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了闭眼,视线变得清晰些,突地一愣,就这一晚,他已经潦草得不像他,下巴刺出密密麻麻的胡茬,像初春的野草,狠狠扎进她柔软的指腹。
她又一次没有喊疼,而是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宣判。
可他什么也没说。
不知道是空调开得太低,而是传递到皮肤表层的感知过于微弱,曲懿觉得自己身上没有一处地方不是如坠冰窟。
“赵时韫说,我这人自私到不行,要是以后发生了什么让我只能二选一的情况,比如你和事业、未来、自由,我会毫不犹豫地抛下你。”
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曲懿的脸色发白,嘴唇也毫无血色,脊背瘦削单薄,像在风雨里摇摇欲坠的枯叶蝶。
“以前也有个人问过我,如果有一天末日来临,我和她只能存活一人,而生存的决定权在我手里,我会不会放弃自己,选择救她。”
当时她的回答,不是信誓旦旦的保证,也不是残忍而直白地戳破对方的幻想,而是:“我不知道。”
没有发生的事,她从来不提前准备答案,没有比在紧急关头,潜意识驱动下的反应,更为真实准确。
在某些方面,她是个极端的享乐主义者,活在当下,绝不会因现阶段展露出的一些不详苗头,而去考虑未来是不是会按着这种趋势发展。
说得再直白些,她是个胆小鬼,趋利避害的逃避意识早就在不知不觉中烙进她的骨血,成为不可分离的一部分人格特征。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曲懿重复同一个问题,双手搭在腿上,紧紧攥住衣服下摆,骨节处皮肤泛白。
“像我这样自私自利、胆小怕事的人,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他们在一起后,叶淮单独找过她。
叶淮说:“跟他相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不懂爱,也不懂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所以你得有足够的耐心去引导他,如果说他是风筝,你就是那个放风筝的人,你们之间连接着的可以是脆弱不堪的棉绳,利刃一割,他摔得粉身碎骨,你也会受到反作用力跌得头破血流。当然也可以是坚不可摧的钢线,减少了他坠亡的概率,只不过你会被钢线磨得掌心血肉模糊。”
曲懿听懂了一半。
叶淮继续解释:“说得再简单些,跟他在一起,其实就是一个漫长的打磨过程,最后的结果不一定是好的,唯一能确定的是,你们两个都会受伤。”
那个时候,她自大又狂妄地觉得这有什么困难的,可低估了他的偏执隐忍,也高估了自己的耐心——
她没有这么多的耐心,也没有可以包容他强占欲的广阔胸怀。
空气里骤然响起的沉哑男嗓打断她的思绪。
“曲懿,我要是知道,就不会——”沉默许久的人终于开口了,但一句话都没有说全,留下浓重自嘲的余音。
曲懿无法用常规思路去分析温北砚的一言一行,加上她的现在的意识只够用来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脑袋传来钝钝的痛意。
温北砚眼睛没什么情绪地停留在她身上,“曲懿,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他声若蚊蝇,“你走吧。”
-
落地窗外悬着一轮红日,无风无云,空荡的房间一片死寂。
冗长的沉默里,温北砚想起他们在车上的争执。
她给了他希望,她让他学会满满释放自己的情绪,他乖乖照做,在悬崖上将自己内心的阴暗面以最为直白的方式袒露出来,可为什么到头来她觉得无法理解,像晦涩难懂的经书,不愿亲眼看到他自断绳索,也不想去读懂他落地的意义。
温北砚从裤袋里摸出橡皮筋,套在食指上,用力拉开,然后松手,恢复原样。
不怕疼似的,他机械地重复着同一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
——嘣的一声,橡皮筋断成了两截。
作者有话说:
“像晦涩难懂的经书,不愿亲眼看到他自断绳索,也不想去读懂他落地的意义。”引自网络
第37章
◎她还是不能放手◎
曲懿没有回剧组, 也没有回家,后来那半个月是在周挽公寓过的。
“早就让你收收自己的心,你自己不听,非得等遭到反噬后才知道自己错了。”
周挽坐在窗沿, 刀子嘴没完没了地数落着, “不过比我想象中的好太多, 当初我还以为你坚持不了一个月就会分手,现在居然撑过了三个月。”
曲懿幽幽插了句,“没分手。”
“什么?”
“我说没分手。”
周挽觉得荒谬,“要真没分手, 你连家都不敢回?”
