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逢冬——稚雾
时间:2022-08-09 06:44:10

  “对了,”他又问起,“臣方才虽是包抄了殿下的三路,可殿下若是让马前卒先行走水路试探,假意是想突破重围,季节反正定在了凛冬,水面结冰,不正是一桩绝妙的好时机?”
  “冰面湿滑,稍有不慎,便会人仰马翻,这还算轻的,”晏君怀笑道,“若是冰面承受不住,因此破裂,人马尽数摔落进冰湖里,孤岂非是白白损失了一列士兵?”
  “谨慎有余,”沈温讥诮道,“可是这样一来,岂不是正好能寻求到破解之法?你等我等掉以轻心,去查看那些人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时,不正好有疏漏,能够带兵突破重围?”
  晏君怀再笑:“孤怎能让将士们冒着必死风险,替孤去探寻水路,只为一丝渺茫薄弱的生机?”
  说这话时,晏君怀看向沈融冬,似乎是在企盼着 她能够听进去,觉得他心肠柔,念及起他的好。
  沈温的脸色凝重起来,过了须臾才道:“殿下心系百姓,但是在战场上,过于看重一兵一卒的性命,这很有可能导致在千钧一发之际,马失前蹄,全军瓦解。”
  晏君怀只笑,算是承认。
  过后,沈温将沈融冬拉到一旁,问起她:“谈得如何了?”
  “阿兄应当知道。”
  “太子同我对阵时,明明是玩个沙盘,也这般小心翼翼,”沈温笑道,“也不知道是藏着心眼,还是在刻意讨好我,输给我,他若是硬气起来,我倒是还能同小时候一般,打上他一顿。”
  “可是,”沈温黯然下来,拍了下沈融冬的肩头,“他以礼相待,说实话,我方才讥讽起来,都没什么底气,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恶人,明明他太子才是霸道欺人的那一方啊……”
  沈融冬笑笑,晏君怀就是能如此,他退步起来,让他人毫无办法。
  “不怕,”沈温又道,“他若是待你不好,阿兄第一个冲出来。”
  说着,他满脸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又说回来,那冰湖里的滋味透骨湿冷,不止没上过战场的太子,我想着,便是端王,明明领兵作战过那么多次,饶是在战场上呼风唤雨,自身体验过那等滋味,恐怕也不会让士兵去白白送死。”
  沈融冬一愣,问道:“端王掉进过冰湖?”
  沈温随口道:“是啊,你忘记了?不就是在边关救过你。”
  倏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沈融冬脑子一片麻木,僵立在了原地。
 
 
第41章 
  沈融冬的身子如同跟着沉坠进了那一日的冰窟窿里, 她纤细的手臂在刺骨湖水里不断挣扎,直到有人来拼死拼活救她,她的意识模糊,记得后来耳旁的几声冬儿, 便误以为那人是晏君怀。
  现在想来, 少年的音色多半相似, 若当初喊她的只是后来赶来的沈温, 而她自作多情, 偏偏将救她的人满心欢喜当成了另一人呢?
  沈融冬在被救起后,迷迷糊糊揭开过眼皮望上不甚清楚的一眼, 那双沾湿了水的漆黑瞳仁, 实际上她未曾分辨出来,更何况, 晏君怀同晏迟的眉眼生来几分肖似。
  “阿兄, ”沈融冬情绪波动,胸膛起伏道,“你再将方才说过的话说一遍,那时是端王殿下救了我?”
  “说错了, 记岔了,”沈温讪笑,放下捂着嘴的手,“本想说的是太子殿下, 谁知道舌头烫了,你当做没听见就行。”
  沈融冬不相信,想要继续追问, 沈温连将她的肩头扳向檐廊尽头, 推搡起她:“太子殿下在等你, 眼看都等急了,你快去,和离日后再谈。”
  檐廊的尽头,晏君怀的身影等候在那里。
  他长身鹤立,身着的青衫被无端袭来的微风掀动起一角,手里正拈着一枝桂花,另一只手拨弄下桂花的小枝芽,簪在他用柳条编织成的藤环上。
  他的余光似是见着他们,便停下了手中,看过来笑。
  沈融冬走过去,晏君怀将这簪满了小簇小簇金黄相间桂花的草环,顺势戴往她的脑袋顶上,笑道:“虽然未有重九那日,冬儿云鬓上簪的茱萸好看,可也新鲜娇嫩。”
  沈温恢复成若无其事,抱着胸笑道:“借花献佛,太子殿下这一招倒是妙哉。”
  沈融冬的眼神投向晏君怀,眸里情绪晦涩复杂,想说些什么,碍于有心想要遮掩真相的沈温在场,又忍下去。
  “待会孤同冬儿,还要去往崇恩寺里礼佛,”晏君怀道,“兄长若是无其他事,那么孤和冬儿,便先行告辞。”
  “太子殿下成婚的翌日,”沈温吊儿郎当惊讶,“不陪着新妇,反而要去礼佛?”
  晏君怀知他存心刁难,拉过沈融冬的手,温和道:“夜里便同冬儿商议过的,冬儿,对吗?”
