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丽娘却认真起来,拉着他衣袖:“有件事,我想和爷商量。”
不等孔连捷答话,她就径直说下去:“娴姐儿翻过年就十岁了,不能光学针线功课,也该知道知道家里的事,我想让她跟着丹姐儿,每日到大嫂身边学学,以后遇到了照着办就是。爷~你我可就娴姐儿这一个女儿。”
孔连捷一口答应,又说“还有什么?爷都答应你。”
马丽娘用袖子掩住脸,只露出眼睛:“爷真好,不过,爷再好,红叶现在也不能给爷--妾身给她安排了活儿,等做完了,就摆酒,正正经经给爷抬进屋里。”
孔连捷笑一笑,捏捏她鼻尖,“都依你。”
第10章
一进腊月,北风吹面如刀,瓦片结着丝丝寒霜,一碗清水放在屋外,片刻便凝结成坨。长春院花圃里月季、玫瑰叶子落得干干净净,正屋和二爷孔连捷书房多宝阁的翡翠石料盆景依旧翠油油的。
尽管如此,整个二房乃至内院,都洋溢着喜气:赵氏娘家嫂子推荐一位老医生,从外地接到府里给马丽娘看病,隔日针灸,几服药下去,马丽娘脸色红润,已经能下地走动了。
孔连捷大喜,送了医生200两礼金,连带丰厚的礼物,孔老夫人也有赏赐。
冬至衙门封印,府里三位爷不必再出门公干,就此留在府里。赵氏把过年的事担了起来,置办年货、采买、安排伯爵府往来礼单,日日忙得脚不点地,丹姐儿娴姐儿也跟着忙碌。
腊月二十三做了糖瓜,红叶吃着好,拿了50文钱去小厨房,“若有富裕的,妈妈匀我些,我娘也爱吃这一口。”
钱家的是马丽娘的陪房,掌管长春院小厨房七、八年,从没出过什么错儿,见是红叶笑着嗔怪:“想吃就过来,又不是外人,干什么这么见外?妈妈就缺了你这点零花?”
话是这么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红叶从丫鬟做到姨娘,最知道人情冷暖,不愿占人便宜。“哪能偏了妈妈的东西?月初妈妈的腊八蒜腊八粥,就没少给我拿,妈妈不收,我可不能来了。”
钱家的笑嘻嘻地,用个小小的纸盒子,装了一整盒新鲜糖瓜,又用油纸包了新蒸的年糕:“我姑娘说了,你教着打新络子,谢还来不及呢。”
钱家的女儿红玉八岁了,成天厨房、院里两边跑,见谁都笑,一心想跟个大丫鬟,以后一级级升上去。红叶已经带了香橙,没法打包票,便夸两句“红叶手巧”,拿着糖果出去了。
当天下午,红叶在西偏门见到外院库房李老三的儿子:年轻人白白瘦瘦,老实诚恳,衣服鞋子浆洗的干干净净,给人印象很好。
红叶却头大如斗:原来的世界,这个年轻人是娶了同为二等丫鬟的秀莲的。
那时秀莲成了长春院的管事妈妈,有马丽娘的话,每月月钱2两银子,比得上姨娘了,心气很高,看不起老老实实的丈夫,成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动不动闹和离。
当时红叶已经失宠了,苦涩地想,若自己能好好的嫁个人,再穷再苦的日子也比蜜甜。
手臂被捏捏,她回过神,把包袱打开,让守门婆子看到都是吃食,便塞给母亲。
等回到院子里,红叶找机会告诉母亲“这个人不行,换个吧”,冯春梅却对李老三的儿子印象颇佳,不乐意地絮絮叨叨:“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挑来挑去挑花眼。要我说,差不多行了。”
红叶头疼,就算李老三的儿子和秀莲过得再不好,也是别人的丈夫,生儿育女过了半辈子,让她嫁过去,心里怎么也过不去。
到了腊月二十八,二房长春院按照往年惯例,两个主子连带娴姐儿、昭哥儿,两个姨娘并慧姐儿旭哥,拿着名册把院子里的人从上到下点一遍,把赏赐发下去:
“绿云绿霞年纪都不小了,也该放出去了。”马丽娘倚在放了七、八个软垫的贵妃榻中,膝盖搭着一条翠绿绸缎夹被,捧着珐琅手炉,“去,每人赏两件衣裳,不让白跟我一场”
两人都是得用的,老子、娘先前进来探过口风,绿云由马丽娘指给府里管车轿小管事的儿子,绿霞是买来的,出府嫁给一家零食铺子的少东家,双方都很满意。
两人红着脸,给主子磕了头,从管衣裳的双福手里接过两件八成新的马丽娘衣裙,退到一边。
这么一来,马丽娘身边两位一等丫鬟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马丽娘目光从红叶、秀莲、彩燕、双福身上掠过,再看看几个三等丫鬟,皱皱眉,对丈夫说:“丫头就是这点不好,好不容易调理出来,没几年就出去了,依旧没人用。”
孔连捷不在意地端起茶盅,“你看着办吧,不行买几个人。”
马丽娘便问绿云:“我记得你娘说,你翻过年才成亲?”
