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映珍确实头一次尝到被亲人狠心抛弃的滋味,不可置信又伤心绝望,她活生生一条人命,竟被含辛茹苦养育自己十几年的父母如此轻松地抛弃了,就为了那区区二百万。
“我求他们报警,想着就算是要死,也要把罪犯绳之于法。”陈映珍苦涩道,“但他们一定没有报警。”
绝望与求生的欲望堆积在脑海里,她本能地哀求绑匪,再打一次电话。
也许比起嚎啕大哭叫人心烦,无声的哭泣更能打动人心。
侯光辉竟露出悲悯的眼神,也不大忍心对她说,这件事于他们而言是家常便饭了,不会再有转弯的余地,哪怕他们在基础上打折,打骨折,对于平凡人家的孩子,电话只要挂断一次,就等于没有商量的空间。
就算价格骤降至一万,希望也渺茫,陈父在拒绝时的语气那么的强硬,他是一个要面子的人,绝对不会让人知道,他曾经放弃过自己的女儿。
不过如果再打一次电话就能要来二百万,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侯光辉如她所愿,在事发几天后,再次拨通陈父的号码,这次他就像是逗鸟的人一样,将手机直接递到陈映珍手中,让她来跟养父对话。
他丝毫不担心被陈映珍暴露方位和长相,陈映珍眼部被蒙着,来的路上处于昏迷状态。
“我求他,一定要救我。”陈映珍空洞地眼睛直勾勾盯着空气,“只要他们愿意救我,我回去一定乖乖孝顺二老,我的学习成绩好,将来定能挣大钱,这二百万……我日后一定能挣回来无数个二百万……”
陈映珍不放弃任何一个能游说的机会。
可最后,她那一直敬畏的父亲却说:“珍珍,不是我们见死不救,但凡事也得讲个轻重和先来后到,你的爷爷奶奶对你不薄,他们一个得癌一个中风加心脏病,钱都花光了,还欠着一堆外债,亲朋戚友见着我们就跑,差点要借高利贷,我们一家七口,上二老下三小,难道去借高利贷救你,置我们七口人于死地吗?况且你……你还不是我们亲生的,我们养你十来年,已经是仁至义尽——”
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被嘟嘟两声取代。
陈映珍双目呆滞,过了一两分钟,彻底崩溃,悲痛欲绝地嚎啕大哭。
侯光辉感到相当遗憾,“这就怪不了我狠心了,是你的再生父母不肯救你。”
陈映珍怎么能甘心,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的人生蓝图还没有实现,甚至都还未成年,她怎么能死去呢?
陈映珍的情绪一度崩溃。
不知为何,侯光辉似乎也觉得她有些可怜,愿意给她一点时间,让她做好与这尘世间告别的准备。
又或许,只是他在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
总之,她就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偏偏侯光辉短暂地没有杀她,给了她一丝求生的希望,她认为这个人的心中或许还有几分仁慈,于是她转头就开始求侯光辉,使劲浑身解数地去求这个,拉她堕入黑暗的人。
求饶的话说到声嘶力竭,甚至主动提出方案,譬如侯光辉可以拍下她的裸.照,等她出去以后,她会努力打工挣钱,每个月都会给钱,保证绝对不会报警,她长得漂亮,可以当明星,当模特,当主播……她很快就能挣到二百万。
“可无论我怎么求他,他都无动于衷。”陈映珍痛苦道。
侯光辉桎梏着她的手脚,放任她躺在废弃生锈的弹弓床上放声痛哭流泪,眼泪浸湿了眼罩。
没有人理她。
似乎又过了很长时间,她停止哭泣,手脚被捆的痛意点醒了她,意识到侯光辉不在,她开始大喊求救。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扇从内看似乎没有门把手的门,终于从外被打开,光从外面照进来,由于被绑着双眼,她只影影绰绰看到绑匪的身影。
随着门关上,光消失,世界恢复黑暗一片,仿佛是死神的镰刀架在脖子上,死亡的气息浓重,她忍不住再度绝望地哭泣,滚动着身体退后到墙壁,胡乱地哭喊着,求绑匪不要靠近他。
眼罩被泪水浸透,泪水挥发不掉,都凝聚在眼眶中,她哭得睁不开眼,只能紧紧闭着眼睛,嚎啕大哭,“我还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学会游泳,没有开过车,没有见过大海,我甚至……甚至没有通宵过,没有吃过小龙虾这些美食,没有出过国门,呜呜对不起,我不应该来这里……我不想死,不想死……叔叔,叔叔,我求求你……”
陈映珍鼓起勇气,顺着更黑暗的地方爬去。
“后来我就陷入了昏迷,再醒来,他把我关在这里。”
第37章 【2012】
2012年, 马哈镇。
这个地方,就像是一个笼子。
关着小鸟的笼子,永远出不去的笼子。
所以侯光辉会把她称之为小鸟。
吃喝都在这里解决, 拉撒就在头顶。
难怪会在镜柜边上留下污垢。
最开始,陈映珍还不知道自己将成为‘小鸟’,她还以为侯光辉将她转移阵地,是为了分尸不被任何人发现。
她依然央求侯光辉,求他仁慈地放过自己, 侯光辉就那么冷眼看她求饶着, 偶尔逗弄她:笑话,问世间,哪个狩猎者会放生亲自捉来的猎物?
