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笃定,不容人质疑。沈融冬抿了抿唇,局促不安道:“看来端王殿下无事。”
他比她想象得要聪明得多,便是晏君怀真存了心思伤害他,他也一定有办法解局,不需要等到她来提点。
这么看来,她的所作所为,都像是笑话。
没了再继续谈话的必要,沈融冬越过他,正打算回到行宫的隐蔽处换下自己这身装束。冷不防的,晏迟的手搭在她的肩头上,他轻言缓语:“等等。”
沈融冬朝后看过去,晏迟的眼睛依旧如琉璃般纯净,桃花眼的形状好看得紧,薄唇紧抿,似乎是有什么话,藏在嘴唇吐不出来,也成了她的扭捏样。
沈融冬掀开眼睫,“端王殿下,你有什么话想说,不如等到之后,让你的暗卫过来通信。”
她仍然在赌气,晏迟让人守在她身边的行为,简直将她当成了笼中之物。
“歇歇脚吧,想必累了。”晏迟将身上的骑射装解开外衣,铺在就近的一块圆润石头上,示意她坐下。
沈融冬张了张唇,想要回绝,身形又不由自主坐过去。
她也想见晏迟,尤其是有了腹中的孩子之后,莫名的,对于晏迟的依恋就更多上了一层。
她说不清楚,这该用何种来确切解释。
是羁绊吗?
因为肚子里的骨血,是来自于他和她,所以她觉得两人产生了一道朦朦胧胧的联系,甚至类似于阿爹和阿娘之间的关系那样。
阿爹和阿娘也是在有了她和沈温之后,更为亲近的吧。
沈融冬捏紧拳,故作漫不经心锤了锤自己的腿,想要消除些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晏迟将马系在了临近的一棵树上,走过来,裹挟着清风,“这里没什么人,我给你吹首曲子。”
沈融冬错愕,她呆呆道:“我…我没说过想听曲子。”
何况这深山野岭,哪儿来的乐器?
晏迟随便捡了片树叶,拭干净,放到唇边。
她的耳边霎时响起一小段从未听过的调子。
前一刻还在焦灼的心,瞥见晏迟的眉眼,认真且干净,没由来寂静下来。
他的身上早就没有了那股佛堂里的檀香味,可她如同置身在那间佛堂里,浑身都变得坦然,卸下了重重负担,舒适到她自己都觉得讶异。
“这是什么曲子?”待到晏迟吹完,她静静问。
“宁太妃教的,还没取名字。”
“可惜了,”沈融冬呐呐道,“挺好听。”
“是当年先皇哼给宁太妃的,后来又改编了些。”
沈融冬微讶,人人都说宁太妃当年不受先皇宠爱,可是先皇会给她哼小曲儿,足以见得用心,只是不知道帝王家的情谊,分给了究竟多少人,又最多能持续到几时?
这么一想,欢快活泼的小调,霎时沾上了几分哀婉。
“你想听他们的事吗?”
“我想听你的事。”
心里的话脱口而出,沈融冬自己都愣住,她抬眼看他,晏迟狭长的桃花眼里倾注墨色,唇微微翘:“好。”
“当年宁太妃其实并未受到什么宠爱,与其他妃子所诞下的皇子不同,我受到其他皇子们的排挤,甚至会被宫婢和太监捉弄,当时我在想,若是我有朝一日当上皇上,一定会向欺负过我的人复仇,可是终究是年幼时的想法,后来大了些,也打消了念头,宁太妃是普通的妃子,身后无任何家族势力依靠,夺嫡是其他皇子间的事,和我没什么关系。”
沈融冬听晏迟用这般风轻云淡的语调吐露出身世,甚至是幼年时的想法,心里堵着,手下意识想要去搭上他的手背,方张开,又收了回去。
她究竟在想什么?
晏迟是晏君怀的叔父,现下也是她的叔父,他们两有过那一次的荒唐就足够离奇,现下竟然还坐在一道闲聊,若是再有什么逾矩,她该被天下人唾骂了。
“后来呢?”沈融冬秉持着旁听者的好奇,尽职尽责问。
“我讨好着各位皇兄,装作自己是个纨绔子弟,谁的阵营也不站,后来其他的皇子们死的死,疯的疯,只有我一人独活,事到如今,我时常在庆幸当初的举动正确。”
沈融冬覆下眼睫:“端王殿下,的确是高瞻远瞩。”
“你不必如此迎合我,”晏迟道,“我不过是在和你述说,我不光彩的那一面。”
“后来我去了边疆,先皇坐上皇位,我在其他臣子的嘴里,无异于皇兄的狗,这样我在边疆,皇兄才能放心,宁太妃在冷宫里也能安全。”
“比起其他的妃嫔和皇子,我和宁太妃的处境再好不过。”
沈融冬的心里涌出一阵酸涩,眼睛也乏得很,支撑不住要沁出泪珠来。晏迟看她,揶揄道:“你要哭了?”
