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听到有人敲门,是这桩案子的申请执行人来送锦旗,法官们说笑着散去,邵杰和申执人举着锦旗拍了合照,袁绮在旁边看着也觉得很有荣光。邵杰送申执人离开,李元踩凳子把锦旗挂到墙面上,朝袁绮笑道:“下一面旗子就看你的了。”袁绮吐吐舌头,比个加油的手势。
“什么味道?一股腥气?影响办公环境。”行装科科员刘强带着位扛梯子的师傅过来检查空调口。
李元朝窗户呶呶嘴,刘强望去:“哈,三条咸鱼。”
李元一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往下压:“讲啥人呢?!讲啥人咸鱼?拎不清爽是哇!”
刘强被勒得喘不上气,说话声跟抽风箱似的:“你好减减肥了,胳臂粗的像大腿。”手去咯他的胳肢窝,李元怕痒,大笑着松开了。
师傅扛起梯子讲空调口没问题,看着他俩:“我以为法官老严肃哩,原来这么活泼。”
他们走后,袁绮去看那三条咸鱼,凑近闻闻:“日光一晒,好像味道更浓了,要么我挂到窗户外面去。”
“老了老了,干不动刘胖子了。”李元边喘着,边坐到电脑前,手法熟练的打开内网,登录帐号,打开执行办案系统,把手里新到的卷宗号按目录,查询被执行人财产查封情况,眼也不抬又道:“还能忍受,原来郑青青在时,邵法官有趟从四川办案回来,带了几块腊肉给她,也挂在窗户上,直滴油,那烟熏味道,三天三夜没散。备不住郑青青欢喜啊,对了,她是重庆辣妹子。辣妹子辣,辣妹子辣妹子辣辣辣.......”竟还唱上了。
袁绮抿唇,有些怀疑李元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邵杰从外头进来,坐回办公桌前,抬眼便看见袁绮,她很白,一种细腻瓷实的白,乌亮的发都往后梳,松松扎着丸子头,圆润的额,发脚参差不齐,碎发细细绒绒的,秀气里带些甜味儿,她忽然抬起头来,猝不及防间,四目相对,都怔了怔。
邵杰清咳了咳,才问:“我出差前交待的两桩案子,跟进到了哪一步?”
袁绮道:“探视权强执案子,已经达成协议,申请人探视时,居委会主任会协调人陪同。其中若涉及费用,强执人愿意负担。代孕罔顾人伦属违法行为,但血脉亲情必须承认。”
邵杰点头,她继续道:“秦姗民间借贷案,强执人也就是她的娘舅阿姨,来做过一趟调解,方方面面了解下来,有三个关键点,一个他们最后见到秦姗及其姆妈张淑芬是在今年清明节一起到苏州扫墓,因还钱事体大吵一架后就彻底断掉联系。二个娘舅阿姨借的一百二十万给的现金,没有走银行转帐,理由是外国银行卡和国内不通。三个张淑芬是老三届援疆知青,93年带着丈夫及双胞胎回到上海。”
邵杰打断她:“秦姗是双胞胎?”袁绮把会谈笔录递过他,一面道:“对的,秦姗的妹妹叫秦洁,患有抑郁症,严重到放弃学业,无法工作。她们在幼年随双亲回到上海,没多久张淑芬和丈夫离婚,她的丈夫带着秦姗出国。”
邵杰看着笔录问:“她们为啥离婚?”袁绮想倒是忘记问了,便猜测道:“当时上海出国淘金是最热的时候,她们借住在娘家六十平的小房子里,和母亲兄弟姊妹挤在一起,又无法落户,没工作,没经济收入,生活可想而知的难过,若是可以出国务工,也是一条路子。”
邵杰不同意:“这是你的想法,真要出国务工,何必要离婚,还带个女儿一道去?”
袁绮的面颊透红,以为自己够仔细了,还是有所纰漏。
邵杰翻完笔录道:“你和张根发约个时间,我们再上门一趟,还有些疑点要问问清楚。”
袁绮连忙打电话联系,很快接通了,张根发听明意思倒很爽快,约好明早十点钟在家里见面。
李元递过来一套卷宗,说道:“一桩强占他人房屋居住案子,房主起诉法院胜诉,现在要求强制执行。”
袁绮接过翻看一遍,在系统里核对信息,时间便在工作中流淌,待再抬起头来,已至下班时,她这才问邵杰:“那三条风鱼,我把钱给你吧!”
