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丫鬟小厮跪了一片, 纷纷应“是”。交代好这些,许侯爷甩着袖子大步走出屋子, 头也没有回一下。周玉茹让心腹丫鬟红柳留下, 自己扭着腰身追上许侯爷的脚步, 离了好远还能听到她娇滴滴说话的声音。
待二人走后,这里主事的就成了红柳。红柳是周玉茹那边的人, 对小少年哪里会有半分客气与容忍。她踱步到中央, 招了招手:“没听见侯爷的吩咐么?都愣住做什么, 还不动手?”
屋子里的下人们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最终一个小厮走上前,拿起刚送过来的托盘里的匕首,立在小少年的身侧。许烬被两个力大的小厮摁着,看着那刀尖泛着冷光的匕首离自己越来越近。
利器刺入皮肉的那一刻,钝痛从靠近肩膀的背部往四肢八骸传开,他额角的冷汗一下就冒了出来,脸色煞白,口中抑制不住发出闷哼声。
许烬死死咬住牙齿,硬是没有大喊大叫。那块皮被匕首就这么割了下来,他可以感觉到鲜血从肩部往下流淌。滴答滴答,落在床榻。
下唇被咬破了,口腔里尝到铁锈的味道。小少年毫无察觉,双眼闭了起来,在剧痛的折磨下晕了过去。而身上血迹斑斑的,整个人像是倒在血泊之中。
屋子里飘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丫鬟小厮都被这恐怖的画面震住了,心里渐渐涌起一丝害怕。
那个动手剜皮的小厮沾到满手的血,瞧着气若游丝的小少年,顿时吓破了胆,握住的匕首咣当一下砸在地面。他咔咔转头看着红柳,颤声问:“红柳姑娘,他、他不会死了吧?”
红柳心头也是咯噔一下,竖起两条细长的眉毛骂道:“胡说什么!你,上前看看。”
尽管侯爷已经厌弃这个儿子了,可也没说要他的命。要是许烬今儿真的死在这里,她反而不好交代,说不定还要连累夫人。
被红柳点到的那个小厮两股颤颤,不情不愿地靠近床榻,伸出两根手指在小少年的鼻间探了探,语气中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气。没死,他没死!”
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红柳看一屋子人怂成的样子,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叉着腰冷着脸教训他们:“看你们像什么样子,遇到点事情怂得跟什么一样。就这点胆量,以后怎么为夫人分忧出力?”
就差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一句“废物”了。深谙打一棒子再给一颗甜枣的道理,红柳缓了缓,继续道:“大家都是夫人的人,而夫人又是侯府的女主人。只要夫人在府里站得稳了,我们做下人的,自然能跟着吃肉喝汤。”
经过红柳的一番安抚,屋子里的丫鬟小厮冷静下来了,每个人还得到了二两银子,说是夫人赏的。尤其那个主动站出来拿起匕首的小厮,更是被赏了五两银子,心里的那点恐惧登时就被涌上来的欢喜冲散,面露喜色。
只要差事办得好就能有奖赏,这群人高兴得不行,拿了赏钱个个乖觉。
而在小院子中的知知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小少年回来,她跃下床榻,扒拉着窗口往外看。远空被夕阳染红,已经是傍晚了。
在她念着许烬怎么还不回来时,有人来了,从脚步声判断不止一人。知知抖了抖小耳朵,哧溜一下熟练地钻进床底趴着。
没多久院子里来了人,是两个小厮,其中一个背上背着小少年。他们推开房门往里走,直接将昏迷不醒的小少年扔在床上。
“这样不好吧,他的伤口在背部,正好压着。”
“管他的呢,我们快走吧。嘿嘿,拿了这么多赏钱,去买点酒晚上偷着喝。”
说话间,两个小厮走远了。确定房间里再没什么声响,知知从床底钻出来,一下就瞧见躺在床榻上面白如纸的小少年。她睁大眼睛,蹬着后腿跃上床。
浓郁的血腥气直往鼻子里窜,她有些慌乱,伸出爪子拨了拨小少年的脸:“嗷嗷?”
