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四月底,一桩喜事在府里传了开来:由赵氏做保山,马丽娘孔连捷相看,娴姐儿和承平伯第三个嫡出的孙子定了亲。
听到这个消息,娴姐儿躲在房里不出来,表姐妹、丹姐儿几个来贺喜,她害羞地捂着脸,任姐妹们打趣。
红叶一点都不惊讶,原来的世界也是这样的;若干年后,娴姐儿和未来的丈夫算不上恩爱,比貌合神离强一些,生了儿子就各过各的,堪堪维持着两个伯爵府的体面。
五月初二,红叶给展南屏带去一个装满艾草和菖蒲的荷包,靛蓝色底,绣着两根斜斜的翠竹,鲜亮而低调。
展南屏接过来在腰间比划两下,却没挂上,把荷包带进怀里,认真地解释:“我天天上马下马,带着家伙,挂着这个碍事。不过,我会带在身上的。”
红叶有些失望:她熬夜绣的呢!本来想绣个五毒荷包,实在来不及了。
不过,他说的也有道理,“你,总是~动刀动枪的吗?”
展南屏怕把她吓到,便解释:“也不是,跟着世子爷么,一切都是最好的,出出进进的,吓唬吓唬人罢了。对了,我~明天就要出门了。”
红叶更加失望了,耷拉着肩膀:“不能过完端午再走吗?”
展南屏略带歉意地解释:“宫里的差使,安排下来就得走。对了,我的话,别对别人说。”
红叶是明白的:大周立朝近百年,开国元勋、公侯伯爵数十家,有的谋逆、有的贪腐、有的陷入党争,浮浮沉沉荣辱生死,如今还有体面的只有不到十家。
伯爵府世子孔连骁文武兼备,诚恳谦恭,是一位难得的人才,皇帝在潜邸便有交情,对他非常器重,赏赐是第一等的。换成败落的公卿之家,皇帝根本想不起,体面早就没了。
红叶用力点头,“我还想着,给你包些粽子、青团呢。”
这么大的人,还想着吃,展南屏的心柔软起来,“不怕,这次去的不远,你给我做好,我回来吃。”
红叶露出满足的笑容,仿佛已经尝到糯米、豆沙和枣子的清香。
第18章
端午临近,长春院弥漫着糯米、粽叶、甜枣、豆沙、蜂蜜和冰糖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甜糯糯的,吸两口人的肚子就咕咕叫起来。
马家祖籍广州,和北方人口味完全不同,送到府里的粽子里面有猪肉、蛋黄、腊肉、绿豆、香菇、干贝和海米,一口下去咸鲜可口,别有一番风味。马丽娘身子骨不好,天天拿药当饭吃,居然一口气吃了两个半才放筷子。
于是今年长春院的小厨房除了甜粽子,也包了咸粽子,马丽娘马太太带着娴姐儿、昭哥儿亲手包了许多,送到老夫人和长房处,又送了亲戚朋友,吃不完的赏给仆妇。
小厨房的吃食油多糖多,比外院大锅饭味道好,红叶像以往一样,拿了些钱和挂鸭蛋的络子,到小厨房找钱妈妈。
钱妈妈也是马丽娘的陪房,精明能干一个妇人,天天被油烟熏,一点都不胖。
说起来,伯爵府在公卿之家中家资丰厚,有七、八处庄子,在京城开着铺子,府里只有两个嫡系房头,两位主母都带了大笔的嫁妆进来,日子过得非常富裕。
像马丽娘,嫌府里的吃食不合口味,只吃自己院子里的小厨房,动不动便派人去北平楼买了招牌菜肴回来,连带娴姐儿昭哥儿也非常挑嘴。
一见红叶,钱妈妈眼睛笑成一条缝:“来就来吧,还这么见外,妈妈这里什么时候少了你的吃食?”