曲懿把糖整块咬碎, 囫囵咽下,举着光秃秃的棒签, 轻声说:“我在反思自己呢, 顺便腾出点时间, 让我和他都冷静一下。”
周挽嗤了声, “那你反思出什么成效了?”
“还没,”曲懿弯起眼睛,笑得一脸无辜,“人格上的缺陷可不是光靠自我反思就能弥补的,愿意进行自我反思已经是我迈向成功的第一步了。”
周挽替她的胡搅蛮缠做了个总结:“懂了, 这些天你做的全是无用功,光顾着混吃等死去了。”
铃声在这时响起,曲懿一个鲤鱼打挺,从床头柜上捞起手机, 盯住屏幕的视线卡顿了五秒, 接起, 敷衍地回了几声。
“看这反应,不是男朋友。”周挽火上浇油。
“10086。”曲懿把手机甩到床头,躺了回去,双臂枕在脑后,“要真是他打来的,我也不一定会接。”
她还没想好要跟他说什么,怕一开口,又落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周挽不知道她纠结的点,理所当然地说:“为什么不接?冷处理只会让局面变得更僵,把话说开不就没事了……当然,我这不是在鼓励你复合。”
说完意识到复合这两个字不太贴切,但她懒得纠正。
因她这番话,曲懿又开始在“接与不接”中摇摆不定,沉吟片刻,忽然有了主意,拿起手机,手指飞快在屏幕上敲击着,一面说:“那我把他备注改成'10086',到时候就不用犹豫了。”
周挽骂了声“有病”,回书房处理手上的烂摊子,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曲懿刚阖上眼,手机又响了几声,叶淮打来的。
曲懿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来当说客的,现阶段这种说教只会让她觉得头疼胸闷,于是她抢先一步夺走话题主导权。
“他怎么样了?”
这问题有点出乎叶淮的意料,沉默几秒他实话实说:“不算好,但也没到要寻死觅活的地步。”
曲懿除了“哦”无话可说。
叶淮抓住机会,夺回主导权,替温北砚就“片场事故”进行一番真心诚意的道歉,然后说:“曲懿,别怪他,他不是天性凉薄、不知分寸,只是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教他如何去爱一个人,你得给他时间慢慢成长,他会一点点改变的。”
停顿许久,将话锋一转,“当然这是作为朋友的我最希望看到的结局,但你俩要真因这彻底掰了,我也能理解,他这人偏执己见,一旦认定了什么,除非死,要不然绝不可能回头,和他在一起,付出的精力和代价确实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如果没有提前做好这种觉悟,干脆在只剩下对他的厌恶和忿恨前结束这段关系。”
他的声音压得有些沉,沉到让人透不过气。
曲懿望向落在地上窗格形状的投影,脚尖轻轻踩着,差不多十下后,反问道:“在他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害怕在对未来不确定的情况下,盲目给出承诺会带来的恶性后果,所以这次仍然没有给出明确回复。
“这你问错人了,”电话那头飘来一声轻笑,“阿砚他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评价另一个人。”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曲懿心头晦涩难明,脑袋也疼,针刺般的阵痛。
“虽然他不会说这个,但我能感觉到,他跟你在一起后,变得更加偏执了,依旧没有什么安全感……其实他一直觉得,他在你心里的分量微乎其微,你会选择和他在一起,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同情可怜,以及一时兴起的玩心,这些都胜过你对他本能的喜欢。”
曲懿握住手机的手指紧了紧,这是她第一次彻底对一个人感到无能为力,对她来说不痛不痒的一句话或者行为,可能会成为他的致命死穴,好像无论怎么做,她和他都达不到双赢的局面。
长篇大论的解释最后也逃不开徒劳无功的结局,曲懿放弃争辩,从牙关挤出毫无说服力的四个字当作反驳,“不是这样。”
“我也是这么对他说的,只不过,不自信又没有安全感的人,总爱轻贱自己,就算是其他人眼里无所不能的他,也不例外。”
一通电话结束,曲懿思绪更乱了。
她摊开右手,掌心伤口愈合,形成了很浅的一道疤痕,现在怎么用力,也感觉不到疼,明明在半个多月前,它还是血肉模糊,果然□□的愈合能力永远快于灵魂。
无声的环境里,她心里忽然有了种感觉,她与他之间连接的将不再是不堪一击的棉绳,而是不管经受何种程度的暴风雨,也不会断裂的钢丝,他在风里摇摇欲坠,她稳稳停在地表,却被钢丝割得鲜血淋漓。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能放手,一旦放手,或许她的伤口不会再恶化,但他会死。
温北砚是人,他是脆弱的,他是会死的。
睡意散尽,曲懿下床,手刚搭上门把,听见客厅里周挽和大壮刻意压低的交谈声,聊的是《不夜城》换角一事。
曲懿的角色由原先的女三接手,这结果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女三是出品公司旗下艺人,形象气质也最贴合女一的角色设定。
“女三换成谁演?”
