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正在檐下逗鹦鹉说话, 见顾玫被人搀着进了门, 赶忙让嬷嬷搬了一把椅子,安置顾玫坐下, 关切道:“你怎么起来了, 受了那样重的伤, 理应好好休息才是。”
顾玫颔首,温声道:“都是孙媳自己不小心,才从上山摔了下去,孙媳受得是皮外伤,无甚大碍,劳太娘娘惦念,可真是大大的罪过。”
顾玫坐的端端正正,一副恭敬模样,太后瞧着她,只觉得天底下没有比她更懂事的丫头了,明明是为了摘菊花才跌落,竟还把错处都揽在自己身上。
真是又懂事又憨傻。
长辈疼爱小辈,最直接的表现方式就是让小辈吃好吃的,睿智如太后也不能免俗。
大大的红木饭桌上摆着五十八道菜肴,十二盅补汤,八种主食。太后笑呵呵看着顾玫,说道:“玫丫头,你身子受损,须得好好补补。菜肴且不论,桌上这些补汤,你必须得都用一些。”
顾玫瞧了一眼太后,老人家是真心疼她的,但这补汤也太多了一些,她就是有十个肚子也喝不下呀!
太后才不管顾玫心里的小九九,给燕归使了个眼色,燕归会意,盛了一小碗银耳莲子红枣羹端到顾玫跟前,拿起调羹一勺一勺的给她喂汤。
长辈赐不可辞,顾玫无奈,只好小口小口喝汤,当喝到第五道汤的时候实在是喝不下去了,顾玫抬起头柔声撒娇:“娘娘,孙媳真的喝不下了。”
太后看了一眼顾玫鼓鼓的肚子,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小姑娘嘛,总要吃得饱饱得才能将养好身子。
顾玫唯恐太后再强迫她吃东西,喝完补汤后就找了个由头折回流云阁。刚踏入院子,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小黄门捧着药碗走到顾玫跟前,躬身道:“药熬好了,请国公夫人用药。”
那药碗比脑袋还大,里面的褐色药汁晃晃悠悠几欲溢出来,顾玫怎么喝得下?
顾玫挥挥手:“将药搁到饭厅,我一会子再喝。”说完便向花厅走。
不料那小黄门十分固执,端着药碗跟在顾玫身后,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圣上说国公夫人若是不肯喝药,他就亲自过来伺候您。”
顾玫……
她揉了揉鼓囊囊的肚子,深吸一口气,仰头将一海碗药汁喝了个干干净净。
这一下午顾玫在卧房和盥室之间来来回回跑了七八次,她的双手包着纱布不能行动,只能让燕归伺候着小解,虽然都是女子,但顾玫从未让人伺候着如厕,感觉脸都丢尽了。
到了用晚饭的时间顾玫再不敢到慈宁宫陪太后用饭,只吃了两块糕点就上床休息去了。夜静悄悄的,无事可分散注意力,手心的疼痛便愈发明显。
顾玫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不知躺了多久,总算有了一点睡意,刚要入睡,便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推门而入。
顾玫赶紧坐起来,将锦被拥到身前,防备地看着傅珩,说道:“这么晚了,圣上过来做什么?”
小姑娘说话的语气硬邦邦的,盈盈的杏仁眼瞪得大大的,如一只警觉的小猫,奶凶奶凶,傅珩的心都要化了。
他径直坐到顾玫身边,神色自若的将她的手放到手心,说道:“麻疼不疼?”
自然是疼的,但顾玫不愿意将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现在人前,她梗着脖子道:“不疼。”
傅珩知道她在故作坚强,也不拆穿她,只掌了灯,给她拆手上的纱布。
“你要做什么?”顾玫想把手从傅珩的手掌心抽出去,却被他轻轻攥住了手腕。
“别动,朕给你换药。”温热的气息喷洒到脖颈处,酥酥麻麻一片,顷刻间,顾玫就红了脸。
傅珩强忍亲吻她的冲动,将白色的纱布一圈一圈解下来。入目所见是纵横交错的伤痕,所幸已凝结,不像刚受伤时那样触目惊心。
傅珩凝视着顾玫手心的伤痕,心内升起一股自责之意,若不是没有护好她,她也不必受此痛楚。
他是天下之主,合该护着她,让她享受最美好的一切,她受伤是他之过,若不是他考虑不周,也不会让人钻了空子。
傅珩俯身,将手巾浸湿,轻轻给顾玫擦拭伤痕,手巾温温的,但擦在伤口上有些疼,顾玫微微瑟缩了一下,所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还是被傅珩瞧了出来。
“忍一忍,马上就好。”他低声安慰。
傅珩低着头,神色专注,从顾玫的角度可以看到他如墨的黑发和棱角分明的下颌,平日里她只注意到他儒雅的气质,却忽略了他的长相,其实他生着一张极俊雅的脸呢!
突然之间,顾玫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且不论面前这人是九五之尊,但论辈分,他可是她的叔父,她怎能用女子瞧男子的标准来衡量他的长相?
