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丽娘露出今天第一抹笑容。“你去趟针线房,找王娘子说一声,调两个人到院子里,跟着红叶干活--二小姐那个架势,红叶就是八只手八只眼也不够用。”
徐妈妈笑了起来,“谁说不是,这丫头绣出的东西,就连老夫人都说好呢。”
其实红叶有些头疼,对娴姐儿的热情应付不来:娴姐儿被那盏宝蓝色的鱼灯迷住了,决定做一件长袍、一方帕子、一双鞋、一个荷包,拉着她画了样子,光布料和丝线的颜色就讨论了半个时辰:
娴姐儿想做成鹅黄色底,宝蓝色大鱼图案,模仿鱼灯亮起来的样子。她搭配好布料和丝线,随手用湖蓝色布料搭配宝蓝色丝线,娴姐儿看了也觉得好。
一个撞色,一个同色系,娴姐儿犹豫好一会儿,最后决定“两种都做,各做一套”。
反正她二小姐动动嘴皮子罢了。
红叶只好答应,同她商量搭配的襕边、领口和下摆的颜色式样,连同流苏盘扣也定下来,认真记好。
到了沁芳斋,四位小姐叽叽喳喳,话题围绕娴姐儿从灯市带回来的五盏花灯:那家铺子的花灯比其他铺子的灯笼质量高上一筹,娴姐儿自己买了一盏莲花灯一盏走马灯,又给三位姐妹带回一盏兔子灯、一盏螃蟹灯和一盏美人灯,花了二十五两银子,式样精巧不说,颜色非常鲜艳,不必点燃,放在屋里就漂亮得令人移不开目光。
丁娘子借着灯笼,指点四位小姐绣活的颜色、布局和搭配,留下功课,用最简单的荷花灯做例子,一个月为限,每人做一个荷包或者帕子;绣活不许别人代工,若是想绣复杂些的,便挑其他四盏灯笼之一。
丹姐儿是大小姐,自然不甘落后,娴姐儿也是娇宠着长大的,回长春院的路上便和几个丫鬟商量,挑哪个花样好?
从莲花灯说到水芙蓉、木芙蓉,思路拓展开来,娴姐儿灵机一动,七月是马丽娘的生辰,兴冲冲地喊:“红叶,我想好了,我们给娘做一件新衣裳,就像大伯母那件石青色团花礼服,绣八个不同的花瓶,插八枝不同的折枝花,有莲花牡丹,有月季有梅花有杏花,还有海棠、芍药和菊花,再绣上彩蝶、蜀葵和罂粟,卷草纹也很漂亮。”
红叶做出兴奋的神情,“让奴婢想想,什么颜色的料子好?”
娴姐儿被自己的主意迷住了,“水绿或者艾绿好了,要不然,品蓝色如何?”
滔滔不绝地发挥起来:“花瓶的话,用祖母屋里的青花瓷梅瓶,白瓷美人瓠,娘屋里的天青色旧窑梅瓶,祖父书房的天蓝釉花囊,爹爹屋里的兽耳衔环瓶....”
回到长春院,娴姐儿高高兴兴到正屋,徐妈妈在门口招手,一排排丫鬟婆子提着红漆食盒进去,红叶这才有空回到自己的屋子。
香橙跑着去拎了饭菜回来,红叶一碗红烧肉一碗溜肉段一碟醋溜白菜,香橙一碗烧茄子,两碗白米饭两碗汤羹。两人匆匆吃完,红叶候在正屋外面,不见娴姐儿出来,小丫鬟说,陪着马丽娘午睡了,她便回到屋子做针线,等娴姐儿醒了,在正屋光线最好的耳房陪着做了一下午针线,马丽娘查看账册,核对自己库里的贵重东西。
红叶并不习惯这样的“宠爱”:原来的世界,她的针线远远没有现在好,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只是个普通小妾。娴姐儿对她视而不见,还不如昭哥儿,实打实和她亲近过。
现在嘛,按照娴姐儿对她的重视程度,红叶很怕自己三十岁眼睛就看不清东西了。
傍晚回到屋子,红叶一边活动肩膀,一边给窗台上的绿竹和水仙浇水。
门帘一响,彩燕进来了,满脸神秘地把小丁香和香橙哄出去,拉着她坐到床边。
“听绿云说,昨晚二爷收了秀莲。”彩燕朝书房的方向使个眼色,“夫人气得,为了芝麻大的小事,就发作了秋雨,又罚了玉梅三个月月例,叫人牙子买人进来呢!”
秋雨和玉梅都是三等丫鬟,什么活儿都干,就是不太机灵,大概被马丽娘迁怒了。
红叶惊讶地睁大眼睛:原来的世界,秀莲嫁给和她相过亲的李老三儿子,儿子太老实,没爬上去,李老三却是库房小管事,家里吃喝不愁。
怎么这一回,秀莲跟了孔连捷?
和她有关系吗?红叶努力思索,这几个月来,自己什么也没做啊?
她小心翼翼地问:“那,夫人是什么意思?二爷呢?”
