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晏君怀觉得,他是在全心为她好,他亦有能力庇护她。
晏迟没料到她的回应,迟迟没接下句。
沈融冬开始了自己的盘问:“是端王殿下让宁太妃来寺庙里的吗?”
晏迟道:“太妃本来便要为太后祈福。”
沈融冬自嘲勾勾唇角,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垂下自己的脑袋,将握住卷帘的手一点一滴松开,只等粗布门帘将要落下,她从一丝缝隙里看见晏迟的脸,瞳色晦暗莫测,唇角抿直,分辨不清情绪。
幼时坠落进冰湖里的窒息感逐渐同先前的冰凉重叠,眼前的脸也迷迷糊糊印成了一张。
想到沈温的那句:“你不记得了吗?”
你不记得了吗?
她倒是想问问他,到底还记不记得。
沈融冬不自知的,抿住唇,轻轻问他:“端王殿下幼年时,可曾意外坠落过冰湖?”
她知道自己问得直白,可若是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再含蓄也无用。
晏迟丝毫未怔,嗓音平淡从容:“未曾。”
“那,”沈融冬犹豫了一拍,“是否在年少时,借住过凉州知州的府邸?”
“未曾。”
“见过我阿爹呢?亦或者是,阿兄……”小姑娘模样的人嗓音明显是有了些气馁。
晏迟敛住唇角,竭力让自己不笑:“未曾。”
“啊,”沈融冬失落地埋下了脑袋,“果然。”
“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没什么,”沈融冬恹恹道,“只是觉得,人在落难的时候,果然看什么都像是救命稻草。”
“我像稻草?”
晏迟的声音在昏暗里,被勾勒得有几分嘶哑,如同藏着一把小钩子,尾音上扬,在忍俊不禁。
“没。”沈融冬彻底松开粗布门帘,起身下轿凳,殊不知脑袋未曾注意,冷不防撞上了马车的门槛顶部。
车身都晃荡了两下,拴在前方的马儿也不耐烦刨了几下蹄子,长鸣了一声。
沈融冬捂着脑袋,装作无事发生,走下轿凳,方才痛嘶了一声,脚步莫名快起来。
“等等,”马车里的人在身后喊住她,“我看看。”
听到动静,沈融冬索性放下捂住脑袋的手,别过眼睛看他,从容不迫道:“端王殿下,别忘记了我们之间,有条不成文的约定。”
晏迟的手本来要触碰过来,因为这句话,顿在了半途。
沈融冬十分清楚明白,他们有第一次的肢体接触,可以算做是意外,而第二次,是她想要验证,他刻意的引诱,若是再有第三回 ,那么便是双方恣意纵容自身,说是要犯下滔天大罪不为过。
晏迟哑然失笑,眼前的人细声细气,担惊受怕地看着他,像是生怕他趁着她不注意,做出什么她不愿意的动作。
她躲藏着他,一如宫宴上躲避着他的双眼。
“这样,”晏迟从她的脑袋上看见了片枫叶,约摸是路过枫林,无意间覆上去的,他隔着它,轻轻揉捏,“便算不得逾矩了。”
他探过来的手轻柔,眼眸里如藏了把小钩子,声音也放轻。
沈融冬弯了下唇角,“更疼了。”
晏迟闻言,放开他的手,不知接下来的动作。
她目不转睛盯着他看,晏迟喉结滚动,忽然道:“太子妃,你将画像给公主看的时候,心里是在想些什么?”
他们方有了一丝扯不断的关系,饶是他不想承认,也只能去正视它。
本打算不予理会,可是看见曾经那幅明显是墨迹未干的亲手画卷,不过几日转移到了另一人的手中,胸膛中的翻江倒海,他亦说不清。
“当初是想着,”沈融冬喃喃道,“连我都不能避免被这双眼睛吸引,如何又能将这样的画像给公主看?早知道,那日便不做出那样错误的决定,一心要勾引你,可是谁知道,你又这般好勾引,一勾,便上钩了。”
沈融冬的唇瓣张合,苍白,看着偏偏昳丽。
晏迟笑了一下,终是动了脚步,沈融冬说完这句话,一日来的委屈像是跌跌撞撞找到突破口,抬睫,拽住他的衣袖,不顾嗓子还有些干:“若是我同太子殿下和离,从此改头换面,我…”
“嗯?”晏迟等着她的后话。
沈融冬一出口,便知了自己的想法肤浅,或是因为被黑夜给蛊惑,才会失心疯一般。
晏迟的脸越近在咫尺,她看着,便越问不出口,清凌凌的小鹿眼睛垂下,“没有什么。”
晏迟将她脑袋上的那片火红枫叶摘下,隔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低下了下颌。
“这样,也算不得逾矩。”
唇透过枫叶,没有什么实感,可是沈融冬没由来的,偏想任着自己的失心疯发作下去。
她赫然抬眸,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看似镇定,实则眼睛里透露出无限慌张:“若是我同太子殿下和离,从此改头换面,你…”
晏迟的一双桃花眼尾微微翘起来,薄唇轻抿,低头看着眼前的人。
他在她眼里真像稻草那般,被她紧紧攥着,宁愿拉拽着他一道沉进湖底,“你愿意娶我吗?”
