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逢冬——稚雾
时间:2022-08-09 06:44:10

  “噢?”陛下听了深感意外,“太子为何想要这样的赏赐?”
  “这样才能分给他人,与他人共享这份喜悦。”
  在场的人听见,赞赏的目光从太子身上落往公主,转瞬成了艳羡。
  多数人都以为太子要将荣耀与公主共享,心照不宣般夸赞起太子来。
  陛下看向玉丹公主,龙颜大悦:“难得太子有这份心,不如这样,孤将这些赏赐再添上同样一份,你拿去分享给你想要与之分享的人。”
  “儿臣谢父皇。”
  晏君怀领了赏赐,沈融冬躲着他的目光,浑身尽是不自在,他总是似有若无般看过来,她难道还不能明了,他是想要将另一份赏赐,抬进她的寝宫里吗?
  她的眼睫簌簌颤动,避着晏君怀同时,不经意的眼光落往晏迟身上。
  他眼神平淡无奇,似是岿然不动,无任何人事能影响到,她又有些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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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狝结束,沈融冬回到栖霜宫里,将盼儿的小衣裳缝制完毕,外面的天色漆黑如沾满浓墨,她唤来刘裁,吩咐他将她缝制好的小衣裳拿去偏殿。
  刘裁问道:“太子妃,您不亲自去吗?”
  “你去吧,来日方长,今夜本宫想先歇息。”
  正在刘裁要动身的时候,沈融冬心思微动,仍是忍不住站起身来,轻声道:“罢了,本宫同你一道去。”
  到了偏殿,绿竹正在哄着襁褓里的盼儿入睡,望见她来,欣喜问道:“太子妃,奴婢都有好久未曾见到过您了。”
  尾音方才落下,又着急忙慌道:“您吩咐青荷拿给奴婢的那些脂粉头面,奴婢都有在好好用,太子妃,您对奴婢的好,奴婢无以为报。”
  “照顾好小皇孙就行。”沈融冬拿了一件小衣裳,衬在盼儿的身前,他眼珠晶莹剔透,望见她,咯咯直笑。
  沈融冬放下小衣裳,又想逗弄逗弄他,方伸出食指,半路上匆匆缩回。
  她很快便走,再和盼儿亲近,到时候此生说不定再无缘相见,现下的亲近,对于他们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没了逗留的心思,沈融冬心事重重回到正殿,晏君怀正好吩咐人将那些赏赐都抬过来。
  得了吩咐的太监同她解释:“太子妃,太子殿下不将全部的东西送过来,是他惦记着怕太子妃成为眼中钉,何况落人口实,陛下那里听见了也不好,这不,送到公主和孟侧妃那里的赏赐,都拆开来了,没有什么是同殿下一双的。”
  晏君怀难道是小孩子?
  沈融冬抿唇,面目当然未显露出异样:“难为殿下有心。”
  太监领了她的赏赐,正殿里等人散去,又静得可怖。沈融冬未曾去看任何一件赏赐,来到窗棂前,晏迟送给她的兰花开得有些模样,可等这阵子花期过去,凋落后只会剩下泛黄的叶片。
  她没有带走它的必要。
  她唤来崔进,同他商议道:“这回全凭崔侍卫做主,本宫不会再任性。”
  崔进没去秋狝,留在东宫里,一见到从秋狝归来的太子妃这般放低姿态,他微怔道:“太子妃,属下又仔细想过您之前说的话,您其实没做错,若是推辞不去秋狝,反倒会惹得殿下怀疑,对于逃离愈发不利。”
  沈融冬心里有愧,踌躇道:“这一回本宫绝无二话。”
  她当然知道自身在为难崔进,可是若没有崔进,光凭她断然不可能成功,只能宁愿这般。
  崔进郑重:“属下会看好时机,太子妃,您静等便是。”
  沈融冬点脑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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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融冬在接下来的时刻,将手里的值钱物件都委托崔进兑换成了银票,用了他的名字,存放在钱庄里。
  除此之外,为了避免长途跋涉疲劳,路上又遇不到医馆,荀太医开给她的安胎药方,她偷偷准备上了许久,足够她抵达边疆的分量。
  一切都准备好,晏迟差遣在栖霜宫的暗卫,又来为他们家王爷传话:“太子妃,王爷想要见您。”
  沈融冬打定了主意不见,可暗卫像是能窥出她心思:“若是太子妃不前往,王爷会一直守在那,不会离去。”
  沈融冬苦笑道:“这是威逼?”
