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工全副武装先行进场清理,邵杰等四人着防护服、口罩和手套,袁绮不想被他们觉得自己不能吃苦,穿戴好,也紧跟入到房内。
他们进到卧室里仔细翻找,证件、存折、首饰、现金陆续被搜出来装进袋子,袁绮先看到蟑螂和老鼠还一惊一乍,后翻床板时,看到缝隙里密麻的跳蚤,反倒麻木了,只是房间闷热浓臭,她渐感浑身难受,衣服因汗黏贴着后背,视线也变得湿濡模糊,心跳的厉害,站起身打算出去透透气,没走几步,一个踉跄就要往前扑跌。
邵杰眼明手快地抓住袁绮的胳臂,还没开口,她已软软的倒进他的怀里,再细看,竟然晕了过去。
第三章 努力的工作
邵杰把袁绮抱出房后坐靠在公共椅上,迅速替她脱掉防护服,摘了口罩和手套。
一缕含有桂花香的秋风拂面,她深呼吸几口,其实也没晕,就是喘不上气,胸口憋闷,风一吹,人便清醒了许多。
旁边看热闹的群众皆是这幢楼的居民,也是申请此趟强制执行人们,立刻端了一碗红糖水过来,其中个阿姨用袖管抹眼睛:“我以为皆是男法官,没想到还有女法官,年纪轻轻不容易,全副武装,气又透不上来,那屋里乱七八糟,又臭烘烘,我一直在旁边看,想要是我女儿这样子,我眼泪水就落下来了。”
另一位阿叔道:“此趟解决后,我做面锦旗送到法院里,给你们各位奖励加工资,尤其这位女法官,小小年纪能吃苦!”众人纷纷附和。
袁绮被夸的挺汗颜。邵杰倒没多说什么,叫来李元送她回家休息,戴上手套,继续去房里奋战。
袁绮本还打算坚持,李元笑道:“可别!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工作做不完的,不急在这一时。”
她想想也是,万一再晕倒,那就不是帮忙,反倒添乱了。
晓得他们人手不够,谢绝了李元相送,自己出小区招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边开车,边斜瞟她两次,拿出香水朝四周喷喷。
隔天早上,袁绮在门口换鞋的时候,袁母嘱咐:“晚上下班早点回来,姨姨们过来一道吃饭。”她又补充一句:“今天是你的生日。”
袁绮到办公室以为自己很早了,没想到李元已经开电脑在办公,枫林小区昨天没腾退完,邵杰不进办公室,直接去现场,袁绮想了想,打电话给他,很快被接通,低沉地问:“哪位?什么事?”
她喉咙有些发紧:“袁绮,我过来帮忙吧!”
“不用!我叫了执行一庭的几个哥们帮忙,还有搬家公司的人在,你不用来!”
她抿抿嘴唇:“我可以的。不会再昏过去了!”
那头不晓谁说了什么,邵杰的嗓音明显含有笑意:“真的不用,我通知过李元,离职助理的工作由他和你做交接,尽快上手熟悉起来。”
挂断电话,李元把高如山的文书卷宗“啪”地搁在她的办公桌面,差点把电脑都砸了。他笑道:“先声明啊,你是行政编制,我是法院聘用的合同工,再过半年合同到期,我打算去律所,与你没有竞争关系,最适合和平共处。我就倚老卖老一下,你吧把我手头工作也混个眼熟,艺多不压身,没坏处。”
袁绮在校也听过一些传闻,晓他是在摆明立场,其实她没那么多小心思,便笑了笑,低头继续看卷宗,和执行系统里进行比对,忙得连起身喝水的时间也没有,李元在跟另一桩案子,调解回来后,倒杯茶,边喝边看着她笑说:“今年我们局要完成首执(首次执行)和恢执(恢复执行)合计千余件执行案,压力很重的,还有三个月,抓紧抓紧曙光在前。你多看看这些文书,不求熟悉每个案子的细节,但要混个脸熟,邵法官提起哪件案子,你要秒懂,不能一问三不知。”
李元推心置腹:“别看邵法官平时挺温和的,但你业务能力提不上去或出差错,他严厉起来你也吃不消。”举例说明:“喏!跟邵法官的这几个助理,数郑青青最能耐,初来时不照样被训的三天两头在我面前哭鼻子,后来不也锻炼出来了!”