然而没能得到回应。
床上的人气息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死去。知知急得团团转,靠近小少年嗅了嗅,又舔了舔他的手指。可是通通都没用,许烬醒不过来。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眼尖地发现小少年的衣服换了,与出门前不是同一套。想到那刺鼻的血腥味,知知绷着毛茸茸的一张脸,勾着爪子将小少年的衣服解开,没看到有伤。
这非但没能使她放松,反倒令她更慌了。知知看见一抹腥红缓慢地在床榻上晕染开,像是洁净的雪地里开出的一片红梅。
伤势在背部,而且伤得很严重。她用爪子去推,想将小少年翻个身,不要压到背部的伤。但她太小了,体型跟一只猫没差太多,根本翻不动。
“嗷?”知知急急地叫唤几声,眼泪都要下来了。好没用啊,她什么都做不了,就连帮小少年翻个身都做不到。
吧嗒吧嗒的泪珠子砸在床榻上,知知抬起爪子抹了抹眼睛,肉垫边的毛毛都被沾湿了。然后她就发现自己奇迹般地变换了形体,从一只嗷嗷哭的貂,变成了一个呜呜哭的小姑娘。
漂亮的茸毛没有了,两只前爪成了双手,短小的后腿成了脚。眼睫毛上挂着一颗晶莹饱满的泪珠,哭得惨兮兮的。
只惊诧了一下,知知就没去管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变成人这件事了,她现在有更紧要的事做。
变成人身带来极大的便利,知知小心地伸出双手,在尽量不牵动小少年伤口的情况下帮他翻了个身,保持背部向上趴着的姿势。只一眼,她的眼泪又要控制不住闸门。
背部的衣服都被血浸泡透了,甚至由于先前的血迹干涸,布料皱巴巴地与皮肤贴在一起。
知知的手都在抖,心疼的。她将小少年身上累赘的衣服脱下来,那道伤终于完整地呈现在她面前。
不是鞭子抽的,也不是被打了,竟然是被剥了一块皮下来,就在靠近肩膀那地方,血肉模糊。切口有半个巴掌那么大,不断有血渗出来。
第30章 抱紧我的小尾巴
“许烬许烬, 醒醒呀。”知知小声叫着小少年的名字,奈何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背部那道醒目的伤口令她手足无措,知知难过地擦了眼泪,转身从屋子里出去, 过了会儿打了一盆水回来。房间里没有手帕, 她就找了小少年的一件旧衣服撕了块布条下来, 浸水后拧干, 用这布条给小少年清理身上黏糊糊的血迹。
那狰狞的伤口她没敢用布条擦拭, 倒是翻出塞在床底下的各种小药瓶,从里面找出了消毒用的酒精。用酒精简单消了毒, 知知又将药粉撒在伤口处。因为天气比较热, 她没有将小少年的伤口捂着, 生怕化了脓。
就这么未合眼地守了一夜, 知知发现小少年背部的伤口没有再渗血了,甚至保持着干爽。她心头微微一松,又起身去打水,给小少年擦脸、擦身子。
到了晚上, 许烬突然发起了高烧。知知又是一夜没睡地将另外撕下来的布条浸透凉水, 敷在他的额头上施行物理降温。反复不知道多少次,到了天色微亮, 小少年那体温总算是降了下来。
如此折腾了三天, 知知脸上的担忧越深。不知道是这药粉效果好, 还是小少年的身体比较耐折磨,背部那道伤口没有再恶化, 甚至隐隐有好转的迹象。就是许烬一直没醒过来, 这三天滴水未进。
放在现代社会, 还能通过打点滴给身体补充必要的营养物质, 可古代哪儿有这样的技术?何况知知出不了侯府,连大夫都无法请过来,更别提想别的。再这样下去,小少年就要饿死了啊。
知知也大着胆子去厨房偷了一碗粥回来,但是喂不进去。昏迷中的人不晓得吞咽,一勺粥喂到嘴边就顺着下颚流了下来,压根吞不进胃里。
两三个晚上都没合眼,面对这情况知知再着急都没用。在守夜时趴在床边撑着手肘,眼皮子耷拉着,她终于睡了过去。