忽然插进来一道清冷的声线,周挽和大壮齐齐一顿。
周挽避而不答,大壮抱怨了句:“懿姐,你怎么能偷听我们说话?”
曲懿翻了个白眼,“是你们密谋得太大声。”
“……”
曲懿淡淡说:“比这更坏的结果我都设想过,更何况这都是我自找的,怪不得别人,到最后也只能我一个人承担,所以你们没必要再隐瞒我什么。”
周挽还是没有回答她最初的问题,避重就轻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你的几个代言被撤,女主角色被替换,不过只要没被封杀,都还有逆风翻盘的机会。”
曲懿点点头肯定她的话:“那确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大壮哼唧唧,随后阴阳怪气地朝她俩竖起大拇指,“姐姐们,心可真大。”
周挽没搭理他,对曲懿说:“反正你最近也没什么行程,就趁这机会去外面散散心。”
曲懿直截了当:“不去。”
“真把我这里当成蚌了,成天窝在里面磨珍珠?”周挽装出眼不见为净的样子,“你就没什么想干的事?赶紧去,别在我这里继续蹭吃蹭喝。”
“有啊,”曲懿阴测测地笑了声,“我想让世界跟着我毁灭。”
-
曲懿确实没有出门的想法,事与愿违,老家那边要拆迁,通知她抽个时间办手续。
曲乔生车祸去世后,曲懿就搬到了徐清澜那,东西都留在老家,这么多年没有收拾过,只是托人定期打扫,现在她不得不在拆迁前回去一趟。
南城机场门口,曲懿见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得笔挺,看到她后,笑着挥了挥手。
曲懿唇线一下子绷直,“你来做什么?”
她目光不受控制地越过他肩头,“就你一个?”
盛衡说:“你妈临时有事,就让我来接你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听上去太刺耳,曲懿神色一凛,冷冰冰地拒绝,“不用,我已经提前订好酒店。”
片刻她意味不明地补充了句:“去酒店的车也提前叫好了。”
她态度如此恶劣,盛衡也不恼,无所谓地笑笑:“既然这样,我就先走了,有事再打电话。”
上车后,大壮好奇地提了嘴,“懿姐,你还有个哥啊,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谁告诉你那是我哥?”曲懿抬了抬墨镜,嗤笑一声,“我继父呢。”
大壮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讪讪一笑:“看着挺年轻的。”
“毕竟比我妈小了一轮。”
大壮彻底没话说了。
把行李放到酒店,曲懿直接去了铃兰巷,家门口的台阶坐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男孩。
细胳膊细腿,纤长的睫毛耷拉着,一个人专注又安静地坐在台阶上,听见动静后,他迟缓地抬起头,无神的眼睛渐渐聚焦,倏然一亮。
曲懿脚步一顿,眉心不耐烦地拧起,隔着一段距离问道:“你在这做什么?”
盛景没说话,仰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盯住她看,他从来不与人对视,也无法与人进行正常交流,除了曲懿。
——他对她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依赖和迷恋。
但曲懿没办法喜欢他,他的出生,意味着他夺走了徐清澜一半的宠爱,她讨厌从徐清澜眼里流露出来的对他、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关心。
嫉恨无法抑制地滋长着,她刻意地疏离他,将他当成一个累赘、跟屁虫,甚至有时候还会戏耍玩弄于他。
有次她回南城,徐清澜和盛衡都不在家,不想跟他两个人待在同一空间下,于是骗他她要出去一小会,实际上已经做好了要在酒店过夜的准备。
盛景眨着大眼睛,用力点头,一字一顿地说:“小景等懿懿回来。”
洗完澡后,曲懿看着玻璃窗上的雨幕,莫名其妙升起一种恐慌感,鬼使神差的,她换上干净的衣服,打车回了盛家。
豆大的雨滴重重砸着雨伞,曲懿握紧伞柄,伞沿稍稍往上一抬,看见盛景抱着双膝,下巴抵在膝盖上,脸上全是雨水,时不时用手背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