袁绮凝神听着,牢记心底,有些好奇地问:“我听蔡姐说,她若参加选拔考试,很有希望成为员额法官,为啥会辞职去律所了呢?”
“她吧......”李元忽然拍她的肩膀一记,咳了两声道:“你有志于成为员额法官,就一定要办案,多办案,不论是单独执行,还是协助查办,这是最基本的,努力吧,袁助理!”边说边往自己的位置走去。
袁绮听到身后有脚步响动,回头看,是邵杰背着包走进来,再看时间,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中午。
邵杰的办公桌和袁绮的拼在一起,两人成面对面而坐的格局,袁绮一早洗杯子时,连他的杯子一并洗干净,见他进来,起身去泡了龙井茶。他正拉开背包的拉链,看着递过来的茶,手上动作微顿,说了声谢谢,取出笔记本电脑打开,再捞起裤腿露出脚踝看了看,问他们有花露水或止痒膏没?在枫林小区腾退房里被跳蚤和毒虫咬了。
袁绮探头,果然有七八个暗红硬实的疙瘩,她想他的腿毛还挺浓的,这特别的关注点令她自己都有些脸红,低头拉抽屉,讲只有风油精。
邵杰接过涂了,味道挺大,去洗了一遍手。
李元问他:“饭吃了没?”
邵杰从背包里拿出罗森买的炸鸡块茄汁饭团晃了晃:“随便吃点。”一边撕塑料纸,一边问:“秦姗强执案的卷宗来了没?”
李元愣了愣:“不是执行二庭曹法官经办么?”
邵杰道:“他有其它强执案要办,局长就转来给我,特意开会交待,秦姗案子所涉金额巨大,申请执行人情绪极其激烈,有家新闻媒体也有跟踪报道的意图,攸关我们执行局的执行能力和对外口碑,要打起精神来。”
袁绮把桌上卷宗全翻过了,确实没有,便站起说:“曹法官估计太忙了,还是我去拿吧。”
李元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笑着道:“不愧是华东政法的高材生,执行力扛扛的。”
邵杰咬口饭团,再喝口龙井,感觉还挺爽!
袁绮没想到取个卷宗这么费时间,待她回到办公室已经空荡无人,邵杰留有纸条,和李元往枫林小区去。
她并没闲着,而是把秦姗诈骗案从受理到开庭、到判决再到申请强执,所有的文书都仔细的看了一遍,做到心中有数后,抬起头来,窗外天色已经发黑了。
第四章 七姑八姨
袁绮回到家时,袁母正在厨房煎鱼,噼里啪啦声,油烟腾腾,听到有人开门,探出头来,见是她,扬高嗓门:“让早些回来,又当耳旁风,我是为啥人忙啦?是为我过生日?不要搞错!一个个讨债鬼。”语调里皆是气。
“好哩,不要多讲哩!”袁父眉头皱起个川字,在洗盘子,袁绮没有说话,回房间里换好衣服,再出来帮忙摘菜。
三个姨姨陆续来了,袁母排行第二,大姨拎了一盒十寸的生日蛋糕,三姨四姨合买的水果篮和保健品,小姨最时髦,捧了束香水百合,一进门就四处找花瓶,袁母往卧室里,把铁皮饼干桶里的茶叶倒出来,去卫生间接了半桶水,将花插在里面,左看右看,不像新买的,蔫头耷脑,花瓣泛黄,香味也淡了,压低喉咙跟袁绮抱怨:“数她最有钱,却最精刮,把我们当叫花子打发。”
袁绮不愿参与她们的暗战,自去端茶倒水,大姨挽起袖管过来帮忙炒菜,三姨四姨则坐在沙发上,找来遥控器打开电视,看看钟到六点钟,正好有美食节目。
小姨招呼袁绮到身边坐,搭着她的肩膀亲热道:“听你姨夫讲,千万不要去法院的执行局,最苦累最忙碌的部门,经常加班,还要出差,压力大,容易抑郁,要去就去政治部,或是行装科,安稳没压力,待遇也不错,过两年结婚生子,一生顺畅。”
袁绮笑笑说:“小姨你讲晚啦,我已去执行局上班了!”