“罢了,”他道,“那我不说了。”
“不,你再多说些,”沈融冬情急之下触碰到他的手背,紧张道,“我想听。”
晏迟低下眸,沈融冬的眼睛自然也看见了自己手的轻佻之举,她急急忙忙缩回手,“后来呢?你在边疆如何?还有…还有。”
其实她主要是想听,晏迟救了她的那一段。
他为何看见她落水,能够毫不犹豫救她,为何又要隐瞒了自己救人的行径,将这桩好事拱手推到了太子的身上?
包括当时知情的所有人,全部都在瞒着她,包括阿爹,包括沈温。
现下想起来,沈融冬一阵心寒,他们究竟为何要如此?
“到了舞象之年,关外发生一场□□,当时雍州城内的百姓们死伤无数,幽州知州残暴无度,我只是个王爷,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麻木着自己或许百姓的伤亡出现,皇兄听见我的不作为,心里会更为放心。”
“怎…”沈融冬停顿道,“怎么会?先皇是个好皇帝。”
虽然在某些地方她不能认同他,可是这点始终没法否认。
“是啊,后来连身旁的侍卫都看不过去,要去凉州借兵,”晏迟自嘲道,“我自然是不能让他独去,恰此一回,便在凉州知州的府上遇见了你。”
沈融冬气息停滞,抿抿唇,终于要说到她了吗?
晏迟漂亮的眼睛轻眨:“下回别再这般,若是遇见,我应当没勇气再救第二回 。”
那般冰天雪地的天气,他当时应当是着了魔,才会跳进冰窟窿里救人。
沈融冬泄下气来,转过身道:“端王殿下如此不情愿,好在…好在我处心积虑想要提醒你,也算勉勉强强扯平,放心,我之后绝不会再这般了。”
晏迟轻笑:“雍州知州后来卸任,在下一任知州赶来赴任前,我参与了百姓们的重建,从那回开始,边疆开始流传起我是个好王爷的谣言,后来又上沙场,谣言便越传越厉害,直到与事实完全不同。”
万万没想到晏迟会这般看轻自己,沈融冬滚动喉咙,轻声说道:“都过去了。”
她抚上肚子,但愿肚子里的人听不见他说的话。
他与肚子里的人有血缘关系,若是真能冥冥中产生联系,被小家伙感应到了凄凉,日后成为阴郁的人该如何?
思虑着,毫无知觉想法越来越偏,感觉到身旁人许久未再说话,她抬起脸,忐忑安慰道:“端王殿下,你不必妄自菲薄,人是好或坏,虽然不见得一定是要从他人的口中定夺,可是当有一人说你好,你姑且谦逊,可以当个好听话听听便过去了,若是有成千上百的百姓都开始夸你好,那么…”
她犹豫了几分,接着朝他笑道:“你还是可以骄傲骄傲的。”
晏迟微怔,低下下颚,笑着道:“我同你说这么多,其实只是想说,我只是普通的人,我也会因为害怕,而屡屡屈服于他人,一点都不如你想象中。”
沈融冬低声:“我也没将你想得太好。”
“所以日后我不在时,一定要小心自己,莫要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沈融冬心思一动:“你是指,什么?”
他说他第二回 应当没勇气再从冰窟里救她,她知道那是玩笑的揶揄话,可是现在又听着他这句话,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在凝重叮嘱她什么?
对,她忽然想到,他派的人一直在栖霜宫里,那人若是听见了她和崔进的对话,好像也不无可能?
沈融冬心悸,想要从晏迟的脸上看出答案。
他却闭口不再提起任何有关于这件事的一点半点,岔开了话题:“你问过的那句话,还作数吗?”
沈融冬浑然不知他问的是哪句,下意识道:“什么?”
晏迟被她的眼睛一望,陡然失去开口的勇气,笑了笑道:“当我未曾说过。”
“歇脚了这么久,该离开了。”沈融冬别开脑袋,站起身来,要朝着行宫的方向走。
“等等,”晏迟问,“眼下机会正好,你不想试试?”
沈融冬回转过身,晏迟站起身来,将弓箭搭往她的手里。
他站在她身后,声音低沉:“平视前方。”
正欲回绝,可是这宛若命令般的言语令她不由得挺直腰身,听着他话,目光正视前方。
晏迟的手握上她的手,惶惶不安跟着袭上心头。
他的薄唇就贴在她的耳际,虽然未曾亲密挨在一起,可是光凭他低沉的气息,混合林间的风,她心里乱成了一团。
晏迟教着她的手,调整好将要瞄准的方位。
对上前方的一株树,晏迟道:“我看起来,像不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沈融冬想到他方才说的那么多话,想也不想答道:“像。”
“你不问问我吗?”
