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等她。
这种认知让曲懿一怔。
盛景从小就是个病秧子,当天晚上发起高烧,曲懿背他去了附近的诊所,昏昏欲睡时,窗外细密的雨声里混进来一道稚嫩的童声。
“懿懿,你别讨厌我。”
她猛然惊醒,愣在原地手足无措。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她对他的厌烦、嫉妒,在他面前昙花一现般的温柔,不过是她刻意营造出的假象。
他从来不叫她姐姐,因为他知道她讨厌这个称呼。
他安安静静的,不吵闹不哭泣,因为他害怕她薄弱的耐心会加深对他的厌恶。
听着那一声声呢喃,曲懿心脏传来刺痛,好像被虫啃噬着,这是她第二次对一个人产生了愧疚感。
除此之外,还掺进去一些她不愿意承认的情感,最让她害怕的是,她并不讨厌这种从灵魂深处传递出来的感觉。
……
对面纯真又清澈的瞳仁映出她的脸,仿佛要把她看穿,曲懿心里一阵烦躁,忘记自己来这的目的,转头就走,语气也重了几分,“别跟着我,自己回家。”
她一如既往地用冷漠的态度掩盖自己的内心。
往前走了两步,感觉有股力量把她拽了回去,她扭头,看见自己的衣摆被人攥成一个漩涡,白皙瘦削的手背血管明显,指节泛白。
曲懿的目光一寸寸地上挪,盛景还是面无表情,但眼神里藏着执拗。
拿他没办法,曲懿停下,拨通盛衡的电话,“你儿子在铃兰巷,赶紧——”
盛衡故意打断她说话,语气和缓:“小景应该是听见阿澜说你要回来了,所以跑到铃兰巷等你了。”
曲懿若有所思地扫向盛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盛衡的嗓音先传来,这次的语速快了些,“我这边还有事,麻烦你帮我照看一下他。”
“……”
曲懿收了手机,视线落回去,看见盛景的手还攥着自己衣服。
那双琥珀色澄澈的眼眸,让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第38章
◎温北砚,生日快乐◎
盛景在某些方面太像温北砚, 一旦认定了一件事,呆板固执,重复着同一套行为模式。这份爱沉重得让受赠者难以承受,也容易产生一种廉价又不知悔改的愧疚。
和温北砚吵架的前一个月, 她去参加一个品牌活动, 主办方那边出了点事故, 活动延迟了整整两个小时,本来跟温北砚约好一结束就去看电影,无奈之下,她只能中途给他发去消息。
温北砚反问:【几点结束?】
主办方那边给出的时间是五点左右, 曲懿照着回复, 事与愿违,最后又多拖了半个多小时, 回去的路上正值下班高峰期, 交通拥堵, 半个小时的路程开成了双倍时间。
雨突然下起来, 砸得车顶噼里啪啦的。
夏天的暴雨就是这样,来之前闷热得透不过气,来时凶猛热烈,气势汹汹,几秒工夫, 劈头盖脸地将人浇成落汤鸡。
曲懿从车上下来,视线的另一边,层层叠叠的雨幕中,温北砚笔挺地站在喷泉前, 衬衫严丝合缝地贴在身上, 宽肩窄腰, 腹肌平坦。
她微怔。
风很大,雨水落下的路径被吹弯了些,有几滴斜斜地打在她裸露的手臂上,小腿也溅上些泥水。
曲懿讨厌这种黏糊的触感,可当她看见他被浸湿的衬衣后,所有的抱怨卡在嗓子眼——她没有资格当着在暴雨里淋得全身湿透的他抱怨什么。
曲懿快步拉进同他的距离,把伞支到他头顶,又从包里拿出纸巾擦他的脸,沉默无言的氛围里,只有车辆路过水洼溅起的水声,她觉得这会应该说些什么。
于是她问:“你在这站了多久?”
他不答。
“一直在这等着是吗?”
看到他身上细细密密的水珠,她意识到自己又问了一个愚蠢又多余的问题。
“你是傻子吗?”
