做了个口型,“他是我的——”
后面的字仿佛自动消音,无声无息。
李雅静却清晰看到她的口型。
奴隶。
这个词无疑是在挑衅李雅静,谁能相信?在商圈里外叱咤风云,大杀四方的人,到了这女人嘴边,却成了奴隶。
李雅静嗔目怒视着她,“你这女人真是胡说八道,什么话都敢说?信不信我把这话告诉孻叔!”
“说呗。”谭山崎吸了一口烟,淡淡道,“事实就是如此,如假包换。”
说话间,一个服务生跑上来,绕过李雅静,到谭山崎身边。
“谭小姐,罗生让你下去。”
谭山崎不动声色应了声,烟蒂摁灭在垃圾桶边,扔进去,经过李雅静,她轻飘飘一句,“李小姐,再会。”
到了大堂,服务生领着她找到罗文作。
罗文作还未出声,他跟前的人先说一句:“会说普通话吗?”
谭山崎看过去,明白过来,眼前这个光头就是白东三。
罗文作给她搭上民国戏了。
她略一点头,特意改去口音,一口纯正的普通话朝他打招呼。
“晚上好,白先生。”
白东三听不出她是哪里人,但脸上愁云密布散去,云散天晴。
“谭小姐是哪里人?”他问。
“西南。”她报了个山的名字,口音稍浓一些,“大山里出来的。”
“谭小姐这普通话真不错。”白东三说。
那是当然。她刚从山里出来,到北京的第一个月,除了每天泡在网吧听口音,就是恶补流利的普通话。
白东三摸着自己的下巴,思量再三:“会说上海话吗?”
“只会几句,能学。”她说。
“下周吧,到新界来试镜。”白东三说,“我会联系你经纪人,给你发几段戏,你挑一段试就好。”
“戏份不多,总体就是一个小角色。”白东三打了个补丁,“主要角色我们都签了合同,不能毁约,罗生,谭小姐,见谅。”
旁人听了去,笑道:“戏份少才好,你这个白东三,剧本都没写好,就把演员都签好了,到时拍起来飞页,罗生怎么敢让他的心肝宝贝陪你耗。”
罗文作说:“小角色就好,山崎没拍过这样的戏,先让她试看喜不喜欢。”
白东三感慨:“罗生出手阔绰,真大方。”
罗文作略威胁施压笑道:“这话说的,你最好是不要再让我赔钱。”
白东三尴尬:“那不是审核压着一直出不来,删到最后面目全非,赔钱又赔口碑,不如再等一等,等审核环境宽松一些。”
罗文作轻摇头,沉声说:“以后恐怕越来越难。”
大约是今晚痛快,罗文作还是陪他们喝了几杯,从半山出来,回程听着车载音乐,白东三行动迅速,也许话落下就回头安排人联系她的经纪人。
罗文作捧着平板,看着白东三发来的那几段戏,没说什么,递给谭山崎,让她挑。
白东三发来的几段戏,都分别对应一个角色。
这是一部民国戏,讲述抗战时期的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故事。
可以供谭山崎选择的,几乎都是悲剧角色,最终都要死的。
她认真看完,最终挑了一个套取日军电报密码任务失败,死得最惨的歌女间谍。戏份在这几个角色里不多不少,但姑且算是个可以留下印象的复杂角色。
他忽然出声:“这烟是不是就戒不掉了?”
谭山崎看得入神,面上沉痛悲怆,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嗯?”
怔忡一阵,她笑了下:“我保证,以后少在你面前抽。”
这个角色,前期又是烟又是酒。
酒还可以用水代替,烟就只能真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