第44章
晏迟按理来说, 应该给眼前的人回应,可是他尚未推演好适当的说辞,便看见沈融冬的身后有一位穿着青衫的人走来,踩踏着夜色, 身后跟上一列随从, 看似是要打道回府。
太子殿下的表面俱是从容镇定, 实则在看清他们的一刹那间, 眉目俱朝上挑, 眼里如同藏有一把淬了冰的刀子,寒凉锐利, 杀起人来不见血。
他眼前的人仍在满怀希冀, 紧紧抓住自身的救命稻草般,晏迟低语同她道:“太子来了, 不要松手。”
沈融冬触碰他衣袖的手指瑟缩, 一眨眼间,复看见晏迟右手手掌盖在她的左手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他的眉眼几乎要同她的眉眼平齐, 温声说道:“太子妃不必道谢,沈小将军乃是本王挚友,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沈融冬思绪凌乱,近距离看见他的眼睛, 咽了咽唾沫,接下来便听见了晏君怀那不怒自威的一声:“参见皇叔。”
沈融冬惊惶失措地松开手,朝后看, 晏君怀慢条斯理走来, 将她拉至他的身旁, 薄唇噙笑:“上回宫宴过后,也未与皇叔见礼,太子妃若是要感谢皇叔,应当捎上孤一道才是。”
沈融冬冷静下来:“来日方长,殿下不急。”
“端王殿下现下身处在这佛门重地,若是能披上一身袈裟,”晏君怀意味深长,慢悠悠道,“说不定便能看着,同这里的僧人无异。”
他的牙几乎都要磨碎,偏偏言语上还得和气。
“太子说笑,”晏迟不卑不亢,“若是无事,本王也准备要离开,不若同太子一道,路上叙叙旧。”
晏君怀笑道:“当真是好,反正孤已与皇叔有多年未见,叙旧是再应当不过。”
沈融冬余光看着晏迟上马车,心道,她果然是被鬼迷住了心窍。
她原本是这样想的,只要晏迟答应,那么她就有勇气对晏君怀坦白,也许晏君怀能够顾念旧情,放开牢牢擒住她的手呢?
她全然忘记了,晏迟不是幼年时救起她的那个人,将他当作稻草,也不足以支撑着她游向岸,更有可能是坠入无尽的深渊。
沈融冬在马车里,同着晏君怀将晏迟送太妃来的事情道了一遍,他轻飘飘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他之前在佛堂里陪同宁太妃礼佛,再之后回厢房里不曾看见沈融冬,四处寻找她,索性放弃后,命崔进留在寺庙里,这几日好生照顾她,没想到接着来,便直接看见了她同端王的这一幕。
娇小婀娜的身躯在颀长身影的前方,瑟瑟发抖,又携着希冀。与他那日在假山后看到的情形,几乎无异,都让他大动肝火,手里想要碾碎些什么。
“太子妃可想好了?”良久后,晏君怀问道,“孤给你的几个选择。”
沈融冬踌躇良久,看着他的眼睛,真心同他说道:“臣妾选不出来。”
晏君怀气笑,“那就不要选,就这样就好。”
沈融冬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想要开口说出实情,又被堵塞住了喉咙,手指缠绕着,几乎要同他提起:“殿下,臣妾与端王是——”
“知道端王于你们沈家有恩,说来说去,是孤的错,冬儿委屈了。”
晏君怀抱住她,她的背部抵在马车壁上,见晏君怀的脑袋伏在她肩头,她缩在他的怀里,迟迟没有动静。
手本来想要推拒他,停在半道,又不知道该往哪放。
过了很久,她听见晏君怀一丝带着哽咽的嗓音:“冬儿,能不能,原谅孤?”
沈融冬木然着,透过马车车帘的缝隙,看见的却是对面马车帘子被风扬起,露出来的那一半晏迟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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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沈融冬都呆在崇恩寺内,陪同宁太妃一道礼佛。
宁太妃宽仁和蔼,为人极好相处,沈融冬偶尔做的小食,亦会端去给她品尝。
将要离开崇恩寺前,她就地取材,做了堆叠成小山般的糖渍枫叶,其中一大半由崔进拿去给馋嘴的小孩儿们吃,剩下的照常由她端给宁太妃。
宁太妃的厢房同她的厢房不远,沈融冬端着托盘停驻在门外,见门虚掩着,便敲了几下门。
宁太妃传声让她进去,里头的两位婢女来打开了门,沈融冬见宁太妃坐在正中的竹榻上,炕桌上摆放着几幅画卷,尚未来得及合上。
沈融冬随口笑问了一句:“太妃是在看什么好宝贝呢?”