“不用。”邵杰简短道:“送你!”拿起手机边听边往外走,办公室信号不好,以前都到窗户跟前去接,此时估计也受不住那味儿,
她抿起嘴不禁笑了。
第十三章 去张根发的家
袁绮很早就醒了,清晨的寒凉把面颊洇的像覆了一层薄冰,愈发懒得伸出胳臂去擎灯的开关,房间因此是暗的,蓝丝绒垂地窗帘没阖紧,一缝鱼肚白新鲜潮湿的漏进来,她怔怔盯着万千尘埃在光影里蠕动,等待楼下早锻炼的音乐响起,那也是她起床的号角。
手机屏陡然一亮,有短消息,是邵杰发来的:【我在你楼下了!】
袁绮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几点了?八点二十分!她和邵杰约好去张根发家,顿时瞬间清醒,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匆忙忙穿戴,跑去一撩帘子,原来是雨雾模糊了时间。
走出房,姆妈的房门关着,她刷牙洗脸梳头,凑近镜前涂了护唇膏,正在换鞋时,袁父提着早点到了家门口。
“今天怎么回来晚了?”袁绮问,接过父亲手里还在滴水的雨伞。
“旁边楼有个小姑娘自杀,警车来了,我看了会儿闹忙。早饭不吃啦?”袁父看着她跑下楼,拔高嗓门:“买的小杨生煎馒头,还热呼呼。”
楼梯间还余回声,袁绮已经跑下楼,推开铁门,就见邵杰站在不远处,打着雨伞看手机,听到动静抬眼望来,把手机塞进裤袋里。
“走吧!”他把伞罩在袁绮头上,直到她也把伞撑开。
一辆警车还有救护车停靠路边,几位阿姨爷叔站在旁嘀咕,她道:“听说是个女孩子自杀了。”
“嗯,现代人生活压力大。”听他语气淡淡的,袁琦以为是等久不耐烦的缘故,解释道
“一般楼下早锻炼的阿姨们七点钟响音乐,我就起来。哪晓得今天会落雨,音乐没响,我就一记睡过头了。下趟还是手机设闹钟最保险,你等很久了吧,又下着雨......”邵杰人高腿长走的快,她紧跟着,风吃进嘴里,气喘吁吁的。
出了小区,邵杰忽然脚步慢下来,看着她问:“早饭吃了没?”袁绮怔了怔,下意识的摇头:“还没来得及......”
旁边有家巴比馒头店,他径自走过去,一面问:“你吃什么?”袁绮“哦”了一声,抬头望向招牌,本能地说:“蜜枣粽子。”
邵杰朝店家道:“两个肉包,两袋豆浆,一个蜜枣粽子剥好。”又问袁绮:“茶叶蛋要哇?”
袁绮“哦”一声还未答话,邵杰已经补充道:“两只茶叶蛋。”手机扫了二维码。
袁绮道:“我把钱给你。”
“不用。”邵杰摇头,就几块钱的事。
袁绮也没再坚持,公交车靠站,马路上的人开始奔跑,雨伞一朵朵在骚动,他俩人最先上了公交车,原本没座的,有一对上班的情侣困的迷迷糊糊,忽然不约而同的睁开眼,到站了,匆忙站起往中门冲,引得唉哟惊叫不断,他俩坐下开始吃早饭。满车厢虽然拥挤却很安静,从前上海的阿姨爷叔还会在这个时段来轧轧闹忙,后来新闻里争论过数次早高峰是否要给老年人让座,就几乎都是年轻人的天下了。年轻人不爱说话,神情都沉沉的,因而车厢里很安静,安静的让袁绮能听见自己吃粽子的咀嚼声,喝豆浆嘬吸管声,鸡蛋充盈牙齿缝声,感觉挺不雅的,她轻声道:“这鸡蛋没入味儿,像白煮的。”果然只要说话,什么尴尬都没有了。
邵杰道:“现在在家吃早饭的少,都往包子铺去买,鸡蛋煮不过来。你那粽子好吃吗?”