丫鬟爬了老爷、少爷的床,通常只有三条路:一条是府里光明正大摆酒,抬做姨娘,成为半个主子,每月月例二两银子,生下孩子便是小主子;一条是做通房丫头,比姨娘差一筹,在内院里过了明路,月例没有变化,赏赐能多拿一些的,吃食、衣服也比普通丫头强不少;第三条就倒霉了,老爷少爷没有抬举丫鬟的打算,女主人也不给撑腰,赏几个银子、两件衣裳,到了年龄打发到庄子,配给车夫、农夫或者年纪大的鳏夫就完事了。
彩燕幸灾乐祸地扁扁嘴:“夫人什么话都没说,也没理秀莲,二爷早上直接出门去了。秀莲哭得眼睛都肿了,躲在屋里不出来,我看啊,这事情没谱了。”
红叶却高兴不起来,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曾几何时,她觉得做姨娘不失为一个好归属,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如今避之不及,这辈子再也不想做姨娘了。
抱着这种心态,两天之后,红叶在西偏门见到了展南屏。
他依然是靛蓝色衣裳,玄色腰带,腰间挂着一柄黑色长刀,越发显得身高臂长,肩宽腰窄,武人气概十足。
相比之下,红叶也是平时当差的装束,一边跟母亲说话,一边偷眼望过去。
展南屏找的借口是“二爷身边的南弦”,熟稔地与后者说着什么。
红叶说些闲话,想按照说好的,和展南屏说几句,可当着母亲几个和守门的两个婆子,脚像钉在地上,怎么也动不了地方。于是她望展南屏一眼,确定后者看到自己,便盯着南弦,很快,展南屏不动声色地微微点头。
过不多时,展南屏像是办完了事,打个招呼就转身走了,红叶收下母亲做的米糕,也回去了。
回长春院的路上,身后脚步声响,她停住脚步,心里有些预感,回头望去果然是南弦。
“红叶姐姐。”其实南弦比红叶大些,不过他伶俐,嘴甜的很,极会来事:“大展护卫说,姐姐有事吩咐我。”
红叶有点紧张,再一想,展南屏应该和南弦有些交情;再一想,沁芳斋不算内院,离后花园不远,还算安全。“我明日服侍二小姐去沁芳斋,有个官房,午间没什么人去。”
南弦笑嘻嘻地应了,说起展南屏跟着大爷孔连骁办事,曾帮过他很大的忙,“姐姐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当天晚上,红叶翻来覆去地,开始期待第二天的到来。
第14章
到这个世界以来,红叶从未像康乾十三年正月二十日那么紧张。
正月未出,府里事务没那么多,赵氏料理家务几句话就了结了,丹姐儿和娴姐儿听一会儿,便到沁芳斋来,和两位年幼的小姐做针线--丁娘子住在府里,过年闲一些,讲些外面的趣事,四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听得入神。
红叶“肚子疼”,一上午去了两趟官房,午间散课,对娴姐儿身边的双玉愁眉苦脸地:“妹妹先回吧,我还得去趟官房。”
双玉明白了,收拾绣具的时候告诉娴姐儿“红叶不舒服,说,不用等她了。”
如今娴姐儿日日离不开红叶,却不可能为一个丫头耽误午膳,不在意地带着慧姐儿,在一堆丫鬟仆妇的簇拥下走了。
红叶若无其事地沿青石小路向西行走数百米,到了一栋掩映在树荫下的居所,进去洗了洗手,从荷包取出一罐油膏涂抹在手背,慢慢走出来。
时值寒冬,府里草木凋零,夫人小姐们喜爱的数棵梅树在远方盛开,柏树、冬青树依然绿油油。
说起来,沁芳斋位于伯爵府西北角,属于内院范畴,往东是长房院落,再往东是伯爷居住的正房,西边则是二房长春院,除了奉有主子的话,男仆一般是不能进来的。
她选在这里,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万一被别人看到了,也有辩解的余地。
树荫一寸寸移动,冬日稀薄的阳光晒下来,红叶肚子有些饿,犹豫着要不要吃一块带着的糕点。
远处人影晃动,个子很高,距离很远就看到了,红叶掂起脚尖,松了口气:是展南屏。
展南屏也看到她了,面上露出微笑,却没有说话,伸伸手指,率先走进道路右侧的树林。
片刻之后,两人停在一处假山之后,侧面是一处凋零的枯竹,正面是个小小的池塘,若是有谁过来,两人远远就知道。
一时间,凛冽寒风在周围涌动,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红叶小心翼翼地面前的男人:神情磊落,堂堂正正的,走在大街上不太像随从,倒像一位良民、正经人了。
最关键的,展南屏阳刚硬朗,男子气息十足,与孔连捷风流倜傥的贵公子习气迥然不同,令红叶非常满意。
能嫁给他,自己一辈子也不枉了。
可,红叶满脑子胡思乱想,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怎么开口:难道告诉对方,自己是一抹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三十岁的幽魂?
展南屏不太自然地盯着脚尖,想了想,轻咳一声:“我家里的事,你可知晓?”