细细一根蜡烛静静燃烧着,蜡油往下滴落,堆砌在灯盏之上。房间被微弱的烛光照亮,床上的小少年手指动了动,艰难地睁开眼。神色从一开始的茫然到镇定,最后眼里漆黑一片。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背部的伤口牵扯着泛起一阵阵的疼。许烬本就不好的脸色白了一层,轻喘着调息。他当然看到了趴在自己床边的小姑娘,穿着一身漂亮的衣裙,长得粉粉嫩嫩的,瞧着比自己年纪要小些。
这几天他不是毫无感觉,身边的动静他都能听到,就是无法睁开眼睛。他听见这小姑娘在自己耳边念念叨叨的,一会儿说厨房看管得又严了,一会儿又说院子里长出了几株漂亮的野花,想跟他一起去看。不过念叨最多的,还是问他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明明没见过这个唠叨的小姑娘,神奇的,许烬对她一点陌生感都没有。昏迷期间听到这声音他就在想,要见见这声音的主人。如今见到了,他也一点不害怕,还有心思细细观察她。
平常知知都睡得深,这回却是在小少年撑着身子坐起来的下一刻就醒了,而后揉着眼睛抬头。看到正在打量自己的许烬,她睁大眼睛,眸子里迸发出惊喜的神采:“你终于醒啦!”
她连忙转身将桌上的米粥端过来,用勺子挖起一勺凑到小少年的嘴边:“是不是很饿?吃点东西。”
许烬没搭话,就着凑到唇边的勺子吞咽了几口米粥。小半碗米粥下肚,胃里有了饱腹感,他微微摇头,表示饱了。
知知没有勉强他多吃,毕竟两三天没吃东西,一下子吃太多下去也不好。把盛着米粥的碗放回桌上,她噔噔地重新坐到床边,直勾勾地盯着在死亡边缘徘徊了好几天的小少年,那眼泪唰的就下来了,后知后觉感到后怕。
见小少年回望着自己,她三两下擦了擦泪珠子,挤出一个笑脸,看着傻兮兮的。
牵扯着的背部一直在泛疼,许烬无声叹了口气,苍白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唇角弯了个很小的弧度,他唤了声:“知知?”
虽是问话,可语气相当肯定。在小姑娘望向自己的第一眼,他就认出来了。这双眼睛的瞳色与自己养的那只小白貂一模一样,甚至连犯蠢的神情都完全相同。
一只貂会变成人,此刻还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而他的心态却十分平和,连许烬自己都感到惊讶。或许是历经了生死,发现相比一只奇怪的貂,还是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更令他作呕与厌恶。
尤其是血缘上所谓的亲人。
许烬出生在翠香楼,对自己的亲生母亲莺娘没有印象。在他记事前,那女人就死了。听楼里打杂的人说,她是一个放荡又有心计的女人,一心想要攀附权贵,可惜有那个心却没那个命。
说话的人谈起这事啧啧笑出声,面上是轻蔑的表情,从不顾及许烬是否在场,有时甚至故意当着他的面说。嘲讽有,更多的是想占小少年的便宜。毕竟许烬样貌极好,若不是生为男子,必定比楼里力捧的花魁还要好看几分。
就因为这样,在莺娘死后,老鸨舍不得把他丢出去,便放在楼里养了几年。起初许烬不知道老鸨的打算,以为对方出于怜悯,想要留他在翠香楼做个打杂的伙计。
直到被许侯爷悄悄派人接回侯府的前一个月,他终于明白老鸨为什么要留着自己了。因着他这张招人的脸。
有些富贵人家玩得很开,腻了那些待客的妓子,便会寻些小男孩儿回去充作娈童,尤其偏爱那些青涩又长得好的小少年。许烬就是被这种人盯上了,由于是上等货,被老鸨卖出了一千两银子的高价。
买下许烬的人是个游商,许烬没有见到他长什么样,只隔着一扇门听到过那人的声音。那人似乎是来验货,满意后交了一袋子定金给老鸨,说要去做一笔生意,等生意做成再来领人。在这之前,麻烦老鸨给货物打个印记。
老鸨眉开眼笑地收下定金,甩着手绢说没问题。之后没两天,许烬就被烙下了那个“奴”字印,被关到柴房等着游商来取货。