顾玫暗暗斥责自己,傅珩是个不要脸面的,难道她也疯魔了不成?
傅珩虽低着头,却也注意到了顾玫的异常,温声问道:“怎么了?”他感觉到了她的异常,却不知她为何恼怒。
顾玫没有脸面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她摇摇头,顾左右而言他,催促道:“还没擦完吗?”
“马上就好!”他知道她在敷衍她,既然她不想说,他便不问。
傅珩放下手巾,打开檀木盒子,取出里面的药粉,用药匙挖出来,往顾玫的伤痕上洒。
钻心的疼痛从手心传到四肢百骸,顾玫疼的眉头紧皱,汗珠子从额头低落而下。
傅珩单手搂住顾玫的纤腰,低声道:“要是疼的话就喊出来,不要忍着。”他边说边利落的将药粉尽数洒了下去,他怕若是慢了,便再也下不了手。
待傅珩把纱布扎好的时候,顾玫已出了满身汗。脸色煞白,半点血色也没有了。整个人都疼得脱了力。
傅珩坐到顾玫身后,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轻轻抚着她的脊背,温声道:“这药霸道,初初换上会很疼,但去疤生肌的效果很好,用不了几天你就能痊愈。”
顾玫知道他不会骗她,但因着疼痛,满心的委屈无处诉说,便想发发脾气。
她斥责道:“我看你是在故意折腾我!”
顾玫这话说的阴阳怪气,傅珩却只觉得高兴,她终于不再战战兢兢,将他当成皇帝看待。他凌驾于众人之上,唯独想与她对等。
“是朕不好。”傅珩很快便认了错,双手搂在顾玫腰间,紧了一紧。
顾玫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僵着身子不说话了。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傅珩站起身出了寝屋,顾玫轻舒一口气,心道这人总算走了,哪成想眨眼间他又端着一个铜盆折了回来。
傅珩将冒着热气的铜盆放到床边,起身拉起顾玫的脚踝。顾玫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脚底一凉,绫袜被脱掉了。
她的脚嫩生生的,又白又软,脚指甲上也染了红色丹寇,五根脚趾蜷缩起来,如一朵小小的花。
顾玫扯过被子,想把脚丫子遮住,没想到傅珩一抬手,竟把被子丢到了茶榻上。
“你!”顾玫怒不可遏,睁大双目瞪着傅珩。寝衣轻薄,没有被子挡在身前,她感觉像是没穿衣裳一般。
傅珩垂眸瞧了顾玫一眼,贴身的寝衣勾勒出她纤秾合度的身形,小小的两点透过衣衫印了出来,像两点花蕊。
小姑娘的脸已经红成了虾子,耳朵尖要着火一般,傅珩收回目光,蹲下身子,将顾玫的脚丫放到铜盆中。
大手在她的脚背揉了两下:“烫不烫?”
“还行。”顾玫的脑子有些迟钝,说话也全凭本能。
傅珩的手像一只羽毛,在她的脚掌和脚心处动来动去,她知道他在认认真真给她洗脚,但她的脚掌心就是觉得痒。
傅珩用白棉布将顾玫脚丫子擦干,而后在她的脚心处亲了一下。顾玫又惊又羞,脚丫子那么脏,怎么能亲呢?
她下意识往回缩脚,傅珩却不依,牢牢握着她的脚踝,又在嫩生生的脚背上亲了一口。
酥麻的感觉从脚部传到四肢百骸,顾玫怔愣片刻,而后才低声斥道:“你不要脸!”
第四十六章
傅珩轻笑一声, 黝黑的眸子里闪现出点点亮光,犹如星子在天际炸开,璀璨生辉。
幼时, 他起早贪黑、勤学苦读,唯恐虚度光阴,学得一身好本领。少时,他登顶御座,攘内安外, 坐拥江山。现如今, 他宵衣旰食,将大瑞治理的海清河晏, 夜不闭户。
他这半生,勤勤恳恳, 光明磊落,所作所为皆对得起民族大义,所做的,唯一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就是觊觎侄媳。
傅珩抬眸,沿着顾玫白生生脚踝向上看, 羽毛般的轻吻依次落到她的小腿处、大腿处。
他若是要脸面,便只能忍受一世孤寂, 他受够了孤苦清寂,活色生香就在眼前, 他还要脸面做什么。
顾玫微阖双目, 眼看着傅珩一点一点吻上来,他往日里温润儒雅的面容蒙上了一层晦暗不清的欲1色, 朦朦胧胧、迷迷茫茫, 拽着人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往下沉。
秋风萧瑟, 透过半开的轩窗刮到屋内,寝衣轻薄,冷得顾玫瑟缩一下,意识回拢,她猛地推开傅珩,蜷缩着身体,缩到床尾。
傅珩后退一步,转身将轩窗关上,待折回床榻边上时,脸上的欲色已消失殆尽,他撑开锦被,将顾玫盖了个严严实实。
顾玫抓紧被角,扬起脑袋,警惕地盯着他,生怕他再做出不合时宜的事情来。
