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还有几分想推辞,可是看见沈融冬的眼神不容置疑,她身边的那个小姑娘也惊慌失措,若是他就此走了,只怕是要愧疚得抬不起脑袋。
他只有转身,走进了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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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跟在晏迟的后方,看着他坐在竹椅上,手稍稍抬起,慢慢悠悠将自身的衣物揭起。
见她一直在盯着,他索性抬眼,目光同她对视上。
不用晏迟出声,同他对视不过几个瞬息,沈融冬败下阵来,讪讪往后转:“我这便出去,端王殿下放心。”
他们之间有那条不成文的约定在,她记得。
沈融冬站往堂屋外的屋檐下,过了一阵儿,忍不住将自身的目光放回往身后,堂屋的门缝足够宽,她只要稍稍凑上去,便能看清里面的一举一动,她偷偷摸摸掀开眼皮,将眼睛贴上去,同时不自主吞咽了一口唾沫,就这样鬼鬼祟祟看看,晏迟大概不会发现她罢?
沈融冬的手不敢扒着门缝的两边,只能缓慢将自己的眼睛越贴越近,谨防屋内的人发现她的动静。
她从门缝里瞧见,晏迟修长如玉的手缓缓将衣衫从肩头尽数揭起,露出来的那一片肌肤本应是皙白,可此刻淤积上了一大团明显淤青,她光是看着,便能想象到当时砸下来有多疼,禁不住胆战心惊。
沈融冬抿唇,不过一会儿,余光里看见青荷捏着装药油的瓶子走来,她见着她这般模样,忍不住轻喊上一声:“小姐?”
“嘘,”沈融冬连忙过去,从青荷的手里接过药瓶,小声吩咐道,“我去送罢,你去烧上一些热水,再寻块干净软布来,还有伤药,若是有的话,便拿来罢。”
吩咐完,她拿着药油走回去,作势有模有样敲了两下堂屋门,未等里面的人回应,便推开门低声道:“药油来了,端王殿下。”
她这般模样让人看着,禁不住微弯了唇角。
沈融冬没顾得上晏迟的目光,她看往他身上,除了那处肩膀上被凳子砸到的淤青,胸膛前那道按道理来说早该康复了的伤口,果然如她之间从门缝里瞧见的一模一样,此刻渗出了新鲜血液,有重新崩裂开来的迹象。
沈融冬忍着心惊,过去将药油递给晏迟时,多嘴问上了他一句:“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晏迟道。
沈融冬递了药,遂要退出去。
身后晏迟的声音漫不经心:“门外站着累。”
沈融冬回首,匪夷所思看他。
晏迟抬头,与她相对,清润的眸子里蕴藏着几分笑意:“不若就留在这里,你坐着便是。”
沈融冬的脸霎时一阵烧红,浑身顿时哪哪都觉得不自在,晏迟这话,是发现她方才在偷看他了?
罢了,她咽下了妄图解释的语句,觉着根本无需同他解释,毕竟眼前的男人,还欠她一句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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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强行逼着自己镇定,随手找了一把竹椅,坐在晏迟的身畔,默不作声看着他动作。
他的肩膀负伤,妄想用一只手去推药油,显得笨手笨脚,与他整个人的气场截然不符。
沈融冬在一旁看着他动作都觉着难受,终是忍不住上前,抢过他的药油道:“我来。”
晏迟一个负了伤的人,手根本不如她灵便。
沈融冬将药油倒往手心里几滴,呵了两口气,将手掌覆往晏迟肩膀上的淤青处,推起来时,丝毫未留情面。
晏迟吃痛,大致是没想到她会如此大力,清俊的两道眉毛未曾做好准备,霎时拧起。他的唇边,也漫出了轻轻一声:“嘶~”
“痛?”沈融冬没好气地道,“痛便对了,端王殿下的这招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用得可当真是巧妙。”
“何意?”晏迟问她。
沈融冬笑着,不曾停下手中动作,反倒盯回他的桃花眼:“当时那张板凳要朝着我的肩膀砸下来,为何那么巧,偏偏端王殿下正好从院门外进来,挡在了我的身前?不过白驹过隙的一段时间,端王殿下前一刻,应当是在陪同宁太妃闲话,莫非是夜里梦见了哪路神仙,偷偷摸摸教给了你遁土之术?”