不甘心落到被人玩弄的地步,许烬绝食了几天,奄奄一息之际被抬到稍微好点的房间接受治疗。房间里有扇被密封的窗户,他花了三四天才将那扇窗破坏掉,并趁着夜黑从窗口往下爬。
房间在二楼,他没有莽撞地直接跳下去,而是撕了几件衣服结成长绳,一端绑在支撑床榻的木柱上,另一端扔下窗口。他拉着绳子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尽管没站稳摔了一跤,不过没受什么伤。
逃出去后东躲西藏了两天,他就被翠香楼的人找到并强行带了回去。许烬满心绝望,本以为逃脱不了既定的命运,不想峰回路转,他被许侯爷的人接走了。那些人称呼他为少爷,说他是侯府流落在外的子嗣。
许烬惊讶又隐约生出几分欢喜。他有亲人了,不再是汪洋中漂泊的浮萍。他也有了家,从此摆脱翠香楼。几乎是怀着虔诚与感激的心情被接到侯府,然后他发现这里的一切都跟他想象中不一样。
没有太多温情,有的只是利益的权衡。他血缘上的父亲许侯爷对自己的到来并未表现出高兴,也未曾对他多看几眼。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许烬已经习惯了。他想这样就很好了,至少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他对许侯爷是感恩的,感谢他把自己从翠香楼里接了出来。
只是这份感激逐渐消磨,在许侯爷嫌恶地吩咐下人将他背部烙有“奴”字印那块皮硬生生剜下来时消散殆尽,一丁点都不剩。他终于认清现实,什么父子之情都是不存在的,许侯爷接他回来绝对不是怜惜他流落在外吃尽苦头。
还有煽风点火的侯夫人,巴不得他早点死呢。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真是虚伪至极。
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许烬的眼神不经意间就变了。鬼门关前走一遭,他想清楚了很多事情。他不想死、也不愿就这么死去,再没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
他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好好的。
知知没瞧见小少年眼神的变化,光听见许烬叫她名字了,下意识应了声。而后迟钝地眨眨眼,她反射弧超长,过了会儿才发现自己马甲掉了,顿时慌张起来,干巴巴问:“你、你在叫谁?”
许烬沉默一瞬,抬眼盯着她圆溜溜的眼睛,有些想笑地叹息:“叫我那只白貂,你看见了吗?”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看见。”知知连连摇头,摆着小手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小少年信了没有,心里正忐忑着,就听见对方讶然地出声,指了指她的头顶:“耳朵出来了。”
“!!”知知瞪大眼睛,赶紧伸手摸到自己的发顶,想要把冒出来的耳朵摁住。哪知摸了半天没能摸到毛茸茸的小耳朵,掌心触及到的都是发丝。
“没有啊。”她神情疑惑,一边摸一边望向小少年,然后看到许烬眼含笑意,苍白的面庞生动了些许。刹那间她明白过来,对方是在诈自己,登时懊恼,补救地回了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小少年没说话,不过看着自己的眼神非常笃定。知知踌躇半天,泄气地承认自己暴露了。但她发现许烬没有表现出害怕,甚至连眼皮都没抖一下,憋不住问:“你怎么不怕?我不是人哎,就是一只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