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明明记得自己跪在偏殿里?
门外有人敲门。
进来一个扎着双丫发髻的小道姑。
憨憨厚厚,圆圆润润。
她记得,这是晏清的徒弟,叫唐茵。
唐茵看了一眼叶萦萦,将她换洗的灰色道袍放在柜子顶,轻声道:“叶师妹,你昨天在偏殿睡着了,是阚师伯带你回来的,换下的衣服我帮你拿去洗了。”
哦,这样。
她就记得她实在是困得不行了,又不知道阚冰阳那个变态到底要她跪多久,稀里糊涂就睡着了。
不过还好,至少没打手心板。
唐茵小心从眼底打量她,抿着下唇,轻轻柔柔道:“叶师妹,阚师伯说了,让你一会儿换了道袍去正殿。”
她还加了一句:务必穿戴整齐。
叶萦萦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跟她说:“哦,我知道了,保证穿得妈都不认识。”
送走唐茵,叶萦萦又赖了一会儿床。
她洗漱完,换上道袍,这才看到昨晚上吴炫发来的一长串照片。
这人也不嫌麻烦,张张都P得跟米其林餐厅宣传画报似的。
油汪水亮,肥美鲜嫩。
看得人饥肠辘辘,恨不得钻进照片里大快朵颐。
“靠……这么多好吃的……”
她一张一张往上滑,两腮气得鼓鼓的。
越看,就越恨阚冰阳。
就是因为那个不苟言笑的冷男人,她才吃不到这些热气腾腾看着就能拉三天三夜的串串儿。
人家撸串,她只能罚跪。
世态炎凉啊。
滑到最下,却是一段20秒的通话记录。
-
来到正殿,观主褚施已经身披道袍,开坛,拈香主法,准备祭祖上供仪式。
迎着第一缕淡淡的曙光。
褚施宣念清明祭文,敬备奠茶薄酒各三杯,向本山先祖恭行三礼,最后向敬献菊花。1
祭祖完成。
随后便请出法印,炼度济人,普度众生。
香客聚集。
不乏一些居家修行的道友。
对于叶萦萦来说,超生道场百无聊赖。
诵经,听不懂。
符箓,看不明。
步罡踏斗在她眼里也跟跳大神似的。
再加上正一派每逢初一十五和宗教节日都要斋醮,一早起来连荤腥油脂都没沾到。
她饿得不行,站在最后面,快晕过去了。
可褚施还在供桌前念念叨叨,制伏阴魔,救治疾病,法印照处,魅邪灭亡……
叶萦萦低着头,小声嘀咕着:“大清都亡了。”
阚冰阳侧目斜睨,面色不虞,“叶萦萦。”
她可不想再挨打了。
手掌心那么嫩,打肿了连王者荣耀都开不了黑。
她闭嘴,老实站着。
眼睛却依然不安分地到处乱瞟。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忽然就被前排一个侧影吸引了。
年逾古稀,精神矍铄。
神情温和自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思。
叶萦萦的眼睛不会出问题。
这张脸,她在电视上看到过无数次,就连叶明诚的电脑屏幕上都出现过不知道多少次。
这可是沈禾风啊。
大名鼎鼎的金融学家,不仅出自江城家族最为古老的沈氏豪门,手握江城私人银行控股权,更是坐拥西北地区大曌油田的半壁江山。
这么说吧,光是随便勘探一个丢丢大的小油田,就能炸得她爹叶明诚体无完肤。
他的财富积累,又是这种百年世家的传承人,可不是区区用亿就能衡量的。
得用兆。
妥妥的。
神话。
只可惜,亡妻早逝,膝下就只有一个儿子,听说身体还不好,明明才刚五十岁,却行将就木命不久矣。
也不知道这么多钱,到时候谁来继承。
不过呢,有钱人肯定不缺孩子,尤其是私生子,谁知道这个沈老有几个,要不然,他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急。
这可不符合豪门世家现存的常规法则。
叶萦萦往前探了探身子,悄悄扯住阚冰阳的道袍袖子,小声道:“师父,你看你前面那个人……”
阚冰阳不想理她,但他怕不理她,会适得其反。
“怎么了?”
叶萦萦掀起眼皮,眼睛瞪得大大圆圆,直直地盯着他的侧颚,“沈禾风啊!”