  她斟酌一番,坐上马车由公主陪同,外出时有落下东西在驿馆的借口,晏君怀倒是未曾怀疑过什么。
  来到驿馆后门,晏迟等在那里,他素来都是温文尔雅,鲜少有生气的时候。
  这回方见了面,他开门见山,有几分沉着道:“你准备瞒我到何时?”
  沈融冬怔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话。
  晏迟的手起初攥成拳,沈融冬以为他被谁触怒,可全然不是。
  他将左手手心摊开,沈融冬看见他的手里,躺着一味药渣。
  不详的预兆顿时浮上心头,她艰难吞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道:“这…这是什么?”
  “安胎药的其中一味残渣。”
  沈融冬被彻底戳破,面如死灰一般,一言不发。
  此刻再问晏迟是怎么知道的,好像都徒劳无功,晏迟的眼里,摆明了一切真相都已经摊开在他的眼前,她再隐瞒也丝毫不起作用。
  “你起初,”晏迟犹疑道,“同崔进商议,准备伪造身亡的假象,也是因为这个吗?”
  沈融冬抿唇:“是。”
  “你准备带着身子逃窜,直到无人能找到你的天涯海角,瞒着所有人,当成这件事根本未曾发生过?”
  沈融冬添上心虚:“是。”
  晏迟气笑般:“你觉得晏君怀身旁的一个侍卫,比起我和你的兄长,以及你的爹娘,都要更让你放心吗?”
  “不是这样,”沈融冬矢口否决,猛然抬头,看见晏迟的脸色比她预想中还差,她惴惴不安道,“我是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你们。”
  “没有?”
  沈融冬抿紧了唇,惶恐不安道:“没有。”
  晏迟再也不复平静,将手里的药渣重新捏回,这回却是切切实实攥成了拳。
  他看似想要发怒,可极力克制着,转眼低了语气,哑着声音道:“你就不能多信信我吗?”
  沈融冬心里敲着鼓,晏迟的眼睫湿湿的,垂下来的样子令她心生不忍。
  她吞吐道:“我…我骗了你。”
  她起初瞒骗晏迟自己早已喝过避子汤,可是现下竟然有了身子,若是将这件事同他说,不止是没有必要的问题,更关乎到她欺骗了他的问题。
  身上担下的谎言越多,她余生愈压抑,几乎在负重前行。
  晏迟若是从她嘴里知晓,定然会说不在意,他会当作没被她欺骗过。
  可他越这样,她越难以忍受。
  沈融冬望见晏迟脸上的阴云,他的长睫乌黑,沉沉朝下坠。他对她的这解释,俨然没有任何反应,丝毫气都没消下来。
  她再低低道:“你不用担心我,这个孩子,我自己会照顾好。”
  “谢谢。”
  “啊。”沈融冬不明所以,怔怔抬起头。
  晏迟压抑着声音,喉咙间滚动,似是有小兽在她耳旁呜咽:“谢谢你,没有选择放弃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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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融冬坐上回宫的马车,任凭公主在她眼前挥上许久,都未曾反应过来。
  她的思绪还飘浮在晏迟那里,他低下面庞,她第一次看见那般脆弱的他,几乎情不自禁要上前抱住他,让他别再这样难过。
  “你要逃离,难道不该找我吗?”晏迟过后看向她,眸色深黑,暗藏着无奈。
  怕她拒绝那般,不等她回答,他自行决定道:“两日后你出宫门,我会让人来接你,你想去哪里?”