  沈融冬如梦初醒,方才想起,昨夜里晏君怀说过,若是她的阿爹阿娘都不答应和离,那么当下出了这道沈府的门槛,便再也不能同他提起和离,只能在东宫里好生养病,从此成为笼中雀。
  沈融冬挣脱开他的手:“殿下,臣妾还想在沈府里多呆上几日,好生陪陪阿娘和阿爹,以及方重获新生的阿兄。”
  “可是除了阿爹阿娘,阿兄之外,还有青荷,还有崇恩寺里的那些孩子,都需要冬儿去看望,”晏君怀温柔道,“乖,冬儿,孤下回再陪着冬儿来。”
  沈融冬望见他阴沉下去的眼眸,全然不可商榷,惦记沈温还在,只能忍气吞声:“好。”
  他拿着青荷,拿着崇恩寺里的一众孩子作为要挟,她似被蛇掐住了七寸,惶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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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去同沈夫人及沈将军告别,沈夫人让管家送来了一件披风,绣工和质地都一等一,配色也是精挑细选,惦记着她喜欢素雅。
  沈夫人将披风亲手为沈融冬系着,眼眶里蓄积着泪珠:“你自幼体弱多病,不管是去哪里,都要顾忌些身子。”
  沈融冬鼻头通红:“谢谢阿娘。”
  上了马车,沈温方从沈府里出来,一如他们先前来时那般,抱胸看着,见车帘掀动露出晏君怀的半张俊脸,不由得嗤笑上了一声。
  马车车轮的滚动声,掩盖不住车内说话的声音。
  “殿下,”沈融冬踌躇着,方问起晏君怀,“方才听见你同阿兄谈论起沙盘的事,臣妾方想起,殿下对于幼时在冰湖中救了臣妾的这桩事,还有些许印象吗?”
  她幼时掉落进冰湖中,沈将军和沈温,都说是晏君怀救的她,她对于这样的事,自然是没什么好再去追究,后来看着晏君怀的那双眼睛,更是不自觉间添了几分情意。
  晏君怀恍惚:“没什么印象了,孤救起冬儿后,便感染了一场风寒,烧得有些浑浑噩噩,后来也记忆不清晰了,怎么了,冬儿,现下问起这桩作何?”
  沈融冬抿唇,又听他道:“不过孤还记得冬儿当时,口中一直在唤着孤表哥。”
  晏君怀唇角染笑:“冬儿幼时可比现在的嘴甜,孤溺水后,当时一连昏睡了好几日,方才同你阿兄玩起沙盘时,看见冰面也觉得脑中有什么事,现下由冬儿提起,才尽数想了起来,那湖水中寒冷刺骨,尝试过后,任凭如何,都不想再领会第二次了。”
  “殿下现在无事,便好。”沈融冬垂下眼睫,脑子有点怔。
  事到如今,她还能够依稀记起那时的事,沈将军当时赴任边疆,携带家眷一道前往,当时雍州和凉州交界的地带天寒地冻,他们宿在凉州知州的府上。
  沈融冬见市集里有许多没见过的西域人,便缠着沈将军教她说他们那边的话,教了一些,她同沈温去嚷嚷,当时沈温少年气性,虽然宠她,也有烦腻的一时,便催着她自个儿去玩。
  沈融冬一口气跑出府邸,在冰面上蹦跳,后来冰面不慎破裂,她掉进冰窟窿眼里,当时意识不清。
  只记得有人来救了她,她抱着那人的脖子,汲取着他身上所剩无几的温暖,嘴里唤的表哥,滴水成冰的天气里,她被救起来时,迷迷糊糊只看过他一眼。
  一开始,她从沈温的嘴里听见,以为是将晏迟错认成了晏君怀。
  可现在晏君怀,又说得有条有理,难不成真是沈温说错?
  要知道,少女情窦初开时,沈融冬对于救了她的晏君怀,后来添上的那几分情意显然更重,藏着不胜的感激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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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崇恩寺后,方丈亲自出来迎接他们,晏君怀没什么耐心前往佛堂听讲经诵经,沈融冬只有领着他去见那一群孩子。
  他们都在工棚里做工,待到他们放下手中事物,晏君怀走到人群前:“谁是阿施?”
  看见一群孩子全都怔住,晏君怀温柔俯身:“你们都别害怕,孤只是想看看,同孤的太子妃玩得好的,究竟是怎样的小人儿?”
  孩子们都不知道沈融冬的身份,现下听见她是太子妃,还带来了自己的太子,一个个都止不住的,顿时将脚步全往后缩。
  尤其是他身后跟着的一列侍卫,气势和他们见过的不同,看起来更可怕了。
  阿施从一群小孩中战战兢兢走出来,晏君怀蹲下身,拉着她的两只手道:“莫慌,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你对姐姐很好,是吗?”
  阿施怯生生的:“是姐姐对我好。”
  晏君怀问道:“听说姐姐曾经雕刻了枚佛首送给阿施,孤也想雕刻,可以吗?”