红叶把钱压在灶台一个笸箩底下,嬉笑着“我每次又吃又拿,妈妈不和我见外,也得甜甜手下人的嘴儿,要不然,我可没脸来了。”
都是仆妇丫头,你敬我一尺,我让你一丈,谁也不欠谁的。满院子的丫头里面,红叶什么时候过来都不空着手;换成秀莲,拿个旧帕子编个络子,变着花样在小厨房点菜,肉末鸡蛋酸笋鸡汤,比主子事情还多。钱妈妈表面不说,心里要多腻烦有多腻烦。
钱妈妈喜滋滋的,打开半人高的蒸锅,扇两下浓雾般的蒸汽,用长长的筷子夹出一个个墨绿色的粽子,“这是豆沙的,这是枣泥的,这是八宝陷的,那锅是咸口的。”
红叶应了,“妈妈少拿两个,我不爱吃咸的。”
钱妈妈手脚不停,麻利地用油纸包好:“给你爹娘尝尝,还有红河呢。你教我姑娘打的金鱼盘扣蝴蝶盘扣,我一瞧,哎呀呀,真跟那回事似的。”
钱妈妈的女儿红玉八岁,天天在院子里面跑,帮大丫鬟带话,帮小丫头递东西,人人都喜欢。
大概这个缘故,钱妈妈给红叶几枚大鸭蛋,一小葫芦雄黄酒,“北平楼买回来的,多了一坛,备着二爷使。你悄没声的,莫教人看见了。”
红叶答应了。
很快,一包吃食两件衣服递到红河手里,红叶一样样叮嘱:“给你的,给爹的给娘的,粽子给大展护卫家里尝尝。”
过完了年,红叶窜了一头,瘦瘦高高的,从“带着孩童气的少年”像“日渐成熟的少年”转变,把脚边的篮子给了她:“展伯伯家里送来的”
展南屏展卫东的父亲,展定疆。
红叶没见过未来的公公,听娘亲说了不止一次,话语之间透露处“亲家公是个有本事的”;再一想,能养出展南屏这样的儿子,人品不会差。
打开竹篮一瞧,整整齐齐四个粽子,四枚枇杷,两包艾草,一卷五彩丝线,不贵重,心意却到了,是亲戚之间的走动。
红叶美滋滋地,捧回屋里分给亲近的姐妹,夜里算着,展南屏什么时候回来?
端午节当天,朝廷放假一天,伯爵府的三位爷不用出门,在老伯爷和孔老太太屋里吃了团圆饭。
娴姐儿戴了一只姜黄色、绣五毒图案、翠绿流苏的五毒袋,□□蛇蝎活灵活现地,颜色非常鲜艳,获得长辈一致赞誉,这两天身子好些的马丽娘笑眯眯地。
红叶和跟过去的丫鬟在正房领到赏赐,回长春院又有赏赐,同样喜气洋洋,小香橙捂着到手的银子说“天天过节就好了。”
歇过午觉,院子里的气氛急转而下:
昭哥儿爱吃粽子,中午在正房只吃了一个,回到自己的西厢房歇了午觉,肚子饿了,闹着吃粽子。乳娘答应了,两个仆妇巴结着,去小厨房要了几个粽子,用小碗盛上蜂蜜、白糖和桂花酱,端给昭哥儿。
昭哥儿一口气吃了一个半,不知怎么地噎到了,瞪着眼睛用手指抠嗓子,倒在地上不动弹了。
乳娘连拍带喊,仆妇吓得屁滚尿流,哭天喊地的声音惊动了正屋马丽娘,连丫鬟带仆妇一窝蜂冲出来,哭的哭叫的叫,找医生的找医生,叫孔连捷的叫孔连捷。
徐妈妈养过孩子,又带大了马丽娘母子三个,也不多说,趴在地上口对口地,把昭哥儿嗓子眼里的一口粽子吸了出来。
昭哥儿慢慢缓过气,睁开眼睛,瘫在地上、话也说不出的马丽娘这才有了活气儿,搂着儿子放声大哭起来。
正房、长房的人被惊动了,赵氏和孔老太太到长春院来安慰昭哥儿许久,等医生来了才避到隔壁。医生看了看,说,小少爷无有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以后不可多吃软、粘之物,旁边的人也要精心些,再大些就好了。
不用说,当家主母的愤怒席卷了整座院子:
