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妈妈愣了一下,立刻摇头:“那怎么行,您身边不能没人服侍。”
马丽娘笑了起来,目光从两位姨娘和大大小小的丫鬟们身上滑过,“哪儿就没人了呢?你去一趟吧,月初我许了愿的,是我的心意。”
药师佛诞辰一年一度,对日日寻医问药的信徒来说,是很重要的日子。
许妈妈犹豫片刻,知道马丽娘想安女儿的心,只好应了,看一看平日里得力的丫鬟都在内室,便说:“叫绿云绿霞几个伺候着,我带红叶去一趟,拜一拜就回来。”
马丽娘点点头,紧紧握着女儿的手,“叫昭哥儿的人回去吧,别惊到他....”
片刻之后,红叶心神不定地随徐妈妈上了马车,车轮辘辘驶过路面,一路向西山行去。
有徐妈妈在,红叶不可能像上次一样往外瞧,规规矩矩坐在车里;徐妈妈脸色不好,喝茶润了润喉就闭目养神,显然在为马丽娘的身体担忧。
红叶用余光打量,这位妈妈脸上的神色只有难过,没有惊讶和措手不及,她便明白,和原来的世界一样,徐妈妈已经明白马丽娘的病情无可挽回了。
下车的时候,红叶惊讶的发现,领头的侍卫依然是展护卫,展南屏--她已经打听到对方的名字了。
展南屏依然话不多,与徐妈妈打个招呼,派两个人守在后头,自己站到队伍前方去了,仿佛不认识红叶似的。
今天的大相国寺人山人海,一行人费了很大力气才挤进大雄宝殿,又排了好一会儿,才匍匐在宝相庄严的佛祖面前。
徐妈妈低声祝祷,红叶也诚心诚意向佛祖乞求,自己不要再做小妾了。
有主子在,可以吃顿素斋,写个午觉,只有仆妇的话,就得直接回府去了。徐妈妈向展南屏道了辛苦,后者爽快地答应了。
归程路上,徐妈妈像是完成了一件艰难任务,靠着车里的湖蓝靠垫,一副说体己话的架势:“你说这世道,夫人在家里就是个要强的,老太太宠爱,老爷夫人更是当成心肝宝贝,千挑万选嫁了二爷,又生了二小姐三少爷,顺风顺水到现在,却得了这么个病。”
红叶说着最稳妥的话:“吉人自有天相,夫人好生养两年,就会好起来的。”
徐妈妈长长叹息,不再提这个话题,拍拍她的手:“夫人常常和我说起,从家里带来20个人,就你模样好,心地好,手也灵巧,靠得住。夫人嘴上不说,心里把你当自己人看呢!”
这20个人指马丽娘的陪房,包括管事的徐妈妈,四个陪嫁丫鬟,红叶一家四口和另外三家,十来年间,大多被马丽娘安插在二房和府里各处。
原来的世界也是这样,马丽娘病逝前,给娴姐儿定下亲事,把昭哥儿托付给徐妈妈和红叶,让昭哥叫“妈妈”“红姨”,一副刘备托孤的架势。诸葛亮鞠躬尽瘁,六出祁山,在五丈原送了性命;红叶也傻乎乎的,觉得夫人对自己掏心挖肺,自己若不报答,就是黑了心、烂穿肺。
现在想一想,就算马丽娘去了,马家还在仕途,马丽娘父亲、母亲、亲哥哥活得好好的,孔连捷再风流好色,也把昭哥儿这个嫡长子看得极重,要她一个小小的丫鬟/姨娘多事?
她做出一副感动的神情,想起上一世自己的愚蠢,眼睛不由自主红了。
徐妈妈大受鼓励,声音提高几分:“知道你是个重情义的。红叶,跟妈妈说,今年多大了?”
红叶老老实实答:“八月二十七日的生辰,满十七岁了。”
徐妈妈呵呵笑,上上下下打量她:“换成乡下,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瞧瞧,跟水葱似的,别说男人,妈妈见了都舍不得。”
红叶娇嗔地轻轻推徐妈妈一把。
徐妈妈继续哄诱:“你放心,你的事情,夫人放在心里呢!妈妈今天跟你交个底,夫人也好,妈妈也好,舍不得你嫁出去,少不得留在府里。跟妈妈说,有没有看中的小子?”
红叶低着头。
“那妈妈可就帮你相看了。”徐妈妈话比蜜甜:“妈妈活了这把年纪,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伯爵府这么好的地方,二爷能干,夫人贤惠,小姐少爷懂事,世间可找不到第二家。府里金山银山,就我们和大爷两家,别说这辈子,下辈子都吃喝不尽。嫁汉嫁汉,不就图个穿衣吃饭?你呀,福气还在后头呢!”