袁绮道:“不好吃,也不难吃,蜜枣只有一颗。”邵杰不由笑道:“那就是不好吃。我这肉包子还可以,要么给你一个?”
袁绮忙摇头:“吃不下了。”
邵杰开玩笑:“吃不下?能吃下一个大号的粢饭团和一袋豆浆的,这都是小儿科。”
袁绮立刻回悟过来,面颊蓦得发烫,邵杰依旧笑道:“我眼力很好的,过目不忘。”
旁听的众人无聊又竖耳听着,面色也有些松动,原来两个穿制服的法官说起话来也无非吃喝拉撒事儿,皆是人间烟火气。
到站下车后,他们来到福高里,这里是弄堂房子,一条街道车水马龙,两边皆服装店和饭店,响应市政号召装修成复古欧式建筑的门面,因是市中心,可以看出下了重心思的。找了半天,张根发给的门牌号码前后都寻到,就唯独缺他给的,问过个修车补胎的摊子,才晓得要找的弄堂就在眼前,不过是被个卖“熏拉丝”的老太太堵住了门口。老太太穿着整洁,前额梳得光光的,灰白发拢在脑后挽成圆髻,面前一个高凳,凳上摆一个白面红花搪瓷面盆,用棉布严实覆着,看他俩望过来,穿着制服,挺像城管的,面面相觑会儿,老太太又怯又勇道:“我这熏拉丝自己做的,干净卫生,味道正宗,不信,那尝尝看。”把棉布半掀开,还冒热气儿,浓烈烟熏的香味扑鼻而来。
邵杰问:“你认识张根发么?”凭经验一般这样在弄堂门口做小买卖的多数住在附近。
老太太道:“张根发啊,认得认得,阿发。”侧过身指着狭窄的铁门:“朝里走到底进灶披间,沿楼梯上五楼就是他蹲的地方。”
邵杰俩人往里走,横七竖八的晾衣杆子在头顶排兵布阵,因落雨关系,衣物没晾出来,弄堂反倒比平日里光线敞亮,虽然天色青灰迷蒙。老伯伯点着风炉在屋檐下烧泡饭,铝皮小锅咕嘟咕嘟翻滚,他站直身躯,眼神是疑惑和好奇的。穿着睡衣的阿姨蹲在阴沟边刷马桶,偷偷也望过来。袁绮看着霉斑在石灰墙上绘了一幅写意水墨画,脚底打滑踩着什么,低头是几个面盆,里种了月季花、没有刺的仙人掌,还有青葱蒜苗;谁家在煎春卷或煎什么,一股子耗味窜出来,半掩的门帘内隐隐有唱戏声传出,一只三花猫儿慢慢舔着脚爪沾的湿。忽听咕咕鸽子拍翅声扑簇簇作响,袁绮抬起头,鸽群飞的不剩,老虎窗里女人探出头来,视线随着他们脚步移动,四目相对,又闪身缩了回去。
他们走到尽头,推开贴着淡珊瑚红对联的门,里面是灶披间,因没有阳光,烧早饭的拉亮了灯,灯泡糊满油烟,像一个倒挂的烂梨子。
第十四章 邻居林阿姨
一个烫鬈发、穿套全棉厚睡衣的老阿姨在调面粉,灶台搁了两只蛋,还有把小葱,上海人皆熟悉的,是打算摊鸡蛋饼,听到门打开的响声望过来,是两个穿制服的,吓了一大跳,慌张问:“警察先生大清早来做啥?”袁绮亮出证件,解释道:“我们是法院执行庭的法官,来寻住这里的张根发,了解些情况!”
“哦哦!”老阿姨顿时松口气:“我晓得的,张根发的侄女骗他钞票的案子。骗了一百二十万,普通老百姓一辈子的血汗钱啊,法官们要替他主持公道!”
