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浪鼓还未给母妃吗?”沈融冬红着脸,小声问他道。
晏君怀不免觉得她有些可爱,不自主放柔声调:“反正届时要将盼儿接回栖霜宫,还多此一举做什么?冬儿若是无趣,不如拿上拨浪鼓玩一玩。”
沈融冬必须呆在酒宴上,简直是如坐针毡,怎么捱过去这一长段时间,成了她目前来说最大的难题,眼光注意到拨浪鼓,一开始纯粹是好奇罢了。
被晏君怀这么说,她只有拿起拨浪鼓轻微摇晃,以缓解她的这份僵硬。
晏君怀弯了下唇,他见着自身的太子妃这副模样,竟然愈发觉得她可爱,忍不住想要将宽阔的手掌落下去,哪怕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触碰在她的蓬松云鬓上,惹得她惶惶不安,掀起如同小兔子般的满目无措。
沈融冬手里的拨浪鼓没玩上一阵,她再抿了一小口果酒,不自主轻微打个呵欠,意识到了再支撑不住,强忍着倦意,同晏君怀道:“殿下,这酒实在有些醉人,臣妾承受不住,也困倦得慌。”
晏君怀含笑看着她的神情,正要轻声应允,下个刹那,发现沈融冬的眼帘轻轻一合,似乎是在躲避着什么洪水猛兽。
她从一进奉天殿起,便明显是心不在焉,他原本以为她真是困倦,始终都在垂着眼帘,可这回见着,终于确信了,她是在躲闪着谁。
晏君怀自认为从来不是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可见着沈融冬这般,难免在心里揣测,是不是她瞒着他,有什么不能够让他知晓的事。
沈融冬迎上晏君怀的目光,大大方方任由他打量,待到他的眸光阴晴不定,在她脸上扫过几重,她轻问道:“殿下为何如此看臣妾?”
晏君怀勾着唇,淡笑问:“冬儿,宴会上是不是有你不想见到的人?”
沈融冬心如擂鼓,手指藏放在案下,望去微微颤抖,她的喉咙轻滚,思虑着道:“殿下何出此言?”
“只是见着,冬儿的目光三番四次遮掩,像是在躲避什么人。”
“并无,”沈融冬道,“只是困了。”
晏君怀像是在安慰她道:“冬儿不必慌张,皇叔不是外人。”
若是不提晏迟还好,一提晏迟,沈融冬手里攥着的拨浪鼓都无地自容,她不打算再拿着它欲盖弥彰,低低应:“好。”
晏君怀眼眸微眯,他把玩着手里的血玉,笑溢到唇边,又压了下去:“冬儿,再撑撑罢,待到差不多了,孤陪同你一道回去。”
沈融冬只能答应。
晏君怀看向沈融冬,他准确无误擒获住她目光的第一眼,依旧不自然在躲闪,他顺着沈融冬躲避的那道视线看过去,发现了他那表面上风轻云淡的皇叔。
正巧这时,比试打马球的两位公主,大概是输了马球心里有些不快活,交头接耳凑在一起,小声议论起来:“你看,太子妃又在一直看皇叔,你打马球的时候看见了吗?太子妃赢得第一筹时,也是因为在人群里看见皇叔,才愣上了好久,后来心不在焉,让我们进了一球。”
“你怎么知道?我打马球时,没看见皇叔呀?”
“我也是正好看见太子妃发呆,就望了一眼,接着发现了皇叔,当时看见他光着脑袋,还吓上了一大跳呢,后来听父皇说是皇叔归来时住的驿馆不好,生了虱子,才索性将头发全剃了,我才没那么慌张。”
“那你说,太子妃为何要看皇叔?为何看了他,又一直在发呆呢?”
“那就不知道了,嘘,太子哥哥看过来了。”
……
晏君怀压低声音,轻喝道:“这等宴会,是让你们随意聚众说闲话的吗?”