傅珩点到即止,弯下腰在她耳边温声道:“好好休息。”而后缓步走到墙角,俯身吹灭多枝灯。
屋外秋风肆虐,顾玫的脸却异常滚烫。
吴思成迎着秋风,匆匆到达宣室殿,一向稳重的老人儿,脚步却略显凌乱。
他跪到地上,额头紧贴地面,哑声道:“奴才辜负了圣上的信任。”
傅珩坐在檀木交椅上,身形伟岸,如一棵松。神色淡然,声音也无波无澜:“起来回话。”
吴思成这才站起身来,只腰杆微躬,远没有往日里笔挺,他道:“那五颗珍珠是浣衣局的宫女成碧所有,待奴才带人赶到浣衣局时,成碧已畏罪自尽。”
成碧于去岁入宫,不过十四岁,生得娇娇小小,身穿一套碧色衣裙,吊死在浣衣局院子中间的杏树之上。
人死了,线索也就断了。
成碧背后那人倒是好手段。
皇宫看似金碧辉煌、富贵无边,内里的污糟只有身处当中的人才能领会。宫里每年无缘无故暴毙横死的人不知凡几。无头的案子得不到沉冤的也比比皆是。
傅珩沉吟片刻,手指摩挲着碧色扳指,古井般的眸子看向吴思成,缓缓道:“你去,将成碧的九族尽数诛杀。”
吴思成一愣,脑门上冒出丝丝冷汗。
成氏家族里里外外共有一千二百人,一千二百人一夜之间被尽数屠尽。
成家被诛九族的事情,像长了翅膀不胫而走。除了流云阁,整个皇宫的宫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成碧为什么自杀?”
“听人说她在青峰山动了手脚,害镇国公夫人险些跌落山崖?”
“她为何要坑害镇国公夫人?”
“谁知道呢,莫不是心悦镇国公?成碧是庶女,被嫡母设计送到了浣衣局,但到底是官眷,身份并不低。镇国公夫人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她倒真有可能嫁进镇国公府做个继氏。”
啧啧。众人一片唏嘘。
接着又有人道:“成碧虽用心不良,镇国公夫人到底无甚大碍,怎么整个成家都被株连了?”
“那还用说,自然是因为镇国公夫人纯孝,深受太后娘娘宠爱,圣上孝顺太后娘娘,自然得庇护镇国公夫人。”
“是呀,是呀。看来咱们以后一定得敬着镇国公夫人。”
甬道宽而阔,身穿明黄色龙袍的傅珩拾级而下,步入甬道。元宝跪地行礼,开口道:“太后娘娘请圣上到慈宁宫用饭。”
傅珩“嗯”了一声,坐上龙撵向慈宁宫而去。
早饭清淡,适宜病人食用,受伤的病人却未到慈宁宫用饭。没有顾玫,饭桌上十分冷清。傅珩和太后相对而坐,默默用尽碗中粥食。
太后屏退宫人,看向傅珩:“成碧死有余辜,但你为何要将整个成家尽数诛杀?成碧的罪责,并未到牵连九族的地步。”太后守礼,今日是第一次对傅珩的决定做出质疑。
傅珩回视太后,温声道:“后宫不清净,儿臣需杀鸡儆猴,给有心之人警醒。”
傅珩没有妃嫔,御极以后后宫一直十分安宁,太后也没料到宫内出现这样的事情,可惜,她年纪大了,没有精力帮皇儿料理后宫。
太后轻叹一口气,盯着傅珩老生常谈:“宫里事事都好,就是少一位主事的皇后,你若是早日将皇后迎进宫,有皇后打理宫务,后宫也就不会不清净了。”
哎,太后又叹了一口气,她这个儿子文治武功样样拔尖,怎么就是不喜欢和女子亲近呢!
可怜她活了六十载,竟连孙子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不能见到自己的孙子。
“朕心中已有皇后人选,母后莫要再忧心。”傅珩温润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什么?”太后又惊又喜,脸上的褶子都笑平了,“是哪家的姑娘,你赶紧告诉母后,母后这就着人准备迎娶事宜。”感谢先祖,她盼了这些年,儿子总算开窍了。
“母后年纪大了,无需劳神,儿臣大婚是政事,迎娶事宜有礼部操劳,母后只管等着含饴弄孙即可。”傅珩顾左右而言他,并未说出皇后人选,只将话题拉到了大婚上面。
太后的思路被傅珩带偏了,她对大婚没甚兴趣,只开始想象逗弄小孙的情景。
顾玫发现太后的心情格外好,连小食都比平日用的多,太后脾胃虚弱,不敢用太多的甜点,便让宫人将碟子撤了下去。
她笑盈盈道:“皇儿今日过来用饭,告诉哀家他已有了皇后人选,哀家等了这么些年,原以为有生之年再无福气含饴弄孙,没成想皇儿突然就有了心仪之人。”
后宫空置多年,圣上总算有了立后的心思,本是普天同庆的大好事,顾玫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他既已有心仪之人,又为何不顾人伦,将她囚在深宫?一个荒诞的念头出现在顾玫脑海中,她摇摇头,将那个念头驱逐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