绿云红着脸,声音小的像蚊子叫:“本来订的是十月份,后来,后来他嫡亲的叔叔肠炎,去了,他家便说缓一缓,明年年末再....”
大周律例,叔父去世,侄子需服丧一年,是为齐衰不杖期。伯爵府是世袭罔替的公卿之家,便是普通下人,也得遵守。
马丽娘笑了起来,“即使这样,正好:我屋里的事由绿云掌总,秀莲补绿霞的坑,你们两个搭伙干活,各找各的帮手。”
秀莲兴奋的脸庞发红,走上前给两位主子磕头:从今日起,她的月钱便涨到一两银子一个月,吃食待遇也相应提上去了。
和原来的世界一样,红叶琢磨着,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愣一下,连忙走前一步。
马丽娘打量着她,“红叶也升一升,盯着我屋里针线上的事,还有二小姐的衣裳,别的统统不用管,月钱么,跟绿云秀莲一样。”
红叶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马丽娘--原来的世界,她没升上去,始终停在二等的位置。
徐妈妈在旁边笑道:“这丫头,高兴的傻了,还不谢过夫人。”
红叶回过神,连忙上前磕头。
马丽娘笑道:“把心放在肚子里,该有的,少不了你的,等你喜事到了,我也重重有赏--可都听清楚了?”
最后一句话,是对丫鬟们说的,丫鬟们纷纷露出笑容,孔连捷也笑眯眯的。
之后马丽娘指了二等丫鬟中的彩英填补秀莲的位置,红叶的缺没有合意的人选,小丫头们还小,不顶用,便告诉徐妈妈,过完年叫人牙子来。
正屋打理顺了,两位姨娘和哥儿姐儿屋里的该打发的打发,该提的提,孔连捷身边的人、书房、小厨房、茶房也是如此。
孔连捷看看今天人到的齐,提高声音:“今天就把过年的东西领下去,府里有府里的一份,我额外发一份,人人都有。记着,只要好好伺候,”
人人咧开了嘴,插烛般拜下去,都知道二夫人身体大好,二爷高兴,就此做了散财童子。
果然,孔连捷身边的小厮清风明月抬了装钱的匣子,里面是白花花的雪花银银锞子,铸成元宝式样,一两银子一个。
红叶领到两个,加上府里的赏赐,和香橙、小丁香、彩燕几个说起买头花买零嘴,高高兴兴地很晚才睡。
祭灶神,扫尘,贴春联,祭祖,除夕那天,红叶又发了一笔小财:
春节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又是一年之重,府里的主子们好好打扮一番,男的容光焕发,女的花枝招展,举手抬足都是清贵两字:
老伯爷和孔连骁、孔连捷都是镶着玄狐皮的鹤氅,老夫人一身宝蓝色绣白色仙鹤锦缎褙子,镶蓝宝石抹额,蓝宝石耳环,住一根檀香木龙头拐杖;赵氏一身大红遍地金刻丝通袖袄,整套红宝石头面,手上戴着莲子米大的红宝石戒指;马丽娘也是一身大红刻丝袄裙,裙摆镶了一尺宽、绣着芙蓉花和卷草纹的墨绿幱便,搭配发髻上的翡翠大花,十分出彩。
四位小姐之中,年纪最长的丹姐儿戴一支镶着红、蓝宝石的赤金凤钗,大红刻丝绣凤穿牡丹小袄,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红玫瑰,慧姐儿玲姐儿也是大红装扮,唯有二房的娴姐儿,一件草绿色右衽绣芙蓉花小袄,大红洒金百褶罗裙,清爽俏丽,在姐妹之中脱颖而出,老夫人拉着手称赞,就连老伯爷也多看了两眼。