四姨吃着松子,慢悠悠道:“让杨鹏要遵纪守法做生意,不要哪天落到绮绮手里,就难看相了。”
杨鹏是小姨夫的姓名,他经营房产公司多年,人脉广,见闻多,性格油滑,爱吹牛皮。
小姨眉眼一紧:“这话里啥意思?”
四姨很镇定:“啥意思?字面的意思!你慌啥?像踩到尾巴的猫,一蹦三尺高。”
小姨横眉竖眼,拔高音量嚷嚷:“我慌啥!我日子不要太好过,有些人羡慕嫉妒恨,巴不得人家出事情!”
“算啦算啦!”三姨来和稀泥:“姐妹道理,哪有啥坏心眼,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四姨冷笑一声:“我有讲错么?杨鹏连老妈的养老金都骗了去,还有啥是他干不出的。”
“是借!借!你听得懂人话么!”小姨满脸通红。
四姨呵呵两声:“借了七八年,也没见还啊!”
大姨端着一盘红烧肉过来:“老远就听见你们吵架,今天都太平些,让绮绮好好过个生日。”
她们一齐看向袁绮,似乎才发现她的存在,脸上的表情怔忡,神智忽然回笼,除了吵架,便无话可说了。
吃饭桌子很小,圆台面上铺了描金花的塑料布,只能坐四五人的空档,挨挨挤挤六个人,袁父等她们吃完再吃。
袁绮很快就吃完了,起身想叫袁父来,小姨把她的凳子拖到一边,都有默契的屁股挪了挪,还是没有空隙,容不下再多一个人。
三姨吃完饭便要走,说家里衣服晾在外头还没收。袁母留她吃完生日蛋糕再走,袁绮收拾碗盏,将剩菜端到厨房里,又拧干抹布来擦桌面滴的汤汤水水,把鱼刺骨头推在手心掬着扔到垃圾桶里,袁父站在燃气灶前吃饭,红烧鸡里除了鸡皮就是鸡头鸡脖,她打开蒸锅取出小碗,里面有四五块鸡肉,是饭前就特意拨出来的,袁父吃着道:“下趟不要再留给我,年纪大了,鸡肉一丝丝卡牙齿。”
袁绮想说什么,听见袁母在客厅喊她,走过去,蛋糕已经切开,一块块摆在纸盘里,全是厚重的奶油,蛋糕胚子也不细,小姨皱眉问:“是哪一家店买的?”三姨翻盒子查找,忽然笑起来:“我听过元祖蛋糕,还没听过元族蛋糕这个牌子。”
一齐目光闪烁地朝大姨看去,大姨面不改色:“我家小区门口新开的蛋糕店,买的人多是多的来,天天排队。价钱也实惠,十寸才一百块。”吃了一匙奶油:“和元祖的蛋糕也莫啥区别!”
“三百五十块和一百块,怎么没区别!”袁母脸色不好看,把蛋糕连盘往桌上一掼:“吃饱了.....”“撑得”两字还是含在了嘴里。
大姨摆出她的威严来:“九十年代红宝石卖的麦淇淋蛋糕,奶油硬邦邦,你们吃得不是蛮开心,这总比那好吃多了吧!不要啥都搞攀比,追求名牌,我们平民百姓,条件有限,讲的就是物美价廉。”
“这是价廉,物却不美。”小姨撇撇嘴:“奶油灌的嗓子眼里起腻味。”
“一年就过一趟生日,元祖总还吃得起。”四姨眯起眼笑:“绮绮,明年蛋糕我给你买!”