“来得正好,”宁太妃招呼她道,“冬儿,端王迄今为止,府上只有一名侧妃,也没个名正言顺的王妃,来帮我看看,这京城里哪家的姑娘,许给他才是最合适的?”
沈融冬手里的托盘蓦地不稳,定了定心神,看向宁太妃道:“我来看看。”
她将托盘放在炕桌上,摊开那些画像,都是些京城里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孙家姑娘婀娜,李家姑娘多才,柳家姑娘一双琴音,冠绝汴京城。
她抿着唇,只觉得哪一个都合适,却又哪一个都不好。
“太妃,端王殿下他…”沈融冬犹豫着,漫不经心道,“竟是有侧妃吗?从来未曾听过。”
宁太妃笑着解释道:“是他手下的一名副将,远在边疆,本来便是一人将儿女拉扯大,后来阵亡在沙场,临死前将女儿托付给他,正巧那姑娘也喜欢他,他没办法,就只能收了她当作侧妃,养在府中,可是看着那姑娘这么久了,身子竟是没点动静,哀家盘算着,还是给他早日找到正妃,这样才合适。”
沈融冬抿着唇,她以为晏迟清心寡欲,看着是个和尚的模样,便应该是和尚的性子,可是显然不见得,之前打趣说起的时候,他不是,也没有否认过有妻子吗?
她阖着眼,轻道:“我再好好看看。”
“对了,”宁太妃品尝着糖渍枫叶时,笑着问她道,“冬儿,你同端王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沈融冬被噎住,喝了杯茶水,顺了一会儿嗓子,一板一眼回道:“端王殿下救了家兄,冬儿甚是感激,只这样的关系。”
“其实是这样,”宁太妃道,“我看他手里一直拿捏着枚香囊,问他是哪家姑娘,也不说,只是时常不舍得放,还想问问你,可曾知道什么内情?”
沈融冬恍惚。
宁太妃又道:“他对你很是上心,一得知太子殿下同你一道来寺庙里,便催着哀家一同来,说是让哀家伴着你,这样到时太子殿下一人回去,宫中的人便会少说些闲话,那日在重九的宫宴上,哀家也听说了,因为你出了阵风头,那宫里有许多人,都看不入眼了,是在盯着你呐。”
沈融冬低下脖颈,细声回道:“那大概是因为家兄之前入过诏狱,端王殿下,不想看见我们沈府的名声一落千丈,才想出的这样的办法,冬儿在此,再次当着太妃的面,向端王殿下道谢,无论传达与否,心意都在这里。”
她说罢,咬了片糖渍枫叶,便觉着有些腻得慌。
须臾过后,不再看向那些画像,诚心说道:“依冬儿看,端王殿下那般举世无双,这京城中的姑娘,虽然是好看,可到底没有胸襟气魄,还是同皇叔合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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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陪宁太妃闲聊上了一阵,当厢房的门外传来轻敲门扉的声音,沈融冬望过去,见婢女拉开门扉,晏迟一身素色,走进来时目光不偏不倚。
起初稍惊,随后一想,他来时都是借着送宁太妃的名头,宁太妃要回程,他不来接一接,反倒是说不过去。
晏迟走进来,同宁太妃见过礼,宁太妃指着糖渍枫叶道:“是太子妃做的,你这个当皇叔的,也尝一尝她的手艺。”
晏迟婉拒:“你们吃,我不爱吃。”
宁太妃笑着侧头同沈融冬解释起:“冬儿莫要见怪,这人的嘴刁惯了,平常就不爱吃这些。”
沈融冬再次噎住,喝了一整杯茶,胸膛里的无名火仍是未顺下去。
绿竹做的便是好吃,她做的,便不爱吃。
过了半晌,宁太妃起身道:“哀家同这里的方丈告别一番,待会儿便离开,对了,端王,你看看这些画像,冬儿方才看过了,说是都不衬你,可是哀家看着,也有几个入眼的,不如再随便瞧几眼。”
沈融冬当即要陪同宁太妃一道,被她笑着推了回去:“你也看看,端王的眼光没那么高。”
她说着,在她的耳旁耳语一番:“帮哀家瞧瞧,究竟是哪个姑娘的香囊。”
沈融冬一眨眼,寻思到了宁太妃的用意,便觉得十分好笑。
她疑心晏迟的香囊是哪家姑娘的,于是便将姑娘们的画像都搜罗来,若是晏迟的眼光停留在哪张画像上过久,说不定便能从中找出那香囊的主人。
她想着,心里,脸上,都觉着几分热。
若是晏迟的目光,是停留在她脸上,被宁太妃看出来了该怎么办?
宁太妃同婢女出去后,她同晏迟一人坐在竹榻的一旁,任凭他摊开画像,细细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