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人鼻息,那非她所愿。
裕安温顺地坐在床边,看着母亲安然入睡,她才跟着掌烛的内官出来。
到了殿下,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打算撑伞回殿,雨中匆匆走来一行宫人,为首的是褚显真。
雨雾濛濛,褚显真撑一把大伞,挽裙踏水,疾走到裕安身边,“公主要回去了吗?”
褚显真换过了衣裙,手上的伤口还很明显。她把伞合起来放在柱脚,抚落溅到衣袖的水珠,态度恭谨。
裕安道:“褚尚宫,圣人已经睡下了,你也休息吧。”
褚显真看向她。裕安走了两步,又轻启朱唇,“受伤的人如何安排的?”
褚显真如实道:“妥善安置在行馆,太医署轮番诊治,重伤的几位小娘子得到救治,已经脱离危险。山南西道节度使的夫人,臣已经命人厚殓。”
“辛苦了,这非你分内之责,还要劳烦你安排。”裕安又问,“苏家的十九娘如何了?送她回行馆的时候,已经开始发烧。”
褚显真都没有料到,苏星回能做到这种地步。看到她气息奄奄地躺着,那一刻她还是由衷敬佩。
“脏腑破损,伤口感染,身体和精神都是最虚弱的时刻,眼下又值早春,不可避免会引发高烧。不过,她的毅力卓绝,不会有性命之危。”
“你真了解她。”裕安称赞道。
褚显真微微一笑。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她敛身恭送公主,再起身时,裕安带着宫人步入了雨中,晨风掀起她的裙帔,凤履被水淹过,在雾气中飘摇远去。
大雾被清晨的风吹开了,行馆还笼在阴云下,寂然无声。
庑廊里的几盏灯笼淋湿了,厮儿搭着梯子点灯,两个婢女从底下经过,抬着板足案从一头走到另一头。
她们穿过行廊,迈过门槛,走进满室涩味的厢房,在外间摆上了饭食,轻声向内传达。
内室的一名婢女会意,行到床边道:“夫人,用些膳食吧。”
河内郡夫人捧着帕子摇头,“放在那就退下吧。药熬好了端过来。”
婢女错眼看了看帏内静躺的人,无奈退下。
河内郡夫人重换了条帕子。她不假手他人,守在苏星回床边拧了一条又一条冰帕子,眼睛哭红了,也熬肿了。
苏星回还昏睡不醒,她面色潮红,高烧了整晚,一直在呓语。
“错了,裴彦麟……错了……”
“阿耶……婶娘……别哭。”
苏星回喉咙里火辣辣的疼痛,她感觉自己在火里,火焰烧坏了衣服,灼伤了肌肤。但她分明就站在凉风嗖嗖的苏宅中庭里,眼前婶婶在哭闹,阿嫂在哀求。
“十九娘,救救你的阿兄。我们疼爱了你一场,连这点要求你也不肯应吗?”
她的堂兄苏俭醉酒打伤裴家九郎,纵然苏家负荆请罪,赔付万金,裴九郎的父亲也不肯松口,还将她阿耶和伯父状告到御前。
彼时莱阳郡公裴度是两都炙手可热的关陇权贵,裴家的长女更是嫁为吴王为妃,风头正盛,岂是苏家这等人微言轻的庶官敢惹。
也果不其然,堂兄以故意伤人罪进了大理寺,她阿耶和叔伯接连被台谏弹劾,不日叔父又被查出贪污。叔父捅出天大的篓子,判流至南泽,父亲和伯父再受牵连,连降两阶,贬谪西南。
从祖父邢国烈公驾鹤后,苏家没落,已是江河日下的局面。遭到这次毁灭性的打击,苏家上下仕途受阻,亲眷离散,族人指摘,几乎一蹶不振。
那时她才及笄,见阿耶和伯父一筹莫展,昔日对她疼爱有加的伯娘婶娘整日以泪洗面,心如刀割。
她进退无措,纵马冲出府,当街拦下莱阳郡公的车驾,恳求他高抬贵手,放苏家一马。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负有“谢庭兰玉”之名的裴彦麟,却都没有梦里这样清晰。
二十来岁的男人,头戴垂脚幞头,穿一件白罗衫,腰系金蹀躞,骑在一匹三花马上。
那时候裴彦麟正是蓄须的年纪,身上那股玩弄权柄、傲视尘寰的气势,仿佛与生俱来。论相貌,他逊于周策安,但论心术,他高于周策安。
他在马上遥遥而视,别有深意地看了她许久,“素闻苏公之女有姿容,果然名不虚传。”
裴家没有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随后她想起,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被那光风霁月的裴三郎当街轻薄了。
他不仅无耻地轻薄了自己,还在翌日差来了官媒,要娶她为妻。
裴家的媒人明明白白地表示,只要苏家应承婚事,裴家可以帮苏家度过一切难关。
她自是不从,奈何裴家拿他的堂兄和叔父威逼,只给她三日期限。
那三日,婶娘和阿嫂哭求于她,她又如何能见死不见。她只是想,再等等周策安,哪怕他当面悔婚,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