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只见一个身量颀长,身穿鸦青色圆领袍的男子下了马车,那男子气度儒雅,不似武将倒似读书人。
他缓缓抬头,看向城门。
傅玄司已三日未合眼,双目通红,疲惫到了极点,兵部尚书赵大人推门而入,还未来得及行礼,就被傅玄司抬手制止,他单刀直入:“杨将军可将西疆军队截住了?”
南疆地处偏远,便是昼夜不停,赶到京都也需二十日,如今,傅玄司便将希望都寄在杨将军身上。只希望杨将军能多拖几日,拖到南疆军队北上的时日。
说起这个赵大人也觉得惊奇,那杨大人一向忠勇,这次却像是着了魔一般,压根没有出动大军,直接便大开城门放西疆军过了关。
傅玄司听完赵大人的禀告,怔怔地看向窗外,目光沉沉,面色白的连血色都没有了。
第八十章
杨将军未拦截西疆军队, 南疆军又不能及时赶到京都,傅玄司这江山自然是坐不稳的。
傅玄司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待要饮第二杯时, 一只信鸽飞到窗棂处,傅玄司放下酒杯,将绑在信鸽腿上竹筒取下,待看到信纸上的内容时,眸中的焦急也消失殆尽了, 只余下无尽的绝望。
难怪杨将军轻而易举就放了行, 原来傅珩还活着。傅珩还活着,那他算什么呢?
傅玄安只觉得滑稽, 傅珩既还活着,为何要将死讯昭告天下, 总不会只为了测一测哪个侄男最忠心?
傅珩御极十五年,大权在握,朝中肱股之臣皆有他提携,傅玄司又如何斗得过他?
傅玄司慌乱不已,突然之间想到慈宁宫那位, 只要能挟制住太后,便是傅珩再神通广大不也得凭他处置?
傅玄司勾起唇角, 死气沉沉的面颊总算有了生气:“来人!”他大喝一声。
内侍应声而入,傅玄司朗声吩咐:“将慈宁宫的内侍和宫女都换成朕的人。”太后年纪大了, 受不得折腾, 若是受了惊吓一命呜呼可就得不偿失了。
内侍躬身应是,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半个时辰后, 太后依旧稳稳歇在慈宁宫, 傅玄司派去替换的宫人却都莫名其妙殒了命。
傅玄司狂笑两声, 狠狠将手中的酒杯投掷在地上,傅珩是想将他活活折磨死呀!他不直接杀掉他,却要钝刀子割肉,一点一点将他凌迟,让他活在恐惧之中。
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倒不如利利索索死掉来得痛快。
这厢傅珩依旧在带着顾玫游山玩水,可惜现下是冬季,草木枯萎,风景远比不上春夏季节,所幸西域风俗独特,倒也有看头。
傅玄司头上如悬着一把利剑,他夜不能寐,食之无味,知道必死无疑却又不晓得利剑何时能落下。半月的时间,被折磨的几欲癫狂,这一日,他正在洗漱,突然就得到了大军进京的消息。
傅玄司用手巾擦掉的脸上水珠,大步向周云善的寝宫走去。周云善原是丰腴的美人,如今消瘦了很多,圆润的下巴变得尖尖的。
周云善看向傅玄司,问道:“来了?”
傅玄司点头。
他们一家三口如被关在皇宫的鸟雀,衣食住行皆有人窥伺,可以得到外面的消息,也知道自己下场如何,却怎么都逃不出去。
他们被折磨了这么长时间,总算可以得到解脱了。
周云善轻舒一口气,笑着挽住傅玄司的手,柔声道:“不管结果怎样,我这一辈子算是完满了,你待我这样好,我便是现下就奔赴九泉都是值得的。”
她愿意陪他赴死,他却舍不得。
傅玄司走到墙角处的金丝楠木衣柜前,伸手拉开柜门,将里面的衣物拨开,露出衣物后面的隔板,那隔板是活的,轻轻一拨就能推开。
傅玄司道:“我初入宫时就修了这条暗道,修筑暗道的匠人已被我尽数处死,现下除了你我二人并没有人知道这条路,你进去后直走便能离开皇宫。”
说到这里傅玄司顿了顿,疲惫不堪的眼中涌上一阵泪意,他轻咳一声,将周云善抱在怀里,柔声道:“你带着宝儿出去,要走得远远地,再也不要回来。”
“你生的好,性子又和顺,不要为我守着,若是遇到可心的人就嫁了。只一点要记住,便是那人待你再好,也不要把真实身份告诉他,免得招惹无妄之灾。”
傅玄司将周云善箍得紧紧的,他原是极粗枝大叶的人,现下却把一切都考虑到了:“你的梳妆台上的那只檀木匣子里放着一叠银票,面值有大有小,你出去的时候要带齐全了。”
“世道艰险,你要记得财不外露,和宝儿安顿好以前,千万不要动那些大面值的银票,先挑面值小的兑换。”
事到临头,傅玄司似有千万万语要对周云善倾诉,可现下兵临城下,由不得他再啰嗦,他低头在周云善眉心吻了一下,又摸了摸宝儿柔嫩的脸颊,温声对周云善道:“你快带宝儿走吧!”