  “可以的。”阿施细声细气,带他前去工棚里,晏君怀跟着去,沈融冬跟上他们的脚步,见晏君怀真是陪同起那群孩子,钻研起了木雕的手工活。
  过上片刻,晏君怀摆弄起自己雕刻出来的木雕件,呈给她看:“冬儿,孤用这枚亲手雕刻的,换你手中的木雕件如何?”
  “殿下若是想要成双成对,不是有了那一双玉佩吗?”沈融冬问道,“殿下的那枚血玉,为何不佩戴出来,那足够彰显恩爱了。”
  晏君怀被她的一番说辞逗笑,怔了下,将手里的木雕件交给在旁候着的崔进,声线倦懒道:“找个精致的锦盒,好生放着。”
  崔进上前接过:“是。”
  “还有,”晏君怀又道,“汴京城里已经开始收容灾民,若是让这群灾民继续在这里苟存,也未免过于不像话。说出去,还以为是我朝苛待百姓,崔进,吩咐你下面的那些人,今日回程,将这些灾民尽数接回城中,好生招待。”
  崔进再道:“是,殿下。”
  沈融冬指尖蜷缩起来,看不清他的用意。
  晏君怀将阿施从工棚里抱出来,笑着道:“孤知道冬儿这些日子不去赵府看望青荷,是生怕孤再次加害于青荷,放心,孤又不是冬儿眼中的那等豺狼虎豹,怎会那般?”
  “不过呢,”晏君怀的笑意更深,“冬儿,现下孤想给你两条道路抉择,你不愿孤插手这崇恩寺里灾民的事,孤能看出来,你想让孤放过青荷,孤亦深深知道,那么这两种,若是让冬儿择其一,冬儿会如何选?”
  “世人皆知,”沈融冬极力屏气凝神,“殿下乃是贤明的太子殿下,可是殿下若是为了一己私欲,将青荷送往她不喜欢的人手中,那么她届时被人肆意欺凌,殿下是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这有何妨?”晏君怀道,“青荷入东宫已有三年,若是她出嫁,那么我们的东宫,不就是相当于她的娘家?”
  “难道孤,”晏君怀意味深长,“还有不替她撑腰的道理?”
  “还有,”沈融冬再道,“这些灾民们已经有了安生之所,殿下何苦再去干扰他们。”
  “孤让这些孩子们离开寺庙,到京城里去,也是为了他们好,不需要做这木雕,到时候府尹他们,自然会出主意,给这些灾民们安置,根本无需冬儿来想办法,他们还能读上私塾,有何不可?”
  阿施听不懂他们的话,也能看出是在争论,急着道:“我们不要去别的地方,这里很好,阿施刚能挣上钱了,哥哥也说了,要给我们攒钱在京城里买大房子。”
  “乖,”晏君怀哄她,“你们认真读好私塾,也能在将来购置房产,还有田地……”
  沈融冬抿唇,深深喘息道:“殿下看着办罢,殿下之前在朝臣百官的眼下,朝陛下递上了折子,冒着大不讳做了陛下不愿意见你做的事,开城门,放灾民,不正是因为殿下想要民心吗?现在这些灾民们,正是殿下所想要的民心。”
  晏君怀玩味道:“原来冬儿,是选了这些灾民们。”
  沈融冬如同当头棒喝。
  “不过其实,还有第三种选法,”晏君怀看向沈融冬,“冬儿,孤会放了青荷,也不动灾民们,让他们做自己喜欢的事,可是冬儿,你从此以后,别再提出和离,好不好?”
  他所有的情绪都在此刻瓦解,看向她的眼神如同阳春三月里的微风,过于柔软。
  他慢条斯理,又添上一句:“孤还要你,是真心的。”
  饶是他昨夜里未曾碰过公主,揭开她的盖头后,看都未仔细看过一眼,便往着沈融冬的栖霜宫里去,见着她深夜回来,也未曾责怪过她。
  他候在她的床前,低声下气,在沈府里亦是如此。
  戴着他所织成的花环的人,仍然是拼命地想要逃离他。
  晏君怀用空闲的另一只手揉捏着眉心,嘴角虽是在含笑,可胸膛里一阵说不出的心烦意乱。
  看见沈融冬纹丝不动,缓慢张着唇,晏君怀放下手,眨眼间恢复了如初,朝着她温柔询问道:“冬儿,意下如何?”
  沈融冬声线颤抖:“若是臣妾执意要和离呢?阿爹阿娘他们的想法只是一时,他们终会改变,殿下昨夜里提起时,也根本未曾说过限期,他们总有一日,会同意和离。”
  “太子妃,”晏君怀的眼睛里,光芒逐渐黯下,“这便是你要无理取闹了。”
  沈融冬看着他的一双眼睛,不知怎么的,幼时里看不清晰的那张脸逐渐在脑海里和晏迟的脸庞重叠,拨开迷雾,有了无比真切的模样。
  那双在救她时的眼眸,纵使沾上了湿冷冰凉的水珠,并无几分温柔,也如绿叶漂浮在溪间里,清冽而冷淡,却从不逼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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