“皇兄,我知错了,”先起头的六公主吐了吐舌头,低下脑袋,“日后再也不敢了。”
另一位公主也好生安坐,噤住声,半句话都不再说。
晏君怀想着沈融冬应当未听见她们的窃窃私语,稍安下心,旋即再望去,喉结滚了滚。
他起初以为端王是方回宫拘谨,只能正视前方看向他,因此同他举杯,可现下稍稍上心,他的皇叔看向的人,分明是他身侧的冬儿。
他看似正襟危坐,桃花眼眸轻敛的同时,时不时朝着冬儿投来,这便是令她不自在躲闪的根源。
若说冬儿这边还能找借口粉饰,可看起来清心寡欲的端王,宴会上不去看向他身侧的公主,只来盯着他身旁素来端庄明事理的太子妃,着实是有一些可疑。
偏偏冬儿,也对端王甚为好奇。
晏君怀深远的眸光盯住沈融冬,笑问道:“冬儿不是见过皇叔的画像?”
“啊?”沈融冬疑惑起来。
晏君怀抿了下薄唇,愈发轻柔道:“既见过他的画像,为何还这般好奇?”
沈融冬深吸一口气,小声同着晏君怀道:“只是臣妾见着端王殿下,同画像里有一些出入。”
晏君怀失笑,摩挲着手里的血玉,眉宇间布上阴云。
冬儿几次三番躲避对面,若是她根本不心系对面,又怎察觉对面的人正望向她呢?
沈融冬猜测不出晏君怀的心思,只能看见他捏住酒盏时,唇角虽轻勾,可酒水溅出了几滴。
晏君怀忽而侧目,盯住沈融冬的眼睛,毫不犹疑道:“冬儿,在望见波斯人的那一张画像前,你可曾见过皇叔?”
沈融冬果酒喝得多了些,眼眸里带几分醉,脸颊腾升起片片红霞,她轻笑着问:“殿下可是在疑心什么?可殿下说过,夫妻之间若连最基本的信任都失去,如何做一世夫妻?”
晏君怀笑道:“只是想着,皇叔方从偏远之地回来,你若是初次见着他,少不得要问候上一声,不若待会宴会散去,你再陪同着孤一道,去同皇叔见礼,等到见完礼再回东宫不迟。”
沈融冬未迟疑:“好。”
晏君怀便一度以为是自身疑神疑鬼,收了神情,克制着自己不再去顾忌。
可耳旁的窃窃私语,没过一阵,再度传来。
饶是他说过住口,两个小姑娘家性子憋不住,议论得愈发肆无忌惮。
“皇叔和太子妃,是不是旧识呀?”
“依我看,可能是太子妃听闻皇叔的名头厉害,早就在心里倾慕上了。”
晏君怀攥着手中血玉,心中气血翻涌,还是想问个明白,索性侧了脸:“冬儿,你方才着急逃离宴会,是不是在躲避皇叔?”
沈融冬一怔,她明明没再看向晏迟,为何偏晏君怀要不依不饶?
晏君怀盯住她的脸庞,回忆起了崔进来同他禀报崇恩寺里的情况时,说的那一番话。
“殿下,那崇恩寺里,送给太子妃香囊的人属下了解过了,就是个面目丑陋,身材矮小的僧人,年纪也大,他应当是慈悲心肠,见着太子妃同他未脱红尘前的闺女有几分像,便对着她好,担心她因为他面容丑陋不敢接,所以才找的小女孩儿,将那个香囊给太子妃。”
晏君怀想,若是那僧人是皇叔找的,若是他的那一身白色锦袍,本该是一袭袈裟与之相衬呢?