夜间回到长春院,昭哥儿年纪小,已经睡着了,乳娘哄着去了厢房;娴姐儿兴冲冲的跟进正房,顺手摘下鬓边一朵珍珠珠花,递给红叶--今天的衣裳,是红叶帮母女参谋的。
那珠花是用粉红、纯白珍珠穿成,饰着两片小小的翡翠叶子,不过酒盅大小,非常漂亮。年前孔连捷得了一匣子上好的珍珠,带回家里,马丽娘派下人送到银楼,大的镶在簪子、凤钗,小的穿成珠花。
红叶不敢收,连连说“太贵重了,奴婢不过尽了本分。”
内室的马丽娘听见,笑着说“赏你就收着,大过年的,不兴往外推。”
红叶只好受了,屈膝道谢。
孔连捷正好出了净房,一身家常佛头青道袍,施施然走过来,“怎么了这是,大过年的,还不睡觉?”
徐妈妈忙解释:“是红叶不懂事。”
孔连捷抬眼打量,红叶低着头,一件青缎镶翠绿芽边比甲,白绫夹袄,过年的缘故,腰间扎了大红丝绦,头上扎着红头绳,戴一朵拇指大的红绒花;
他心里痒痒,碍着人多,女儿也在,咳一声“散了吧,明天还得早起,给祖父祖母拜年呢。”
娴姐儿脆生生答应,领着四个丫鬟走了,红叶趁机退了出去。
康乾十二年最后一天,红叶心里不安,便决定“下一个相看的男人只要不是歪瓜裂枣,心术不正的,就用最快速度把自己订出去”。
第11章
大周惯例,正月十五在长安街设下连绵数里的灯市,张灯结彩焰火通宵,帝后登上城楼,与万民同乐。
达官贵人自然跟随,伯爵府也不例外,老夫人和赵氏入宫,马丽娘是次子媳妇,身子又不好,便不入宫了,每年在府里挂上各式各样的灯笼,领着少爷小姐一起观灯,吃汤圆,唱歌谣,欢度佳节。
今年马丽娘却说,还是成亲前几年到外面观了灯的,如今静极思动,想去街上走一走,观观灯。
孔连捷一听这话,也来了兴致,传下话去,他亲自领着,长春院大大小小的主子只要想去的,都可以跟着。
偌大的四进院子顿时像烧开水的汤锅,沸沸扬扬热闹起来。
马丽娘大病初愈,身边离不开人,带衣服、拾首饰、带汤药吃食一样样安排下去,绿云秀莲为首,二等丫鬟都带上了,红叶也跟着。
两位姨娘、小姐少爷只带贴身丫鬟,昭哥儿由马丽娘亲自抱着。徐妈妈心细,和马丽娘商量了,带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又让随从带着滑轿,远远跟在队伍后面。
红叶在原来的世界也观过灯,那是在她做姨娘的第一年,新夫人苏氏进门,比孔连捷小十来岁,孔连捷非常宠爱,什么都依着苏氏。红叶穿金戴银地,一整晚见到孔连捷和苏氏恩恩爱爱,再好看的灯火也如同纸板。
现在,红叶没有姨娘分例的大毛衣裳,只能从仆妇衣裳里面挑选,心情却好的不能再好:“外面下了雪,穿件夹袄,外面套上棉袄,怎么也够了。”
彩燕翻箱倒柜,找自己的雪帽,看看棉鞋迟疑起来:“我的鞋子给了家里,这双鞋是我娘的,底磨破了。”
红叶套上今年府里新做的厚棉袄,坐在床边换棉裤,指指自己柜子:“我去年的还有,你要穿,就拿去。”
彩燕两只眼睛笑成一条缝,“好姐姐,等回来,我给你做双新的。”