乳娘本该逐出去,碍着昭哥儿年幼,怕生病,暂时留在院里,挨十手板,扣一年月例;两个仆妇拎到长春园外打了50板子,打得皮开肉绽,血流成河,叫来人牙子,用门板抬出去了;昭哥儿屋里所有丫鬟仆妇统统十下手板,有卖身契的发卖了,府里的人交给外院主管,一个都不留。
马丽娘从自己和娴姐儿屋里挑出八个人伺候昭哥儿,叫找人牙子来,再买些下人。
就连小厨房的钱妈妈,也被扣了三个月月例,若她不是马丽娘的陪房,差事必然保不住了。
经过今天的事,马丽娘想把儿子挪入自己屋里,可她常年吃药,怕过了病气,想了又想,依然把昭哥儿留在东厢房。
经过一番折腾,马丽娘露出倦色,娴姐儿婉言安慰,陪着母亲弟弟歇了午觉,窗外暮色四合,夏风吹拂,已经到了傍晚。
赵氏介绍来的医生和往常的医生不一样,不建议马丽娘成日躺在床上,“每日百步走,活到九十九。”
娴姐儿想让母亲散散心,便撒娇“娘,我的香囊还没挂完呢。”
跟红叶相处数月,娴姐儿绣活不说,眼力长了不少,见到什么衣裳料子都想搭配一下。加上她订了亲,跟着丹姐儿在赵氏面前学家务,开始拿自家院里的人试手:
端午做了装艾草香料的香囊,娴姐儿事先看过爹娘弟妹的屋子,做了不同颜色的香囊,准备挂在帐子里。
这不是难事,香囊也是红叶几个绣的,娴姐儿动了动嘴;三天前马家堂叔到了京城,带来三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娴姐儿日日跑到马府,把这个事给忘记了,今天早晨才把正屋和自己屋里挂好了。
马丽娘叹口气,“一个你一个你弟弟,真是我的魔星。”到底没拒绝,由绿云扶着站起身,娴姐儿欢呼着跟在后面。
昭哥儿厢房,挂大红罗帐,娴姐儿拿出两个宝蓝色香囊,给弟弟挂在帐角;慧姐儿屋子的帐子是官绿色的,娴姐儿挑两个玫瑰红香囊;旭哥儿卧房的帐子也是官绿色的,娴姐儿给庶弟两个湖蓝香囊。
姨娘自然是没有的。
娴姐儿摘了一朵月季,给马丽娘别在鬓角,牵着弟弟的手,娘三个边走边笑,一路到第二进院子,孔连捷内院书房。偌大院子静悄悄的,大概主子不在,值班的丫鬟去吃饭了,马丽娘便有三分不喜。
娴姐儿忙打岔:“爹爹屋里的帐子是宝蓝色的,我挑了姜黄色的,跟我身上这个香囊一个颜色,不过没给爹爹绣五毒,绣了云彩和仙鹤。”
说着话,丫鬟双玉推开正屋大门,烛台上的牛油蜡烛是新点燃的,吸吸鼻子,有酒菜味道,便奇怪起来:二爷下午出去了,不在府里,昭哥儿遇险的时候二夫人派人去找,还没回来呢。
忽然之间,卧房的方向传来女子说笑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双玉愣了愣,被一只细细的胳膊推开了,马丽娘冷笑着,大步走进丈夫的内室:
靠墙一张雕着八仙过海的黑漆螺钿八步床,挂着宝蓝色幔帐,里面大红被褥凌乱,枕头一正一斜,显示是睡过的;窗边一张罗汉床,两个青缎比甲、大红罗裙的丫鬟一左一右,中间炕几堆着七、八个碟子,烧猪头肉、炸鹌鹑、油焖春笋、胭脂鹅脯、醋溜白菜、清炒豆芽、糖炒栗子和蜜饯金桔羹,还有一碟剥开的糖粽子。
丫鬟黄鹂喝一口酒,把筷子一扔“哎呀,我不能再吃了,二爷赏了我料子,新作的裙子都穿不了了。”
“怕什么,左右二爷不嫌你。”另一个丫鬟喜鹊笑道,瞄一眼黄鹂鼓鼓囊囊的胸铺,故作惊讶地问“我看啊,你不像做丫鬟的,倒像陆妈妈似的,专门给二爷喂....”