红叶盯着车底,仿佛没听见。
进了京城,路上人多车满,马车比出去的时候慢得多,展南屏骑着的马儿是跟他多年的,懂他的心意,乖乖落后马车半步。
车内人的话语偶尔顺着车帘飘出来,展南屏是祖传的功夫,眼睛、耳朵是专门练过的,比普通人敏锐得多,堪堪拼凑出只言片语:
管事妈妈说“帮你相看”,又说“嫁汉嫁汉”,目的是什么,傻子都猜得出。
展南屏抬眼去看,时近正午,阳光明亮灼热,隔着薄薄的车帘,能隐隐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红叶今天没戴那枚赤金山茶花簪子,换了一根式样普通的银钗,和一朵酒盅大、鹅黄色的堆纱海棠花。
如果红叶说一句“有看中的人”或者“全听夫人安排”,展南屏也就死了心,可车里的姑娘
安安静静,直到跳下马车,一句话也没说。
第9章
“为何如此?”长春院正房后面的罩房尽头一间,秀莲忿忿不平地把豆绿色官窑茶盅摔在桌上。“以前去大相国寺都是我,现在可好,连着两次都是她去的,也不知道夫人看中她什么!”
丫鬟里面也有势力范围。红叶针线好,彩燕温柔细心,双福厚道勤快,秀莲活泼机智,能说会道的,很得主子欢心,日日跟着马丽娘身边,自视是长春院丫鬟里面的佼佼者,
这样一来,红叶就把秀莲比下去了。
三等丫鬟彩英是秀莲一手带起来的,自然向着她说话:“可不,八月底红叶闹那么一出,我还以为夫人得把她打发出去,最不济也不要她在内院伺候了。想不到,才几天啊,跟没事人似的了。”
这话说到秀莲心坎里。“哼,谁让她是夫人陪嫁来的呢,就这一点,就把咱们比进泥地里。”
秀莲和彩英都是外面买来、签了卖身契的仆人,入府之后一步步学规矩、从扫地丫头干起,运气好进了长春院,远远比不上在府里长大、知根知底的红叶。
这话一说,彩英没话讲了,把滚在桌面的茶盅拾起来,嘟囔“碎了要赔的。”
秀莲瞪着桌面一摊亮晶晶的残茶,想起刚刚在卧房偷听到的:
徐妈妈小声说“跟红叶交了底”,躺在床上的夫人话里透着疲惫:“你跟她说了?”徐妈妈笑道“这么大的事儿,得您亲自和她老子娘讲,哪有我开口的道理?我呀,就是点了点她,没把话说透,我也怕臊了她。”夫人嗯一声,没再吭声。
夫人的身体,没人比做为贴身丫鬟的秀莲更清楚得了:自从生了昭哥儿,夫人就落下病根,隔三差五请太医,动不动就病上数日。伺候秀莲的小丫头小茉莉负责把衣物抱到洗衣房,偷偷告诉秀莲,夫人断断续续流着红....
夫人病着,自然服侍不了二爷,二爷不是无情无义的人,没抬新的姨娘,只收了几个通房丫头,可二爷身边不能没人伺候,两个旧姨娘不受宠,夫人又这个样子,抬新姨娘是早晚的事。
府里上上下下的丫鬟们,谁不想做姨娘呢?做了姨娘就是半个主子,一步登天,穿金戴银,吃香喝辣,生下孩子就是少爷小姐,下半辈子有了依靠--谁愿意被指给小厮?成了亲就从长春院搬出去,一家几口挤在府里的群房,沾不到夫人的赏赐,吃饭都是外院大锅饭。
再想一想英俊如玉的二爷....眉梢带笑,眼里露着风流....
秀莲伸长脖子,望着映在残茶中的自己:细长妩媚的眼睛,尖鼻子,嘴唇微厚,尖尖的下巴,浓密发髻戴了一支夫人赏的玲珑草虫簪。
哪里比不上红叶?
夫人不选中自己,偏偏抬举红叶做姨娘!
不就因为红叶是夫人的陪房吗?不就会做点针线吗?等红叶得了二爷宠爱,还不得整治死她秀莲啊!
秀莲想想就要气死了。
和秀莲想的恰恰相反,红叶一点都不想做姨娘,不但不愿意,还开始相看了:
十月上旬某日,她约好了爹娘,找个空儿,在西偏门“拿东西”:
确实是拿东西,满满一个包袱,有吃食有衣裳:
“你爹的,袍角破了,别的地方好好的,裁掉补一条边还能穿。”冯春梅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不像红叶,加一条同色襕边,衣服就显得体面多了。“这是刘嫂子腌的萝卜,谢你上回的重阳糕;你弟弟给你的葡萄。”
九月初九做重阳糕,长春院小厨房做的糕撒了葡萄干青红丝,糖放的也多,比外院大厨房的味道强多了。
红叶送给爹娘一些,看来冯春梅分给邻居了。
红叶抱了满怀,忍不住望向几步外:吕大强背脊微微驼着,粗手大脚的,看着比实际年龄苍老。
原来的世界,父亲没了差事,日日在门口发呆,照顾母亲,给红河看孩子。
不像现在,有精气神,眼睛里有光。红叶眼眶发热,低头掩饰过去。
没说几句,又有两个人到偏门外面等待。
大概是张成家的儿子。
不用母亲使眼色,红叶就用余光望过去:一个年纪大些,另一个17、8岁的,青布衣裳,个子不高,略有些胖,眼睛转来转去,一看就很机灵,叫守门婆子“干娘”。
没说几句,对方的目光也望过来,嘴巴一点没停,恭维婆子“面善”,“有后福”。
红叶垂下目光,和母亲说着闲话,摆弄一串紫嘟嘟的葡萄,没有世面卖得好。“这葡萄真好。”
冯春梅叮嘱“说是谁家种的。别让主子瞧见。”说话间,张成家约的人已经到了,像红叶似的传递些东西,说些话。
回到屋里,红叶把葡萄洗洗,装在碟子里,沏一壶热茶,和彩燕、绿云、香橙小丁香几个分着吃了。
当晚她想了又想,张成儿子太灵活了些,不稳重,加上她记不清,原来的世界差使出了问题的是不是张成家,不敢大意,便告诉母亲“换一家吧。”
马丽娘这一病,惊动了府里的人,昭哥儿还小,什么事都不懂,娴姐儿眼泪汪汪地,伏在母亲床脚不起来。
孔连骁孔连捷的母亲孔老夫人和赵氏一起来探病,见马丽娘脸色苍白,床都起不来,都唬了一跳。
“这话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就歇下了。”孔老夫人直抹泪,“不是一直吃着药?这大夫不行,就换一个,我给你去太医院找去!”