袁绮微颌首:“那我们先上去。”是极窄陡的木楼梯,黑漆麻糊看不清楚,她有些犹豫,手不由想去抓邵杰的袖管,就听“啪”一声亮了灯,还是那位老阿姨,很热心道:“墙壁有开关,否则墨墨黑,要拐死人(沪语:摔死)。”
袁绮看到自己伸出的手,和邵杰伸过来的手,连忙缩回,攥住皮包带子,转身闷头往楼上走,邵杰没说什么,只露出个笑容。
楼梯板嘎吱嘎吱响,好像稍一用力就会踏穿个洞似的,其实纯粹是个人想法,这种老建筑房子来得结实耐住。
五楼就两间房,中间夹着公用卫生间,卫生间门开着,马桶、梳洗台面还有大浴缸打扫的十分干净,一块块半新不旧的毛巾用细绳和洋钉吊在瓷砖墙面上,洗发水护发素雪花膏等瓶瓶罐罐也摆得齐整。邵杰看到左边门上贴着502的牌子,擎了门铃,一直未有人来开门,他看向袁绮,袁绮红了脸,嗫嚅道:“我昨天确认过的。”她开始拨张根发的联系号码,也不接听。邵杰看看手表:“我们再等一刻钟。”
501房里搓麻将响的风横雨斜,“一大早搓麻将好兴致。”邵杰似乎自言自语,他身高马大,把楼梯间堵的严实,袁绮就愈发着急了,再尝试拨打手机,还是不接。
忽听到有人踩楼梯声,袁绮探头往下俯视,是那位老阿姨端着两盘鸡蛋饼上来,看到他俩怔了怔,似想起什么,连忙道:“喛,瞧我这记性,阿发去菜场买小菜去了,让看到你们叫等一等,马上就回来。”又说:“到我家里来坐坐,蹲楼梯间像啥话,有些乱,不嫌鄙就好。”
门一打开,香烟味就冲出来,里厢烟雾缭绕的,袁绮宁愿站楼梯间了,倒是邵杰低道:“看她和张根发老熟悉的样子,或许能问出些什么来。”
走进房并不如想像的窄小,挺宽敞的,靠门边摆着四方桌,围一圈人在搓麻将,桌上除麻将牌子,还搁满香烟壳子、玻璃缸里尽是烟灰,洇黄的茶杯、零零角角的钞票,开着日光灯,照的人面孔雪雪白,是天阴落雨又朝北的缘故。他们看到他俩也愣住,一时不知所措。老阿姨解释:“两位法官是来寻张根发的,张根发买小菜去了,我让他们进来坐坐,和那不搭嘎。”招呼邵杰和袁绮往沙发来。
那几人不好意思再继续搓麻将,接过老阿姨手里两盘鸡蛋饼,捏了香烟壳子,端起茶杯说去外面透透气,很快就走光了。
老阿姨笑着问:“那吃茶还是吃咖啡?”
邵杰道:“不用客气。怎么称呼你呢?”
“我姓林。”林阿姨从抽屉里拿出几个花花绿绿的纸包,撕裂缝倒在杯子里,袁绮看得清楚,是小袋的雀巢咖啡、咖啡伴侣、方糖、黄糖之类,像极酒店里每个房间里免费提供的袋泡装。上海阿姨妈妈实在太会过日节,用调羹搅拌好、端过来搁到他俩手边,再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旁边,嘴里说:“那吃咖啡,苦不苦,要苦我还有方糖。”
邵杰吃了一口,微笑着道:“正正好!你不用忙。”又问:“林阿姨晓得张根发屋里的情况么?”
“哪能不晓得!”林阿姨一说起便打开了话匣子。
“他住在此地也有些年数了,这是他老婆的娘家房子。人嘛没啥,老实,耳根子软,有些贪慕虚荣,容易相信人。那想想看,一百二十万,对于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来讲,那是天文数字,爷娘或兄弟姐妹来借都要考虑再三,更况侄女,又隔一辈哩,是啥品行哪里晓得。”她顿了顿,接着道:“就是听伊侄女讲,这笔钞票用到英国去炒房产,买进卖出,就跟当年温州人组团到上海买楼一色一样,外国人憨,看不到这其中商机,好些当地华人都发了横财。钞票那是按倍的翻。”她总结:“还是贪财的心态惹的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