他终于开口,“约好的地方就是这。”
理所当然的语气让她的心跳短暂地失去平稳的节奏,手顿在半空,片刻别开眼,瓮声瓮气地说:“要是有下次,你别等了。”
话虽这么说,但她知道,不管她会不会来,只要她承诺过,或许只是随口一提,他也会将此奉为教条。
他对她,永远怀有一种期待,哪怕他知道她永远满足不了这样的期待。
……
曲懿收回翻涌的思绪,用硬邦邦的语气说:“送你回家。”
“家里没有人,小景要跟懿懿一起。”盛景跟在身后,语速飞快地说。
曲懿回头。
树影斑驳,在白皙的脸上落下点状的碎光,盛景漂亮的眼睛柔软又无害,看得她一阵心软,不自觉拖慢了脚步,勉为其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嗯”,然后别别扭扭地说:“不过说好,就半天时间,晚上送你回自己家。”
盛景重重点头,笑弯了眼睛,他的瞳色像温北砚,眼形却酷似曲懿,笑起来像月牙。
回到酒店,曲懿才想起自己有正事没做。
这算什么?东西没收拾,反而还带回来一个爱闹腾的小屁孩。
好像也不闹腾。
盛景独自找了个角落坐下,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像空气一样,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即便如此,看上去还是和周围格格不入。
曲懿头疼地捏捏眉心,使唤大壮,“去给他买几套乐高,记住要高阶版的。”
大壮视线跟着扫过去,盛景还耷拉着脑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高阶版的?给他?”不可置信的语气。
曲懿点头,大壮走后,她拿出手机订餐,选了中餐,特别备注“不要葱姜蒜”。
餐送上楼不久,大壮提着两盒乐高回来。
盛景不会用筷子,两根木棒在他手上凹出了奇形怪状的姿态,筷子头贴着一起,腿脚叉得很开。
曲懿递过去一个银勺:“自己用勺子吃。”
盛景点头,动作熟练多了,大壮诧异地看了曲懿一眼,她这人有洁癖,尤其在饮食方面,要求特别多,要是一群人围在一起吃火锅,必须得用公筷,吃饭前要拿纸巾把桌子、碗筷反复擦上几遍。
思绪飘忽间,大壮看见盛景用沾了汤汁的勺子去够曲懿面前的牛肉,刚想提醒他用纸巾擦干净,他勺子已经落了下去,再然后,看见曲懿面无表情地也夹走了一块。
“……”
吃完饭,曲懿交代大壮:“我去睡一觉,你看好他。”
大壮自然熟,但他没有跟自闭症儿童待在同一空间的经验,在盛景面前屡屡碰壁,盛景压根不理他,以至于他从头至尾唱着独角戏。
“你觉得哥哥我这人怎么样?”
没听到似的,盛景眼皮不抬,脸上还带点婴儿肥,思考时会习惯性地嘟起嘴,腮帮子鼓鼓的,漾着些红晕,自然卷的头发乱蓬蓬的,发旋处有两撮不安分地弯成了爱心状。
大壮抱着试探的心态又问了句:“那小景觉得你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盛景手上的动作停了几秒,轻飘飘的一声:“姐姐很温柔。”
他只有在曲懿不在的时候,才会称呼她姐姐。
这是对温柔有多大的误解?
大壮笑到不行,曲懿从主卧出来后还没止住笑,“懿姐,你弟居然说你温柔。”
曲懿唇角弯了几度,凉飕飕的视线扫过去:“你是觉得他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大壮瞬间收了笑,转移话题:“懿姐,别的不说,你这弟弟是真聪明,这没多久的工夫,已经拼完了一半。”
“他不需要看图例说明,能省下来不少时间。”
见大壮一脸懵,曲懿多解释了一句:“他智商比普通人高,哦,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大壮感慨:“果然上帝都是公平的,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会给你开另一扇窗。”
“别把现实想得太美好了,”曲懿淡淡说,“像他这样的天才,是自闭症儿童里极少数的特例。”
她拧紧瓶盖,看向盛景,盛景手上拿着刚才被大壮不小心折了一角的说明书,他反复捋平后放到一边。
傍晚接到盛衡电话,询问盛景的情况,曲懿敷衍几句,用不耐烦的语气问:“你们什么时候结束工作,我好把他送回去。”
“得再麻烦你几天,我这边接到临时通知,要去外地出差,你妈现在在医院,没法照顾小景。”
曲懿心跳滞了两秒,“她在医院做什么?”
盛衡语焉不详,“几天前做了个小手术。”
曲懿低头看着脚尖没说话。
“是你妈不让我告诉你的,但我觉得不该瞒着你。”他报了串地址,“有空就去看看吧。”
曲懿烦躁地掐断电话,她特别讨厌这种先被人蒙在鼓里,随后又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一想起徐清澜的脸,更加烦躁了。
她很少回南城,上次见面是在两年前,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徐清澜的脸在脑海里依旧清晰,眉眼温柔得不像话。
和她这种张扬明艳,不笑时攻击性极强的长相是极端。
大壮走后,曲懿看了眼还在角落拼乐高玩具的盛景,拿起睡衣进了浴室,咬牙开了冷水,从头浇下,冷水落在皮肤上的那瞬间,冻得她牙关直打颤,半夜,发起高烧。
浑身上下酸痛无力,撑到第二天,才点开大壮微信头像。
大壮看了眼温度计,“烧得这么厉害,还是去医院吧。”
得到若有若无的一声嗯。
这次这么好说话?大壮微微诧异,但没有多问,正准备叫车,插进来一道闷闷的声音,“我叫。”
工作日医院里的人不算多,很快叫到号,针扎进手背那一刻,曲懿脸更白了,腿也软,心有余悸的声线颤抖,“你先回去,我在这随便逛逛,挂完我直接回酒店。”
医院有什么好逛的?