小丁香和香橙满脸羡慕,坐在门边不吭声:她俩太小了,不可能跟着出去。
片刻之后,孔连捷两名贴身随从清点站在院子里的仆妇丫鬟,等府里代步的小油车到了院门,便去正房请主子们。
门帘一掀,披着玄狐毛皮宝蓝色鹤氅、发髻簪一根羊脂玉簪子的孔连捷走了出来,站在台阶下面伸个懒腰,娴姐儿一件石榴红羽纱面银鼠皮出风毛鹤氅,掐金小羊皮靴子,戴一顶镶红宝石的卧兔儿。至于马丽娘,裹得严严实实,有徐妈妈和秀莲一左一右搀扶着,由奶娘抱着的昭哥儿紧紧跟在身边。
再次行走在贯穿京城东西的长安街,红叶恍如隔世,不知道是梦还是自己的臆想:
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灯笼,街道两侧林立小摊小贩,视野中的屋檐、街道和建筑物挂着各种各样的灯笼,一眼望不到尽头,
天已经黑下来了,行人如蚂蚁,把长长的街道塞得寸步难行,喧闹、呼喊与孩童的嬉笑不绝于耳。往来巡逻的顺天府衙役满头大汗,不时吆喝着,把挤成一团的游人驱散开来。
忠勤伯府出身行伍,有体面的护卫一代代跟在府里,忠心耿耿之余,也很有经验,什么场面都应付得来。诺,见游人众多,护卫首领打个手势,数十名护卫手挽手肩并肩,把数位主子、十余位丫鬟仆妇围在里面,与外界隔离开来。
马丽娘身边仆妇众多,红叶便走在队伍中间。前面便是娴姐儿,这位二小姐还是幼年时阖府观过一次灯,懂事之后都在府里过节,今天像出了笼的小鸟儿,激动得脸都红了,紧紧牵着父亲的手,不时奔到两侧小摊,见什么都新鲜,买什么都不砍价,一口气买十多只灯笼(兄弟姐妹加祖父母、伯父伯母,还要送给闺蜜、堂、表兄妹),自有孔连捷的随从付钱。
咦?红叶睁大眼睛,发现护卫里面有个气宇轩昂的高个子,蓝色劲装,肩上披着玄色披风,是熟人,展南屏。
只见他满脸严肃,目光炯炯地审视靠近队伍的行人,右手不时扶住腰间的刀柄。
奇怪,原来的世界,她好像没见过这男人;再一想,她做姨娘时总共也没出过几次门,红叶便释然了。
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红叶随口答应。
原来是前方一间卖灯笼的店铺人头攒动,随从过去一瞧,灯笼是从琉球国运过来的,式样精巧,颜色靓丽,价格也不菲,有些灯笼从未在市面上见过。娴姐儿被一盏大鱼形状的灯笼震撼了,瞪圆了眼睛,“红叶,红叶!”
她的丫鬟回头喊,红叶连忙艰难地穿过人群,挤到店铺前面,立刻被娴姐儿指着的灯笼吸引了注意力:鱼灯并不少见,面前这盏却不是常见的鲤鱼灯,而是一尾头颅宽广、身体呈流线的大鱼,尾巴似剪刀,眼睛小小的,嘴巴可以活动,整个灯笼有半个人那么大。
红叶没读过《庄子逍遥游》,不然便该知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鱼灯通身呈宝蓝色,靠近肚腹的地方是鱼肚白,翠绿色的双鳍可以摆动,底部是灯座,里面燃着一支短短的蜡烛,把整条鱼映得金碧辉煌,不似人间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