陆妈妈便是昭哥儿的奶娘,在府里伺候几年了。
黄鹂啐了一口,跳起来绕过炕桌打她,“要死了你!二爷回回沐浴叫你伺候,在浴桶里玩些什么花样儿,打量我不知道!”
两个丫头嘻嘻哈哈在屋里转了个圈,不知怎么地,撞到一个人身上,以为是孔连捷回来了,娇声细气叫“二爷~”,回过头,见到的却是马丽娘冷冰冰的面孔。
马丽娘的目光从两个丫头苍白的脸庞移到杯盘狼藉的炕桌,再到宝蓝色的罗帐,出乎意料地没有发怒。
“绿云,跟南弦去外院。”马丽娘的声音非常平静,带着些许厌恶,仿佛两个丫头是什么脏东西似的,“就说我的话,再叫人牙子进来一趟。”
第19章
端午当天,中午在府里吃过饭,孔连捷便和永昌伯家的三爷于广出城跑马,出了一身汗,捉了两只野兔,一人分了一只,回城喝酒去。
平时常去北平楼,吃腻了,孔连捷提议“换一家”,便去了一家不太有名的湖南菜馆,什么剁椒鱼头、辣椒炒肉、金鱼戏莲、板栗烧菜心、洞庭金龟、红煨鱼翅、东安子鸡,一大碗甜羹,又上了时令的鸭蛋和粽子。
孔连捷不太能吃辣,偶然吃一次倒也过瘾,于光的岳父在湖南做过六年知府,连带他的妻子也爱吃辣椒,府里特意聘了厨子,两人你一盅我一盏,吃的满头大汗。
于光夹一块板栗,随口问“上次你说,你夫人病得厉害,这一阵如何了?”
孔连捷喝两口甜羹,随口答:“能如何,熬着呗。”
于光是个爱管闲事的,“没给你抬几房妾?”
孔连捷哼哼两声,叹息“哪有你夫人贤惠,左一房右一房,也不怕府里面没地方住。”
永昌伯府这一辈十一个儿子,八位小姐,各自娶妻生子纳妾嫁女,一个个院子像鸽子笼,说句话隔壁就能听见。
于光把胸铺一排,斜着眼睛:“男子汉大丈夫,纳几房小妾开枝散叶,那是天经地义,天王老子也管不着;不像某人,只敢往房里划拉丫头。”
孔连捷也不生气,抄起酒壶灌他:“左右忍不了几天,你瞧着,到那一日,我纳她十房八房。”
一顿酒喝到深夜,醉醺醺地和于光分手,孔连捷也不骑马,从大街上走着醒酒,走不几步“哇”地一声,翻江倒海搬吐出来。这一来,脑子清醒了,肚子里舒服了,嘴巴干得要命,随口喊人“弄些解渴的来”
随行的明月应了,叫两个人守着,自己跑到最近的酒楼买了个西瓜,用冰镇着拎回原地。
孔连捷半个西瓜下肚,胃里舒坦了,脑袋也不晕了,坐上叫来的马车,摇摇晃晃回到伯爵府,已是亥时(深夜11点)。
门口有二房的小厮一蹦三尺高,急赤白脸地迎上来,把“三少爷午间噎住了,二夫人派人找二爷”说了。
孔连捷愣了一下,脸色都变了,骂句“一个个干什么吃的”,踹了小厮一脚,大步流星往里走。
回到长春院正房,孔连捷径直进了儿子平日住的厢房,见昭哥儿好端端睡在床上,脸色红扑扑的,呼吸均匀,不像受了伤的模样,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往两边看,昭哥儿奶娘陆妈妈战战兢兢站在一边,丫鬟一个是马丽娘屋里的,一个是娴姐儿屋里的。
孔连捷憋着气,走出屋子才站住脚,低声问“怎么回事?”
陆妈妈跟出来,扑通一声跪在青石台阶,把下午的事情讲了,连连磕头:“是奴婢的过,奴婢不会伺候,让小主子受了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