“为什么你一定要杀人呢?”陈映珍问他。
“因为生活杀了我。”侯光辉说。
“但我是无辜的,你不能滥杀无辜。”陈映珍到底是年纪还小,只能顺着他的话逐步去攻破, 完全不去深究,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就是一个坏到骨子里的人,还寄希望于他能被她说服, 可以迷途知返。
“我最初也是无辜的, 生活又凭什么滥杀无辜?”侯光辉反问。
“那我现在的处境,不就是当初的你吗?”陈映珍试图与当初的他画上挂钩,希望他能有那么一丝动容。
“那又怎么样, 我已经没有当初了。”侯光辉彻底粉碎了她的希望。
陈映珍驳不过他, 亦不敢真的放声惹恼他,显然侯光辉已经在愤怒的边缘徘徊。
她不说话, 侯光辉只当她的沉默是想通了。
后来有天, 侯光辉从上边下来, 解开她的手脚桎梏。
是要动手了吧?她心想。是要死了吗?
她控制不住地哭泣,涕泪交加。
可当她反应过来,头顶似乎传来一束光。
光源就在头顶上。
她的眼睛被布和眼罩紧紧缠着,所有的东西看在眼里都是影影绰绰的,甚至轮廓都十分的费力。
未知的凶险使得悲伤又再次汹涌的冒出来,蒙着眼睛的布和眼皮子一直是湿湿的,她几乎感觉自己的眼睛已经肿了金鱼,又肿又痛。
侯光辉让她站在原地别动,陈映珍触摸着墙壁,感觉到空间的逼仄窄小,直到头顶传来侯光辉的声音,告诉她面前有一道梯子,她可以爬上去。
上去?
经过十几天的关押,她已经知道她一直待在地下室里。上去这俩个字,意味着她与自由更进一步……
陈映珍几乎是心如擂鼓,怦怦跳起来。
她顺着侯光辉的话,摸索到前面的不锈钢管子,冰凉、结实。她踩上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周围愈发敞亮,她按捺不住地激动着,就连她自己也没发现,嘴角洋溢着笑意。
“但他只是想让我上去洗干净。”陈映珍眼无波澜,心如死灰道。
侯光辉把她扔在角落,冷冰冰的瓷砖使得她哆嗦一下,裸露在外的肌肤瞬间起鸡皮疙瘩,沉浸在劫后余生的窃喜瞬间被抽离 ,冷不丁听见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这种声音她太过熟悉了,是花洒的声音,所以她在浴室里?绑匪是想要进行的撕票方式的溺水死亡?
陈映珍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她开始痛恨自己的弱小,又痛恨自己那么的年轻,如果现在的她已是一位四五十岁的女人,见识过五湖四海和人间百态,经历过人生巅峰和低估,那么她在面对绑架与死亡的时候,或许可以从容一些。
但她不是。
她还只是一个尚未踏出社会一步的未成年学生。
陈映珍晕过去了,就在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
当她醒过来,是在原来的地下室里。
陈映珍几乎不用去感受就能知道,身下是那张姑且很柔软,不知道垫了几床床垫的床,脚腕上缠着铁链。
令她高兴的是 ,手和眼睛都没了束缚,屋里没有光线,所以她看到的还是漆黑一片,只依稀看到朦胧的光,身体疼痛,任是谁都能想明白这具身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无所谓,陈映珍依然很开心。
她没有死。而且她身上几重锁暂时性地少了两重。
高兴过后,陈映珍仔细聆听捕捉周围的动静。
侯光辉不在,门外亦没有声音,她想下床搜刮一番周围,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防身工具,无论是什么。
很快她又变得沮丧,桎梏着脚腕的铁链早已不是原来那一条,而是变成了一条更短的链子,短到她只能在床上活动,甚至连床的高度都不及,她完全下不了地。
陈映珍沮丧地躺回床上,开始回想昏迷的前后过程,绑匪为何不趁她昏迷,轻松地要了她的命?还对她做出这样难以启齿的事情……真是王八蛋……
不知过了多久,陈映珍饿了,换了个侧躺蜷缩的姿势。
实际上她很早以前就饿了,很早以前是多早?她已经分辨不清,只觉得此刻已被饿得胃生疼,仿佛有带倒刺的车轱辘在胃里头来回反复碾压似的,饥火烧肠。
可侯光辉却迟迟没有来。
陈映珍又开始悲观地猜想,难道绑匪是想要把她饿死在这里?她感觉自己已好几天油盐不进,滴水不沾。人类滴水不沾能挺七天,但她现在的体质平均弱于一般成年人,估计五日顶天。
她一边忍耐着身体发出的饥饿警报,一边忍受着黑暗却没有一点声音的外界环境。
如果周围有一点声音就好了,哪怕只是一小段音乐都好,可惜什么都没有。
什么声音都没有,甚至连风,连蝉鸣,连大自然特有的声音都被屏蔽掉了。
陈映珍崩溃地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她试图跟自己对话,可多说几句都觉得口干舌燥。
没有水,她甚至连大声求救都不敢。
这种情绪上的崩溃,一直持续了大约两三天?三四天?