周云善早已泪水涟涟,她自是不肯走的,紧紧搂住傅玄司的腰,开口说道:“我不走,便是死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她对他的情意他自然知晓,他只想给她无上的荣华又如何舍得让她陪她去死。
傅玄司抱起宝儿,对周云善道:“左右我是活不了了,咱们一家三口总不能都死在傅珩手中。你瞧瞧宝儿多可爱,他是我的骨血,便是为了延续我们的血脉你也得活下去呀。”
大约是感觉到了父母的目光,宝儿咧开嘴笑了笑,还奶声奶气叫了一句:“娘亲。”他刚学说话,发音还不准,将娘亲叫成了郎亲。
周云善内心的那根弦狠狠抽动一下,泪水糊了满脸,她虽是傅玄司的妻子,却也是宝儿的娘亲,便是为了宝儿,也得苟活下去。
她“嗯”了一声,将银票揣到袖兜里,抱着宝儿钻进衣柜,在隔板处转身看了傅玄司一眼,而后向下走去。
五城兵马司皆是傅珩亲信,见到圣上归京,直接便开了城门,傅珩径直进了皇宫。
傅玄司身穿明黄色龙袍坐在龙椅上,亲眼看着傅珩进了大殿,傅珩身穿一袭靛青色圆领衫,身姿挺拔,面容温雅,看起来犹如落拓书生,傅玄司却知道他究竟有多狠毒。
叔侄二人一站一坐,明明坐着的那个身居高位,气势却远比不上站着的那个。
傅玄司嗤笑一声,红着眼看向傅珩:“你就这样想要我死?你大权在握,若是想除掉我直接动手即可,为何要绕这样一个大圈子?”
傅珩温声道:“你若是肯依照祖礼千里为长辈扶棺,便不会有今日的下场。”
说到底还是傅玄司太贪恋那个位置,太心急。
傅玄司不认同:“皇位只有一个,盯着皇位的人却有千千万万,我若不登基,左右也会有旁的宗室登上这个位子。”
傅珩“嗯”了一声,温声道:“所以今日死的人是你。”
他后退一步,铩羽军涌入宫殿,傅玄司抽出长刀,便是死他也不能坐以待毙,只铩羽军动作太快,他还未来得及反抗,已命丧黄泉。
一把尖刀插入傅玄司的胸膛,鲜血滚滚而流,他死在了自己最贪恋的龙椅上。
傅珩大权在握,并不畏惧傅玄司留下的孩子,他只除掉了傅玄司,至于他的妻儿,他并不打算斩草除根。
他转过身,欲要到慈宁宫看望太后,这时只见一个身穿凤袍头戴凤冠的女子抱着一个稚子缓步而来,那女子生的有些圆润,两颊微鼓,眼眸圆圆,倒是有福气的面相。
女子目光直直,眸中只傅玄司一人。
她径直从傅珩跟前走过,抬步上了台阶,坐到傅玄司身侧,伸手将他未来得及闭合的眼睛阖上,而后从袖兜里拿出一把匕首。
她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捂住宝儿的眼睛,另一只手执刀插入他的胸膛。
傅玄司不想让她死,她便假装逃走让他安心,现下他死了,她总能来陪他了。
他们一家三口,便是在地府也要齐齐整整的。
宝儿死在了周云善怀中,周云善死在了傅玄司身旁。
傅珩静静看着眼前的情景,周氏虽不择手段,到底也有些血性。
“将他们葬在一起。”傅珩泠泠吩咐,而后转身出了宫殿。
月余的时间,皇权屡经更替,百姓偶有议论,宫人却知祸从口出的道理,皆缄默不言。
顾玫回安逸轩住了几日,这一日刚刚起床,便有宫里的马车来接,她知道自己再不能躲下去了。
顾玫乘马车到达宣室殿,傅珩已用完饭,饭桌上却还摆着慢慢一桌子吃食。
他携着顾玫坐到饭桌旁,温声说道:“先吃一些东西。”顾玫一向起的晚,这个点定还没有用饭。
顾玫不是怯懦的人,这一顿饭却用的食不知味,只想半路逃脱。她喝了半碗甜粥,抬头看向傅珩,小声道:“还是再等几天吧!”