大壮投去匪夷所思的一瞥,随后听见曲懿说:“盛景还在酒店,你回去看着他。”
挂完一瓶吊水,曲懿没了耐心,找到护士拔了针头,脚步还是发虚,龟速挪到住院部。
病房里就徐清澜一个人,扎了个低马尾,安安静静坐在床头,远远看着像一幅画。
听见动静后,她抬起头,脸上出现一闪而过的惊喜。
曲懿选择性地无视,挪开床边的椅子,“别误会,我不是特地来看你的,刚挂完吊水,顺路来看看。”
她把自己贴着创可贴的手背露出来,不留一点空档地问:“就你一个人?没请护工,盛衡就这么抠搜?”
“是我说不用的,一个人清静。”
曲懿神色僵硬几秒,随口引导出新的话题,“盛景在我那。”
“我听说了。”
“我上次给他找来的心理医生怎么说?”
徐清澜不答,眉眼又柔和几分,“小景要是知道你这么关心他,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曲懿眉心很快拧了下,嗓音听不出异样:“我什么时候关心他了?”
徐清澜看破不说破,展眉笑了笑,盯住她看了会,“比上次见到更瘦了。”
曲懿正想嘲讽一句,忽然想起昨天盛衡在电话里说的:她不敢打扰你,也怕你不愿意见她,所以每次去你那,都是小区外干站着,运气好,还能远远看你一眼。
还在走神,徐清澜忽然来了句,“妈妈对不起你。”
“对不起?”
曲懿觉得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蹦出来太过荒唐,她的童年缺失了太多的关爱,可在她最需要听到这句道歉的年纪,徐清澜和曲乔生却只顾着自己的事业,在她不到十岁时两个人分道扬镳。
“你对不起我什么?”分不清是高烧还是本能的反感,心脏闷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房间里的空气都变得稀薄,呼吸频率越来越局促。
徐清澜声音已经哽咽,“你一个人在外面这么辛苦,可妈妈什么忙都帮不上。”
曲懿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她已经看到网上的舆论导向和所有负面攻击。
和之前一样,这次依旧连带着徐清澜也被误伤。
收到第一条恶评是在七年前,对方骂得很难听,曲懿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包括每一个标点符号。
【你妈没个十年脑血栓生不出你这样的智障,这么爱舔男人,我看干脆被男人艹死算了,真特么贱货。】
不知道是出于赌气还是什么心态,她浑身颤抖地发过去一段长评以示回敬,最后还特别强调:“我没有妈”。
……
曲懿没法说服自己陪徐清澜一起扮演母女情深的戏码,也没法用一句“没有关系”来粉饰太平,很多时候,但凡她动了想发泄情绪的念头,就从来不会委屈压抑自己。
“我不需要你帮忙,你就跟以前一样,别管我、管好你自己、管好你家里人就行。”在徐清澜面前,她一如既往地无法产生归属感,总爱习惯性地将自己从重组后的“四口之家”单独拎开。
徐清澜从她的话里听出了担忧,“懿懿,别担心我,妈妈身体没什么大碍。”
曲懿想笑又笑不出来,“别太美化我了,我从来都没有担心过你,之前不想让你生下盛景也不是出于担心。”
她说谎了,担心是有的,高龄产妇生产的风险有多大,她大致了解过,但阻止盛景出生的出发点,更多是源于她的嫉妒和不理解。
冒死生下盛衡的孩子,她就这么爱他吗?
她觉得徐清澜背叛了她,也背叛了曲乔生,哪怕徐清澜早就和曲乔生断绝夫妻关系,哪怕那个时候曲乔生已经离开人世。
后来她花了两年时间,还是没有办法接受这个结局:
徐清澜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妻子。
徐清澜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妈妈。
“你和我爸离婚的时候,说实话我没有太多感觉,我只当你们是暂时分开了,但你们还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我爸走后,你改嫁,又生了盛景,我讨厌他们,所以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接受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