阚冰阳面无表情:“嗯,然后呢?”
这种大人物,他怎么这反应?
这可不能和那些手指头割破就嘤嘤嘤的小鲜肉明星同日而语。
这是沈禾风!
大佬中的战斗佬啊!
叶萦萦好奇地踮起脚来,“哎,师父,他也来超度道场,你说他祭奠谁啊?”
阚冰阳阖了阖眼,脸色已然难堪。
“叶萦萦,你是不是很闲?”
叶萦萦居然点头,“当然闲。”
不闲她能在这看什么正一符箓斋醮吗,她又看不懂这些。
但这是别人的信仰,她虽不信,却要尊重。
她深谙,于是不吵不闹。
阚冰阳捏了捏眉心,问她:“叶萦萦,你能不能乖些?我一会儿再陪你玩。”
他语气难得那么轻缓,在这雨水纷纷的春寒清明,倒是添上一份温柔。
叶萦萦没听清,一愣:“啊?”
陪她玩?
她是小孩子吗?
还需要陪玩??
她尚未琢磨透这句话,前面的褚施已经做完法事,正举手拈香,往后方的香炉走来。
人群让开一条道。
叶萦萦没反应过来,差点被前面的人撞上。
好在阚冰阳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一步。
身体相撞,她几乎整个人都快贴到了男人的身上。
噌——叶萦萦脊梁柱都绷直了。
她想溜,可自己的手腕还被阚冰阳紧紧攥着,生怕她闹事跑了似的。
偏偏的,阚冰阳还真的怕她出什么幺蛾子。
他目不斜视,沉着声音说道:“熬也要给我熬完,这是礼数,也是规矩。”
叶萦萦噘着嘴,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当然知道这是礼数规矩,可祖师爷也没规定师父必须攥着徒弟的手吧?
她往回缩了缩。
阚冰阳顺势放开她,默得片刻道:“法事之后,去后山等我。”
“后山?”叶萦萦怏怏地耸肩,认命般问道:“橖顶吗?”
他沉了沉气,“桃花树下。”
又是静坐,除了这些她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事更折磨人了。
叶萦萦低声嘟嘟囔囔:“真是无聊死了,阎王初一十五还放假呢,有这时间你就不能吃喝嫖赌吗?”
男人眉头一皱:“什么?”
“没什么。”她又抬杠,“你师父行不行啊?渡人消灾,避祸趋福,看着挺厉害的。那个啥,呃,我今年犯太岁……”
“所以呢?”
“我感觉我得了什么大——病!能渡渡我吗?”
“祖师爷不渡神经病。”
“……”
-
法事之后,偏殿寂静。
只剩下供香沉沉和两个相看无言的男人。
沈禾风踱了几步,面对阚冰阳,本可以口若悬河的人竟然失语到如鲠在喉。
阚冰阳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
缄默和聆听共存。
他褪了外面那件繁复的暗蓝道袍,依然是白衣长衫,怡然适逸。
沈禾风酝酿了许久,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布包。递给他。
“你小时候的。”
阚冰阳蹙眉,问他:“这只一直放在你这?”
沈禾风微微开口,沟壑纵横的眼角饱含歉意和懊悔,“是。你妈妈抱你走的时候,带走了另一只。”
阚冰阳淡淡嗯了一声。
他没收,退给他。
两个人也没什么要说的,便下了逐客令。
“这里是紫灵宫偏殿,不是观内人士,还请止步。”
话说得冠冕堂皇,无非是不想见他。
沈禾风迟疑,道:“冰阳,跟我回去吧,沈家……”
阚冰阳打断他,“我姓阚,而且我从小在紫灵山长大,与您的沈家没有什么关系。”
他淡笑,却是冰冷凉薄。
沈禾风没再坚持。
他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解铃还须系铃人,急于求成捞不着半点好处,反而会欲速不达,事与愿违。
文化人,有学识。
不在乎这一两日。
沈禾风欠了欠嘴角,“孩子,那我先走了。”
阚冰阳:嗯。
既然各退一步,也没必要再僵持不下。
毕竟是自己的亲爹,这大把年纪的,腿脚也不好,该送还是要送送的。
万一跌了闪了。
做儿子的,还得伺候他。
阚冰阳大步上前。
可刚推开门,不远处站着的那个身影就不偏不倚闯入了他的视线。
叶萦萦似乎刚刚走到偏殿,正站在廊柱下。
见他出来,她先是眼中倏忽有光,随后看到沈禾风,眼睛都直了。
她怔了怔。
哑声涩涩道:“呃,师父?”