小姑娘怯怯的眼神如林间迷路的小鹿,忽闪忽闪,可爱极了。
傅珩低笑出声:“一切有朕,你只需跟朕到母后跟前打个照面既可。”
顾玫是极信任傅珩的,有他在她便安心。但一想到要面对太后她就有些惴惴的。
太后娘娘一心盼着傅珩成亲,盼来盼去,没盼到大家闺秀,反而等到了一个和离过的女子,换位而思,顾玫若是太后也不会同意这亲事。
况且她和傅珩不仅仅是两个人,还代表了整个皇室的脸面。太后待顾玫那样好,顾玫简直觉得愧对太后。
一顿饭吃了小半个时辰,顾玫慢吞吞的拖延时间,傅珩也不着急,就坐在顾玫身边等着她。
饭菜都放凉了,顾玫不好再拖延,放下碗筷跟傅珩去了慈宁宫。
太后正在暖阁逗弄鹦鹉,傅珩和顾玫同时进了屋,太后微微愣了一楞,随即便又释然,只当他们碰巧凑到了一起。
二人向太后行了礼,太后叫起,顾玫原想先和太后说一会子闲话再渐入主题,没成想傅珩直接道:“儿臣心悦顾玫,要将顾玫迎娶入宫。”
第八十一章
太后手中还拿着一小块点心, 当鹦鹉将那块点心啄完以后她才反应过来傅珩到底说了什么。
傅珩要娶顾玫,叔父要娶前侄媳,九五之尊要娶离妇, 这简直荒天下之大谬。无论是从人伦方面还是身份方面,他们二人都是极不相配的。
太后立马就变了脸色,凝着傅珩问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傅珩温声回答:“自然知道。”
“荒谬!”温和的太后头一次发了怒,连带着看顾玫也不顺眼了。她虽喜欢顾玫,但与傅珩比起来, 感情上自然更倾向于傅珩。
太后看向顾玫:“妄我这样疼你, 你怎能……”
太后话还未说完便被傅珩打断:“母后一向明事理,儿臣知您是怒火攻心才说出这样的话, 但无论您多生气,都不应该冤枉顾玫, 她恭而有礼从未做过半分逾矩之事。”
“儿臣和顾玫,全是儿臣主动的,若不是儿臣使了些手段,顾玫连正眼都不会瞧儿臣。儿臣以前跟母后承诺会迎心仪之人入宫为后,儿臣所说的那个心仪之人就是顾玫。”
傅珩语气温和, 但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太后适才怒火攻心才口不择言,她是聪慧的, 如今略一思索便也能琢磨出个大概。
顾玫虽身份高贵,却也只是普通的妇人, 哪怕再处心积虑, 也近不得圣上的身,若不是傅珩有心, 他们又如何能牵扯到一起。
若是顾玫有心勾引倒还好说, 傅珩先动了心可就难办了, 他心性坚韧,若做出决定,压根就不会再改。
这可该如何是好?
她总不能任由自己的儿子,任天下之主娶一个离妇当皇后,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太后不再训斥顾玫,只对傅珩道:“只要哀家还活着,你就休想娶顾玫进宫。”说完不搭理傅珩,气咻咻回了寝宫。
约是因为做足了心理准备,顾玫倒也不觉得有多伤心,只觉得自己若想和傅珩光明正大在一起似乎有些困难。
太后、朝臣、父亲,都会阻碍的。
傅珩低头看向顾玫:“是朕思虑不周,让你受委屈了。”他知道太后会反对二人在一起,却没想到太后会直接怒斥顾玫。
顾玫摇摇头:“太后娘娘是您的母亲,自会偏向您。”且他一向洁身自好,谁也想不到他会枉顾世俗喜欢上自己的侄媳。
傅珩不再言语,只携着顾玫回了宣室殿。二人又絮絮说了一会子话,傅珩才亲自将顾玫送回安逸轩。
太后半倚在罗汉塌上,看着小黄门询问:“你是说圣上亲自将顾氏送出了门?”
小黄门道是:“圣上和顾小姐从慈宁宫出去后便回了宣室殿,二人在殿内呆了大约半个时辰,而后圣上便和顾小姐一起上了出宫的马车。”
太后皱眉,额角的皱纹愈加明显,她的儿子她了解,傅珩年近三十才有了喜欢的人,自然宝贝得近,老房子着火那可是一发不可收拾的。
哎,她这个不省心的儿子,瞧上谁不行,哪怕门第低一些,便是民间的女子她都能接受,怎么偏偏就是顾玫。
顾玫这孩子不错,但却不能误了傅珩半世的清誉。
次日,顾玫照旧进了宫,在御膳房做了太后喜欢的红豆糕,派宫人送到慈宁宫。
红豆糕做的鲜甜软糯,卖相极好,当太后知道是顾玫所做后,尝都没尝,直接便让宫人撤了下去。
顾玫也不气馁,下午又让人送了一双绫袜给太后,太后原不想要这双绫袜,但看到东西后便想起了顾玫以前给她做的袜子和鞋子。
她膝下有不少晚辈,却只有顾玫亲手给她做过鞋袜,做过点心。这份心意,便是傅珩也比不上。
太后将绫袜握在手中瞧了瞧,而后重重叹了一口气,向宫人吩咐:“将这绫袜放到寝屋内的衣柜里去。”
天寒地冻,接着便下了一场大雪,马上就要过年了,宫里为了应景,雕琢了好些冰雕。
冰雕白日里瞧着没什么意思,需要到晚上配上灯火才好看。这一日傅珩处理完政务,便将顾玫接到宫内看冰雕。
晶莹剔透的冰被雕成各种形状,最显眼的当属那条气势恢宏的长龙,那龙约有三十米长,莫说龙的身体便是眼睛和胡须都雕的栩栩如生,龙身镂空,里面燃着黄色灯火,煜煜生辉。
顾玫畏寒,却因迷恋各种冰雕舍不得离去,瞧瞧这个,摸摸这个,柔荑被冻的发青,鼻头也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