她摇摇头。
展南屏便说:“我家籍贯湖广,祖传的武艺,在江湖上有我们家一号。后来□□登基,我祖上便入了一家镖局。”
毕竟活了三十岁,不是以前的小丫鬟了,红叶一下子明白了:乱世出英豪,展家祖上大概是靠武功吃饭的,等国泰民安,便规规矩矩挣钱养家了。
果然,展南屏继续说:“我祖父机缘巧合,进入伯爵府做了护卫,那还是上一代伯爷的事,到了我父亲,跟着现在的伯爷行走,我和我弟弟十八岁便跟着大爷,已经有五年了。”
红叶点点头,细声细气地说:“我家上一代是马家佃户,有一年,马老太太去庄子小住,挑了四个丫鬟,其中便有我祖母。回府之后,老太太给我祖母指了婚事,有了我娘、我舅舅和我姨母。等二夫人和二爷定亲,老太太选了我爹我娘做陪房,连带我弟弟和我,跟着二夫人到了伯爵府。”
展南屏越听,心中越满意:他家从祖父辈便有家底,每年伯爵府的月例、赏赐是第一等的,即使不在伯爵府当差,也能过得富足。
他和弟弟从小便被老伯爷指给现在的大爷孔连骁,与孔连骁的书童、随从一起读书识字,以便在外边行走,是外院一等一的人才,眼光颇高,不愿娶个睁眼瞎。孔连骁几次想把赵氏身边的人配给他,展南屏都婉言拒绝了。
去年初见,他就发现红叶沉稳聪慧,和普通的丫鬟不一样,果然,他请父亲打听红叶家的事,冯春梅欢天喜地地说,自己一家是二夫人的陪房,女儿跟着两位小姐读书,针线炉灶样样来得。
不多时,红叶说完了,展南屏直截了当地问:“我父亲托人说亲,你家可跟你说了?”
红叶轻轻点了一下。
展南屏略带局促,声音也有些紧张,“你看我,可行?”
这次红叶低着头,一动也不动站在原地,仿佛没听见。
世人皆知,男女授受不亲,男女七岁不可同席。
展南屏这辈子没和后宅女子接触过,只在外面办事的时候,和一些当家做主的老板娘、女镖师乃至尼姑打过交道,有点不明白红叶的想法:如果她不愿意,就不会来这里,如果她愿意,为什么不吭声?
难不成,是难为情?
展南屏觉得自己明白了,喜悦随之升起:“等我回去,便告诉我爹....”
“大展护卫。”红叶忽然抬起头,声音也大了一些:“我有事和你说。”
展南屏本能地严肃起来,“请说。”
红叶咬着唇,“十年前夫人嫁进来的时候,有四个陪嫁丫鬟,一个给二爷做了姨娘,生了慧小姐,两个配给府里的人,最后一个得了热病没了。”
展南屏认真倾听。
红叶平静地说:“现在夫人身边,只有我是从家里带来的。四年前夫人生昭少爷的时候,伤了身子,这两年汤药不断,按照惯例,我该在今年由夫人指配,可,我悄悄看着,夫人怕是想把我留在长春院。”
展南屏一下子想起,去年年底第二次相遇,二夫人身边的徐妈妈与红叶一辆马车,话题暧昧而委婉....
他当时想,偷听别人隐私不好,另一方面忍不住想,这位二夫人的贴身丫鬟,会不会有了看中的人?
直到今年元宵节,北平楼外的展南屏抬起头,漫天星光与璀璨灯火之间,从二楼雅间的红叶眼含热泪的身影,就这么深深刻在他心底。
于是他决定试一试,武人向来果断干脆,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行就娶她,不行,就埋在心底,愿她好好过日子。
展南屏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如果二夫人的意思是“把红叶配给二房得力的管事或者小厮”,红叶不会特意说“留在长春院”。
他沉声说,“你是说?”
红叶垂下头:“夫人,想把我给二爷做姨娘。夫人没说过,二爷也没开口,是我自己看出来的,徐妈妈露过口风。”
不等对方发问,她就继续讲下去:“夫人身子骨不好,有一天,我听到夫人问医生,怕就是这两年的事了。二小姐快嫁人了,昭少爷才三岁,两位姨娘不得宠,万一....万一新夫人进门,再生了哥儿姐儿,昭少爷的日子不好过。所以,夫人就想抬我做姨娘,护着昭少爷,对付新夫人。”
她想起原来的世界,一碗又一碗热腾腾的、深褐色的红花汤,视野模糊起来。
展南屏深深呼吸,突然开口:“你怎么想?”
不等她回答,他就继续问下去:“你愿不愿意?”
红叶指甲刺进掌心,大声说:“我不愿!”
冥冥之间,她仿佛对着原来世界那个三十岁的、年老色衰、头破血流的自己,大声说:“我想像我祖父祖母、像我爹我娘那样,好好嫁个人,做平头正脸的夫妻!我不愿矮人一头,不愿白天在老爷太太面前是奴婢,晚上回家,我的男人还把我当奴婢!”
足足几息,展南屏面无表情,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什么话也没说。
之后他的声音像从天上传下来:“我明白了。我和你的事,回去就定下来,剩下的,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