“……”
见他不说话,叶萦萦赶紧解释道:“我是在橖顶左等右等没等到你,就来找你。我没擅自乱跑,你可别打我手心啊……”
罕见的局促不安和后怕焦虑,阚冰阳忽地有些过意不去。
可沈禾风在场,他又顿时哑口无言,不知道怎么去安抚她。
好在还是亲爹给力,打了圆场。
“你是叶明诚的女儿吧?”
叶萦萦赶紧点头道:“是的,我叫叶萦萦。”
沈禾风笑了笑,余光瞥了瞥儿子的眼神,那种在意的目光,自己是不会认错的。
他垂眸,对着阚冰阳道:“很漂亮,别打她手心了,你自己会心疼的。”
说完,他对着叶萦萦温和一笑,大步离开。
看着沈禾风的背影,叶萦萦都觉得自己眼睛出现了幻觉。
她愣了好半晌,才磨磨蹭蹭走到阚冰阳身边,戳了戳他的胳膊问道:“哎,你认识沈老啊?”
阚冰阳没有否认,“嗯。”
叶萦萦惊愕地张了张嘴,夸张喟叹道:“你怎么谁都认识?而且都是上了年纪的,我爸,赵导,沈老,一个比一个老。”
如果她没记错,沈禾风都高龄七十九了吧?!
那么大把岁数,即将耄耋之年,稍有闪失都作古了,竟也和阚冰阳有交情?
小姑娘好奇得很,眼睛瞪得像个红了眼的兔子,在他身边蹦跶来蹦跶去。
阚冰阳看着她白皙如玉的脸颊,微怔,片刻后低眸说道:“那不尽然,也有比我小好几岁的。”
叶萦萦:“啊?谁啊?”
他面无表情,抬手在额头上轻轻一弹。
“你。”
作者有话说:
1 出自陕西省华山道教协会举行清明节祭祖仪式
第11章
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无疑让叶萦萦心口陡然间悬了起来。
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就像长夜漫漫,无心安息,突然就看见了迎着月色盛开的昙花,或欣喜或若狂,却只想孤芳自赏,不愿他人知晓。
眼前男人,肩颈高过于顶。
稍稍抬眼,就是令人垂涎所及的喉结。
她屏气凝神,脚指头都蜷了起来。
“你嫌我年龄小啊?”
阚冰阳挽起了袖子,骨节松劲,颇有力度。
他回身关上偏殿大门,横上门梢,然后朝后山橖顶走去。
“是有点,19岁,在我眼里,你还是个小朋友。”
小朋友?
19岁就是小朋友了,那再小一点是什么?
叶萦萦快步跟着,尽量贴紧他的步伐,“那你等我长大些呢。”
阚冰阳闻言,不觉眼中一愣,回味这话,诧异匪浅,“等你长大做什么?”
“呃……”叶萦萦顿时话语凝住。
长大做什么?
一个男人等一个小他六岁的女孩长大,还能做什么?
她想了想,大大咧咧,直言不讳:“喝酒啊!”
“喝酒?”
“我们出国喝!美国好几个州都要年满21才能喝,到时候我们去拉斯维加斯,边赌边喝!赌大的!喝贵的!我请客!”
“……”
搞了半天是喝酒。
亏她想得出来。
他还以为她有什么正经的念头。
看来小姑娘就是小姑娘。
她没想多,他却想多了。
阚冰阳失算般、几不可查淡嗤一声,“我不喝酒。”
-
翌日一早,摄制组返工。
吴炫一回来,就俨然换了一个人似的。
趁着这清明节的功夫,他居然还在镇子上的美发店做了个发型。
可惜手艺不太行,头顶几撮毛烫焦了。
不仅一捏就碎,还带着一股糊味。
“咦,吴炫,你对你头发还真下得去手。我以后喊你吴糊吧,吴糊芜湖,紧跟潮流,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