他分明就是在一路跟着她,自从城门口马车分开,他始终在目光能够触及到她的地方,留意着她这边的大小动静。
晏迟勾唇,未见反驳。
“我猜想,”沈融冬又说道,“若非是我遇上险境,那么我今日,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你的行踪。”
晏迟浅浅笑着辩解:“太妃在马车里时,同我说起了让你寻找香囊主人的事,你莫要误会,香囊不是你所认为的那一枚。”
“只有这一句?”沈融冬的手顿了一瞬。
晏迟确定道:“只这一句。”
“好。”沈融冬虽是在笑,可揉搓他肩膀的力道,不知不觉变得愈发重。
重到晏迟的眼角眉梢都沁出了汗,抿着薄唇,如同是刚从蒸笼里出来。
“太子妃。”青荷的身影,不多时在堂屋门外停下,先是敲了几声门。
沈融冬停下动作过去,晏迟趁此刻收拢好自身的衣物,背过身去。
沈融冬接过青荷手中的木盆以及白色软布,青荷借口火未熄,再去煮一些粥,屋内只剩下两人。
“我会请太医包扎。”晏迟在沈融冬走往他身前时,起身从容不迫那般。
“你胸口的处理方式草率,若是太医都包扎成这样,那么我也当过一回太医,”沈融冬不慌不忙道,“何况若是太医早前便为你处理过伤势,伤早就痊愈,怎会反反复复?”
她覆着睫,轻轻说道:“你不用瞒我,我在那日为你包扎时,全看过了,是刀剑伤。”
“坐下罢,”她推着他道,“算是我还你那记替我挡下凳子的恩情。”
晏迟停驻在原地不动,忽然没由来道:“侧妃如同我的妹妹那般。”
“啊?”沈融冬的迷糊劲儿上来了。
“我未曾碰过她,都是以礼相待,”晏迟的薄唇一张一合,犹如妖魅,那双上挑的桃花眼始终在蛊惑人心,“同我有过肌肤之亲的,只有你一人。”
沈融冬怔住,以为他是在逗弄她,不顾心中翻腾起来的情绪,看向他结结巴巴:“你…你这时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她推了下他,见推搡不动,更没好气道:“你同我解释有什么用?我又不需要听,随便你是如何。”
“不是,”晏迟苦笑道,“我都这般说了,待会在包扎时,别再那样用力。”
他朝竹椅上坐回去,抬起眉眼看她,桃花眼里色泽如浓墨,暗藏了点儿无奈。
“沈姑娘,温柔点儿,行不行?”
第47章
沈姑娘, 听见这令人耳朵发烫的字眼,沈融冬咂摸了一阵晏迟话中的意思,不是存着取笑她的心思,还能有什么?
她躬下身子, 几乎将脑袋全低下, 晏迟的目光停留在她脸畔, 将她的每一寸掠过。
在替他取下那些缠绕身前的布条时, 下手的确是不自觉要轻上了许多。
“这样呢?”沈融冬头也不抬问, “端王殿下,觉得如何?”
晏迟眉毛未曾拧起, 看得出来, 是能够承受。
沈融冬漫不经心问道:“端王殿下身上的这些伤,究竟是如何造成的?”
他的胸膛纵横分明, 结实有力, 不如外表看上去那样瘦弱,可新伤旧伤都不少,有些经过长年累月的沉淀,颜色看着浅, 可有些还是新伤,知晓摸上去定然是凹凸不平,看得人只想倒吸一口冷气。
“你也说过,我是在沙场上摸爬滚打过的人, ”晏迟声音听着没别样情绪,无所谓那般,“树敌众多, 不可能时时刻刻处于安稳之中。”
沈融冬心惊, 硬着头皮继续问他:“是边境小国的那些细作吗?”
晏迟答:“不止。”
沈融冬心里倏地更沉:“除了外患, 还有内忧?”
她此刻已经将旧的布条完全取下,用软布沾湿了温水,去擦拭晏迟的伤口边缘,动作愈发小心。
她未曾生出什么过旖旎心思,擦拭完,再将剩下的布条撕扯成小块,轻轻缠绕往他的胸膛伤口上。
料想晏迟是默认,沈融冬神色无波:“这些伤口都是你自己处理的罢?说看过医书得来的医术,其实只是遇上这种情况的时候数不胜数,对吗?”
晏迟低着眉眼,笑道:“忘了。”
沈融冬无言,过了会儿,忍不住再得寸进尺:“那崇恩寺里的僧人和灾民们,还有山脚下的猎户樵夫,其中究竟有多少人是听命于你?还是说,他们都是你的人所假扮。”
晏迟在崇恩寺里相当于来去自如,那么多人都未曾发现过他的异常,看来他将整个崇恩寺都打点过,她这般的猜想都算是浅显,若说他掌控了崇恩寺上下,也并非绝无可能。
“譬如上回替我担下名声,给你赠送过香囊的僧人,”晏迟道,“包括他在内,都是随同我一道从雍州归来的人,太妃与方丈交好,她知晓我回京路途遥远,艰难险阻,扮作外出云游归来的僧人更方便,此事陛下亦是知晓。我本想,先暂住崇恩寺,寻个好时机再回城,谁曾想,被你识破了身份。”
“至于之后,受伤的事,”晏迟放轻了声音,“与你和沈温都无关,不必挂怀。”
沈融冬了然于心,道:“我一度将你当作真正的僧人,是我眼拙。”
“说是也不为过,”晏迟笑道,“我一有机会,便同云游四方的僧人谈论佛理,平素里信佛,算得上半位出家人。”
“可是你破戒了。”沈融冬方说完这一句,便噤声。
晏迟也不自觉微怔,听得她抿起唇,细细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自称是佛门弟子,欺骗佛祖,都不知道欺骗了多少回。”
听到她像是要同他较量似的指控,晏迟才知道,是他想多了。
“你说,”沈融冬手里的动作顿住,“那日往伤药里掺杂其他药的人,是不是有可能,是暗地里想要作祟的那些人?”