晏君怀沉思着,忽而不顾众目睽睽下,探出手紧紧擒住沈融冬皓白的手腕,她的手腕冰冷且纤细,容色惊惶如被猎人逮住的兔子,晏君怀心道,他终于窥见了这幕。
他的眼光落至沈融冬悬挂在腰侧的香囊,蓦地便觉得它刺眼起来。
余光望见案上置放的木盒,里面的血玉还与他手中握有的玉佩成双成对,当真是可笑。
晏君怀的气血止不住上涌,舌尖抵住后槽牙,气疯了般道:“这枚香囊,上面有过皇叔的味道?”
沈融冬咬住下唇,也不知道晏迟有没有看见这幕,她挣扎不过,只能朝着晏君怀略略一笑。
他阴晴不定,明明是在逼迫人,又甚是可怜,不知道在害怕一些什么。
沈融冬只是同晏君怀从前千百次对着她解释那般,略显无奈,希望他不要任性道:“表哥,你喝醉了。”
第35章
晏君怀眉宇间阴云密布, 沈融冬看向被他圈住的皓白手腕,使的力道过重,已经泛起了一圈红痕。
她抿唇道:“表哥,若是再不松手, 只等面前的舞姬们过去, 陛下就该看见你的失仪了。”
晏君怀攥住沈融冬时, 他们案前正好有群舞姬挥舞水袖遮挡, 乐师们奏出的乐声也大, 因此没什么人注意到这边动静。
晏君怀怔了一怔,松开她的手, 低了眼眸道:“冬儿, 是孤失态了。”
“若无事的话,”沈融冬淡道, “臣妾实在不胜酒力, 宴席散去,大概是不能再同表哥一道去向皇叔见礼,还是待到下次,表哥意下如何?”
晏君怀气血翻滚, 似要涌到喉咙,溢出一大口血,他心里面憋藏着的郁气,充斥在心头, 根本无从避免。
冬儿风轻云淡,眼眸黑白分明,一望就见底。方才被他捏着手腕, 想必应该很疼, 可是她非但没有喊疼, 眼角旁蓄积着的泪水,也不曾坠落过半滴下来。
从前那个一有事便爱娇滴滴唤着他表哥的小姑娘,终究是与往日不同了。
晏君怀抿唇,整个人似被黑色的浓雾覆盖上一圈,浑身上下俱是戾气。
他待舞姬散去,同陛下说起沈融冬要先行告退,陛下爽快放人,只因今日不是她的主场,沈融冬朝陛下行过礼,起身离开宴席。
晏君怀望向对面,皇叔仍是一派平静无波望着他这边,没因为离去一个人而有任何的波动,晏君怀胸膛里翻涌着的气血开始逐渐平息,他不由在内心怀疑自己,难道他真是喝醉想多了?
他的脑子里依稀浮现出沈融冬幼年时的情景,那时候她总缠着他,红着脸唤他表哥,后来大了些,冬儿便开始唤起他的字。
可是他不喜欢同尘,陛下为他取字同尘,对待外人明面上的解释是希望他谦逊,能够如同尘土一般低调,收敛自身的锋芒,可他知道陛下打从心底里不喜欢他这个孩子,觉得他卑微如同尘土。
他屡屡从冬儿口中听见这字,脸色并不好看,冬儿没见过他发作,一直喊他,直到有天,他始料未及地吼她:“不许再喊!”
冬儿被吓到,胆怯地问道:“表哥,你怎么了?”
当时他见着她的模样,心里愧疚,脸颊滚烫,忍不住解释道:“就是觉得,不够温柔。”
后来,他也就随着她喊了,并且深觉从冬儿嘴里唤出的同尘,与陛下嘴中并不是同一个字。
冬儿也是真觉得这个字好,才喜欢这样唤他。
后来他向母妃请旨,将冬儿嫁给他做太子妃,原本以为冬儿年纪尚小,需要再过上个三年五载,可姨丈姨母只是忧心忡忡提点他:“若是你娶了冬儿,就要打定主意一辈子宠着她,若胆敢令她伤心半分,那么我们决计不会放过你。”
他想,不过是好好对待冬儿,像现下这般,当成自己的心头肉掌中珠,这有何难?