赵氏也连声说:“我娘家嫂子的妹妹也有这个毛病,换到第四个大夫,连针灸带吃药,就好了,年初我还见了一面呢!回去我就给我嫂子送信。”
能来伯爵府给夫人看病的,便不是太医院左右医正,也是京城数得着的御医了。
马丽娘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向赵氏道谢,握着婆婆的手:“娘,大夫好好的,是我这身子骨不争气,稍微累一点就歇下了。”
孔老夫人连连点头:“可不是,年底事多,把你累到了,家里的事你放一放,好好养着,有我和你嫂子呢!”
马丽娘点点头,用愧疚的语气说“娘,我就是怕,服侍不好二爷。”
孔老夫人把脸一板,“他都当爹的人了,又不是三岁小儿,要你管头管脚的。你这孩子啊,就是想得太多,心思太重,你瞧瞧我,什么事都撒手不管,谁不听话就骂他,每顿吃两碗饭,绕着花园走三圈,不是好好的?”
马丽娘用帕子捂着嘴笑,赵氏也忍俊不禁,满屋子丫鬟仆妇偷偷笑。
孔老夫人对赵氏说,“珍娘,过年的事情,你帮你弟妹顶起来,别让你弟妹费心;缺什么药,直接去库房取,不用告诉我。”
赵氏起身,恭声应了。
孔老夫人回过头,柔声说:“丽娘,昭哥儿这边,若是你看顾不过来,送到我院子里,由我带着;娴姐儿不小了,跟在你身边侍疾吧。”
马丽娘却仰起头,“娘,还是让娴姐儿去沁芳斋,姐姐妹妹在一起也热闹;跟着我过了病气,有什么好的?我身边又不少服侍的人。”
这是小事,女孩子功课只半天,逢年过节放假。孔老夫人便应了,望向立在床前的两位姨娘、丫鬟婆子:“都给我打起精神,好好服侍二夫人;二夫人好了,人人有赏赐;若有淘气的,大棒子打一顿,直接赶出去!”
立在卧房屋角的红叶随着众人低声应“是”。
傍晚孔连捷回来,自然一番安慰。
马丽娘把女儿儿子打发回屋,让服侍的也下去了,依偎在丈夫怀里说体己话:“只是对不住您--这两年,我身子这样,没能好好服侍您。”
十年结发夫妻,又生了儿子女儿,孔连捷对妻子也是体贴的:“说什么胡话!快些好起来,莫让我担心。”又笑着说“以后我服侍你。”
马丽娘微微笑着,望着丈夫英俊的眉眼:“妾身是关心您嘛!马姨娘孙姨娘笨手笨脚的,莺歌几个又沉不住气,没经过事。”
莺歌是通房丫头,在孔连捷书房服侍。
孔连捷不以为意,“等你好了,慢慢□□不迟。”
马丽娘握住他手掌,拉长声音:“我屋里就有调理好的,您看谁好,我直接抬举了,伺候您我也放心。”
孔连捷再风流,也不会在发妻重病的时候选人,敷衍一句“算了吧”,躺到她身边。
马丽娘用细细的胳膊撑起身体,依偎到丈夫肩头,吃吃笑道:“妾身本来想把红叶给您,您既然这么说,妾身就不给了。剩下的你看谁好,自己挑吧,秀莲好不好?还是彩燕?”
红叶是马丽娘的陪嫁丫头,脾气好、人本分,从桌子高的小丫头一天天长成娉婷少女,孔连捷看在眼里,难免动了点心思,有一回对马丽娘说“配小子可惜了”,马丽娘啐他“我的人,你个个都要惦记!”
当时他笑一笑便过去了,多年夫妻,早有了默契,马丽娘既然知道了,自然会把事情办好。
此刻孔连捷搂住她肩膀,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娘说的没错,你啊,就是想得太多,你爱怎样就怎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