“你不必忧心,”晏迟听见这桩,眸光霎时深重,攥紧了双手道,“若是找出他们,定不会轻饶。”
沈融冬轻嗯了声,晏迟低下下颚,看见她肌肤细腻的脸上,四处布满了桃子那般的细微绒毛,纤长的眼睫乌黑,簌簌颤动。
他心中不知觉一动,略略抬手,正巧沈融冬扬起脸:“包扎完了。”
晏迟登时收回自身的右手,火速别开脸,装作方才未曾妄图对她进行任何举动,不动声色,将手藏回进了宽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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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待到晏迟的衣衫整洁,端上木盆走出堂屋,正巧青荷捧着热粥来到屋檐下,她们换了手,沈融冬将粥端进屋里给晏迟:“饿了的话,先垫垫肚子。”
看得出来他不饿,可仍默不作声接过,动起了汤匙。
沈融冬轻轻勾着嘴角,踏出堂屋,去灶屋里寻到青荷,问起她:“你方才看着我欲言又止,是有什么事情想要说吗?”
青荷抿了下嘴唇,吞吞吐吐道:“小姐,奴婢方才,深思熟虑过了,奴婢…其实愿意嫁给赵二公子。”
“什么?”沈融冬以为是她听岔了,想要再次确认。
“奴婢嫁给他不亏,”青荷再诚心道,“至少有吃有喝,有遮风挡雨的地方,还能穿金戴银,奴婢此生无憾。”
沈融冬蓦地抓住她的手,紧张问道:“青荷,你莫不是脑子方才被火烤糊涂了?”
青荷未出生前,沈府里最年幼的人是她,后来青荷伴在她身侧,她如同有了个妹妹,眼下见青荷逞强,心疼到了骨子里。
青荷坦然自若道:“小姐,这段日子在赵府里,赵二公子对奴婢挺好,方才听了那个混账的话,想想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奴婢不可能永远跟在小姐身旁,奴婢迟早要嫁人,嫁谁不是嫁?至少在赵府里,奴婢待着挺舒心。”
“青荷…”沈融冬不敢置信,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是不是殿下派了人来,还是赵朗他们同你说了什么,你爹的话你不用听,那都是一派胡言。”
“不是,全不是,”青荷哭笑不得,“奴婢是在为了自身做打算,知道小姐一心为了奴婢好,可奴婢已经有了选择,现下心意已决,望小姐莫要再阻挠。”
沈融冬见着青荷摆脱她的手,去灶膛前蹲下,看将要熄灭的柴火。
她望着她的背影一阵,怎么都想不明白。
崔进过了一阵,押着徐福才走进院落里,望见从灶屋里走出来失魂落魄的太子妃,不由问道:“太子妃,这人应当怎么处置?”
沈融冬看了他们一眼,原本念在青荷的份上,应当由她自己来做决定,可是此刻想到徐福才方才大放厥词,又想到他无法无天举起来的那张板凳,朝着她来,砸在了晏迟的肩膀上。
她闭了闭眼,竭力让自己平心静气道:“将五百两银票替他还给赌坊,然后押送他进府衙,以免他再到处惹事。”
“是,”崔进应下,拍了下徐福才的背,“也不看看你有几个胆子,竟然连太子妃都敢砸,不要命了?”
徐福才酒醒了,还是一脸无所谓,大大咧咧道:“不就关个十天半个月,牢房里有吃有喝,比起这里来,差不到哪去。”
“还嘴硬!”崔进呵斥道。
沈融冬道:“同府尹说,让他不用忌惮着谁,该怎样论罪,便怎样论罪。”
徐福才听见,这时脸色才惊惶犹如过街老鼠,他不停拱着手,面色惨白,嘴巴翕动,喃喃求饶道:“太子妃,草民下回可不敢了,青荷是与你情同姐妹的人,你可不能让她伤心,我是她唯一的亲人啊。”
“你在让青荷伤心的时候,可曾有想过你是她唯一的亲人?”沈融冬定定看着他,满眼疲累,“以后在外莫要打着沈府的旗号,也莫要打着东宫旗号,你已将青荷对你最后的情分,全都耗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