冬儿年方及笄,当真嫁进东宫,他用秤杆挑开盖头,冬儿藏掩在喜帕下的容颜娇羞,他对着烛光,看了好久好久,是他梦寐以求的冬儿,是他肖想了许久的冬儿。
冬儿的神情如此胆怯,不敢看他似的,依旧同从前那般红脸。
他坐往她的身旁,同冬儿低声说:“冬儿,你的身子有疾,姨丈姨母同孤说过,近几年里可能都好转不了,待你的身子养好,我们再洞房不迟。”
冬儿震惊,似不敢信。
他吻上她的额头,低低道:“放心,冬儿,无论你如何,我自会爱你一世。”
他是真心,他不会顾忌冬儿有什么疾,他会照常疼爱她,别说只是几年,再久也等得起。
可后来,他才明白这样的想法过于天真,若想要朝廷中的局势稳固,他作为太子,怎可膝下无子?
晏君怀依稀记得那一日,其实他撑着伞经过,是想去茶水铺子里接冬儿,但是她迟迟没有出现,遂在等待她的期间,他遇见了孟欢。
当时的孟欢,穿着的衣裳同冬儿出门时的那一身像极,他撞见,以为她是冬儿,上前去问候了一声:“同阿姊聚完了吗?下起了雨,你这般晚还未归来…”
可是旋即调转身子,是另一名女子的脸。
她比不上冬儿,从头到脚,从脂粉的香气到她的任何一缕发丝,都比不上他心心念念的冬儿。
可是她的娇媚,她的言行举止,以及那副见了他便会害羞的模样,又是如此与冬儿相似,以至于他一时失了魂魄,当孟欢巧笑着同他道:“你是来听曲的吗?”
他不知觉间便点了头,他的冬儿从来不会弹琴唱曲,他想听听,其他的女子与冬儿到底有何不同。
只是后来,他终于明白,世上无人可以比得过冬儿的,他见足了那名女子的媚态,只觉得厌烦,甚至一度想要从她的身旁逃离。
可是她吐气如兰的姿态,又是如此与冬儿相似,他忍不住心神微漾,说不清楚为何,在之后,带着她回到了东宫。
仿佛她就是冬儿。
后来他的意识也模糊,只记得孟欢唤他殿下的声音,和冬儿的声音有些不相似,只是如此罢了。
也记得,当他听到殿外传来的细碎脚步声,他的帐中早已冷下,他闯出去,见着冬儿的那一小片衣角,以及她那双布满血丝的湿漉漉眼睛,如清澈的小鹿,望见了自身的鹿茸被割下,鲜血淋漓。
他方明白过来,里面的女人不是冬儿,是她魅惑了他,他始终在自欺欺人。
可是冬儿死了心,不管他如何哄,她害羞活泼的模样,爱和他撒娇逗趣的模样,都回不到从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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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一路出了奉天殿,朝着东宫的方位走,她同晏君怀吵架得突然,他没指派人陪同她,她一人走得极慢,正好散散酒气。
奉天殿里的乐声及灯火逐渐远离,沈融冬掀眼望着远处宫殿里燃起的憧憧灯盏,深秋里天气凉,她一时不慎,踩进一个小水洼,绣花鞋深陷,嫩黄色的马面裙摆也溅上了泥泞。
沈融冬从袖袋里掏出锦帕欲在绣花鞋面上擦拭,望了望,御花园里陡峭的假山数不胜数,她走近其中一座,正欲靠向假山,方伏低身子,不曾想假山之后,一双清瘦温凉的手在她始料未及的情况下,将她拉往假山后。
沈融冬惊惶,正要喊出声,便借着月光撞见了晏迟的那一双熟悉眼眸。
她滚着喉咙,将自己沾满泥泞的绣花鞋往马面裙摆里缩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