袁绮连忙道:“我现在工作了,每月领工资,往后不劳姨姨们破费,我自己买就好!”
三姨吃两口就放下,背起包要走,大姨被她们的话刺的不开心,沉着脸道:“你不要急着跑!既然大家不缺钱,我有话要讲!”她顿了顿,拿过手提包,“嘶啦”一声拉开拉链,掏出一厚沓的发票收据来:“从今年五月份开始,老娘住的养老院收费全面涨价,从前每月三千五,现在涨到四千五。你们晓得老娘的退休工资只有三千五,多出的一千块,我一直帮忙在垫付,恰好今天都在此地,想想这笔开销怎么分摊!”
一时大家都沉默了!
小姨拿起几张发票收据细看,床位费、护理费、伙食费及医药费写得清清爽爽,没啥好争议的。
四姨先开口:“还轮不到我们分摊吧!姆妈不是有存款么?”
三姨就等在话这里:“贵人多忘事!不是全部借把小妹夫了!”
哪里会忘记呢,在场的每个人都在心里拨算盘,大姨便问:“大家意见先用姆妈存款来填是么?”见没人反对,又道:“小妹,那十万块啥时还回来?要尽快付把养老院。”
袁绮还在慢慢吃着,因是她过生日,纸盘里的蛋糕比姨姨们的两倍还多,奶油上还缀着奶油雕的玫瑰花,很粗犷稠浓,看着都心惊胆颤,更逞论吃。她挖最底的蛋糕胚子,里面夹了一层薄薄果酱,送进嘴里,冷而甜。她听见小姨语气不善:“凭啥要动老娘的存款,这笔钞票是留待她以后生病住院用的。我认为,老娘养老院多出来的费用,应该由二阿姐来承担。”
袁绮看向姆妈,袁母显然没想到矛头会对准她,神情又怔又气。
大姨也奇怪地问:“为啥要二阿姐来承担?”
“你们忘记这间房子是老娘的?如果放租出去,每月租金付给养老院绰绰有余。现在二阿姐一家门蹲在此地,承担这笔费用,不是理由当然的事。”小姨觉得自己很机智,面上有一抹得意洋洋的神气。
袁母已经恢复了冷静,目光扫过大姐、三妹及四妹,闭嘴不吭声儿,显然是有同样想法的,只是借小妹的嘴讲出来,看她有何反应。
她一生命运坎坷跌宕多浮沉,岂容得至亲姐妹们抱团戏弄她,只觉面庞如被针扎似的血血红,愤怒地骂道:“你们一个个还有良心?都被狗吃了是吧!我为啥没有房子要蹲在此地?是老娘和你们欠我的!一九六七年,每家户有指标,要出人丁去新疆建设兵团,你们皆有借口不去,老娘偏心,硬劲逼迫我去了。我受的苦遭的罪、讲三天三夜讲不完。啊!我吃风吐沙,经寒受冻时,那在做啥?我在原始森林砍树、冰上凿鱼,放牛羊,挖菜窖,垒火墙时,那又在做啥?我牺牲自己的人生成全你们,你们以在有车有房有存款,日节好过了,倒想起来弄怂陷害我了,呸呸呸!”
她喘口大气,眼眶蓦得发红,嘴唇抖得如风里飘零的枯叶:“还有我大儿子,十六岁回来,十九岁就得胃癌死了!我把他活蹦乱跳交把你们,你们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刽子手,一群刽子手!”歇斯底里地抓起桌上的奶油蛋糕往她们身上扔,唉呀呀一片惊叫声,袁绮上前一把抱住姆妈,让姨姨们快走。
小姨擦着鬈发上黏牢的奶油,一面快步出门,还兀自嘴牢:“生老病死,怪得了谁......”被大姨劈肩打了一掌,痛得龇牙裂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