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很轻微,但仍然能听到一点点,直到屋里唯一一扇门被打开,陈映珍仍然没反应过来,她一脸呆滞地看着天花板,直到她闻到一股肉香的味道,陈映珍爬起来扒在床边,居然吐了。
侯光辉站在不远处,不愿意过来。
实际上她只是吐出来一些水,因为她肚子里根本没东西可让她吐。
等她吐完以后,侯光辉打开屋子里唯一的光亮,那盏小台灯,在微弱的光线下沉默地收拾她的呕吐物,他知道陈映珍是因恐惧才呕吐,与食物的味道无关,所以再次把食物端给她。
陈映珍依然无动于衷,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实际上她看歪了。她的视线有些许偏差。
她眉头紧紧皱着,不知在想什么。
侯光辉返身回去把铁门关上,果不其然听到她歪头试探性地问:“你是在关门吗?”
侯光辉心下了然:“对,还开了灯。”
闻言,陈映珍愣了一下,那张本来沉默地些许可怕的脸孔,刹那间瞬息万变。
她惊恐地抚摸上眼睛,慌张地问:“你真的开灯了吗?可是我……我……什么都没有……”
四下一片静寂。
陈映珍听懂了这一刻的沉默,那双空洞的眼睛,又凶又急的滑下两行热泪。
一如现在。
“好了,别哭了。”周霏安抚性地摸摸她的脑袋,“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喂完粥罐头,俩人继续清洁现场,陈映珍看不到她们正在做什么,似乎也没有起疑心,只是满心地焦虑,问周霏,她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此处?
“马上。”周霏说。
好在地下室的物品少,收拾起来不费什么时间,楼上才是最要命的。
将地下室收拾一通,她们转战到楼上。
周霏对陈映珍给出的解释是,她们需要抹除她们到来的痕迹。陈映珍有气无力地点了下头,随着周霏的指示向上攀爬。
空气中飘忽着潮湿发霉的味道,谭山崎仰头往上看,距离地面不过两三米的高度,却有一个人花了几年时间也上不去。
她就像是谭山崎这一路走来,在这座山头见过的所有坟包一样,被活生生埋在地下,她不能说话,不能动弹,没有娱乐,瘦得几乎皮包骨,不能像个人一样活着,不能离开这里,但她还活着。
好在,这一切要结束了。
凌晨四点多钟,雨停了,地面反着泥腥味。
一切收拾妥当,周霏与陈映珍坐在门口等待谭山崎出来。
大约过了几分钟,谭山崎打开洗手间的门,从里出来,手里捏着一个自封袋,里面是湿纸巾,沾染了一些血迹。
“路上注意安全。”谭山崎做了个手势。
她们在出发到着平房之前,已经计划好所有步骤。
接下来,周霏要做的,就是等到天亮,匿名报警,关于负一楼的冰箱装满了水泥,她无法搬动。警察有经验,一听水泥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就会顺着去查,不久就会查到韦成仁头上。
韦成仁一定会气急败坏,爆出侯做的事情,以及这个平房。
“他会认出你。”周霏说。
“不一定。”
她把衣服脱下来,扔进背包里,十二月的冬天冷得她直哆嗦,好在在清除和搜刮的过程中,找出一团换洗的被子,侯光辉很谨慎,这团被子拿去清洗干净后,就拿袋子原封不动地放在柜子里。
她的头发乱糟糟地,特意好几天没洗,加上侯光辉掐她的时候力度惊人,指甲里一定留有她脖颈上的人体组织,至少有残留物,有心查的话,轻易就能查出来。
更何况她现在这幅惨样,脖子都这样了,很大概率能瞒过去 。
就算没瞒过去,顶多也是认错人了。
她也是个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