“啊?”沈融冬迷糊着,“问什么?”
晏迟更握紧她的手,弓上的弦被慢慢绷紧,接着松开,箭飞速射了出去。
他的语调轻若无声:“问为何看起来有心事。”
沈融冬跟着他道:“为什么有心事?”
晏迟轻笑,低眸看过来,桃花眼底清澈可见,印出她错愕的脸庞。
“因为从那回救起你后,心底里多年来,都装着同一个人。”
“我同不后悔当年忍辱那般,不后悔救起你。”
她别开自己的脑袋,竭力平复气息。
接着看见射出去的箭,正好射中树枝,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白色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到她的眼前。
第57章
沈融冬告别晏迟, 整个人犹如脚踩棉花思绪全放空,她回到行宫,到了原先的隐蔽房间换下身上装束,走出来时, 见无论太监宫婢, 亦或是同来的女眷, 都未曾注意她, 便不动声色回到原来众人那里。
本以为晏君怀还在林子里射猎, 可是她前往众人那里,赫然换下骑装的晏君怀身处人群中, 他披着厚重的雪白大氅, 手里托着只毛色发灰的野兔,若是不细看, 野兔要与他整个人融在一起。
晏君怀这副模样, 教人分外不敢置信。
沈融冬望见他手里的兔子,眼睛黝黑圆润,里面嵌有一汪水般湿漉漉,看起来可爱又可怜。
按照野兔目前温驯的模样看, 它应当是未曾受到过半分伤害。
晏君怀余光正好瞧见了她,抱着兔子迎过来,笑道:“冬儿,你看这只野兔像不像你?”
沈融冬伸出手抚了抚兔子的脑袋:“殿下有心了。”
晏君怀大致看出她的兴致不高, 避开众人耳目,将手里野兔塞到她怀里:“孤没伤害它,到时候你带回栖霜宫里养着, 能在无人时陪陪你。”
沈融冬勾勒出浅浅一抹笑:“多谢殿下。”
“冬儿去哪了?”晏君怀避人耳目想问的正题终于出口, “孤一直在担心你, 从青荷那里听闻你又犯难受,心里也跟着难受。”
不等沈融冬回答,他将身上的大氅毫不犹疑脱下来,披在她肩头,将她整个人包裹。
“出来也不小心些。”
晏君怀的口吻格外像是幼时当着众人面前对她肆无忌惮的宠溺,可像从前那般,不如干脆口口声声质问她,这样她倒不会这般情何以堪。
“冬儿若是不想说,那就不说,”晏君怀道,“我知道冬儿有自己的主意,孤不会太约束你。”
沈融冬浅浅勾唇,捧着野兔同晏君怀回到众人眼下,她坐往玉丹公主身边,公主早就瞧过晏君怀手里的这只兔子,只是现下才摸着它,艳羡道:“射中这兔子倒是容易,可是将它生擒,还让它落得如此温顺,倒是有几分困难,太子殿下像是费了不少的功夫,对你真是有心。”
“你喜欢的话,不若…”她是想着将手里的兔子送给她,可是正窥到晏君怀盯过来的目光,便吞下去,轻声道,“殿下再猎一只,想是也不困难。”
“殿下哪里有那闲工夫再跑出去?”公主笑道,“我也不过是许久未曾见过这样鲜活的小东西,一时新奇,看看就好,真要教我养,不出三日就得给养进土里去了。”
沈融冬抚摸着兔子,目光放空,几次避开晏君怀的灼热。
出去射猎的人过上一阵归来,沈融冬在陆续的人群里,瞧见晏迟分外鹤立鸡群的身影,他身后随侍提着的猎物她用一双手便数得过来,也不见有什么教人吃惊的猎物,称得上中规中矩。
他的箭术不可能只这般,应是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晏迟说过自身如履薄冰,活着的每一步都如同在最后定生死的棋盘上落子,若是行差踏错,下场可想而知。
她心里这般想着,便开始发堵起来,手里抚着兔子的动作几次不流畅,险些教身旁的人看出异常。
太监这时上前分工清点完所有人的猎物,得出高下,将记载了详情的册子呈给陛下过目,陛下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的便是晏君怀,沈融冬不吃惊,在她的预料中。
太子猎得的猎物最佳,陛下赏赐了一堆好物,一眼看去,无一件凡品。
晏君怀偏偏不识相,当着群臣的面,诚恳向陛下道:“陛下,儿臣想要成双成对的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