  沈融冬想去边疆,看着他的眼睛,嘴里主意改口:“江南。”
  “江南?”晏迟蹙眉,“好,那去江南。”
  她松了口气,又怅然所失。
  “你若是改名换姓,便再也不是太子妃了。”
  沈融冬惶惶,想到林间里飘到她眼前的那些花瓣。
  晏迟当时坐在她身旁,问出她那个问题:“你问过的那句话,还作数吗?”
  到底是哪一句话,她心中好像有了答案。
  他是想问,她还愿不愿意,让他娶她。
  -
  马车到宫门前停下,沈融冬步行到栖霜宫,本应在大门这里看见崔进,但是她凑近,崔进的人影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晏君怀。
  晏君怀站在那里,身形和夜色融成一体,在昏暗里等待她。
  他的眸子和晏迟一样深得不见底,待她看过去时,愈发幽暗。
  他身形未动,悠悠问道:“冬儿,你回来了?”
  漫不经心的语气,沈融冬听得心惊,她问道:“平素里殿下不是让崔进守在这里吗?为何殿下今日亲自来了。”
  “崔进?”晏君怀略有疑惑般,而后又自问自答道,“他犯了些小错误,被孤给罚了,这几日都不能来了。”
  地面上的寒气霎时从脚底直蹿到沈融冬的天灵间,她抿住唇,手指不安地蜷缩,一句话都吐不出来。
  “冬儿是有何事要找崔侍卫?”晏君怀笑吟吟问道。
  “没有什么,”沈融冬低下脑袋,“臣妾只是对于殿下一时等候在这里,深深感到意外。”
  晏君怀的手里捏着柄伞,走过来撑开,温和得不似原本的那个人:“冬儿,陪孤走走吧。”
  “可是未曾下雨。”
  “孤想为你撑伞,”晏君怀自若道,“何况,也能挡着风。”
  沈融冬毫无应对,只能陪着他在栖霜宫里兜起圈子。
  “冬儿,你知道吗?父皇那日在行宫里众臣的眼前,对待孤那般亲密,根本不是出自他的真心,”他恍惚道,“孤不过是一个随时都能被撤换掉的太子,冬儿看见的,是陛下想让所有人都看见的假象。”
  沈融冬起初一言不发,过了一阵问道:“殿下同我说起这些,是有何用意?”
  晏君怀浅勾唇角:“陛下在立太子时,曾经有过许多考量,他的第一人选明明并不是孤,可是后来,为何又选择了孤?”
  他接着自嘲道:“母后膝下无子,若是再立其他妃嫔的皇子作为太子,那么难免惹得母后身后的沈家不快,支持母后稳坐后位的那些大臣们,同样也会持有意见,陛下只好先立我为太子。我的生母,更是个没有任何家族势力的妃子,一直以来,我都走得很小心翼翼,也曾经在心里怨恨过父皇,为何要将同尘这个字给我?我不喜欢,可是时常又在庆幸,还是要多亏了父皇,我才是现在的太子,才能够娶到你。”
  沈融冬喉间滚动,心里浮起别样情绪,今日的晏君怀,似乎有些奇怪。
  “殿下,这些都已经是过去了,殿下现在贵为太子,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劝着道,“陛下不会再更换太子,有这么多支持殿下的臣子在呢,殿下不用担心那些莫须有的事。”
  晏君怀喃喃,似丢失了魂魄般:“父皇当时明面上为孤取名为君怀,君王怀里的宝贝,可是他既然给了我这等好名字,为何在母后逝世后,一切就都被打回原形,我就成了同尘,卑微如尘。”
  沈融冬看见晏君怀说完这句话,脚步倏然停下,似是有什么阻碍。她跟着低下脑袋,发现他的脚边伏了一只小兔子,毛发灰白,是晏君怀在秋狝送她的那只。
  晏君怀目不转睛盯着它看上了一阵,沈融冬怕他触怒,先将兔子给抱在手里:“估计是宫人未曾注意,让它不小心跑出来了,望殿下不要怪罪。”
  “你怕什么?”晏君怀看着她笑,“孤又不会治它个大不敬之罪。”
  沈融冬抿了抿唇,晏君怀唤来宫人,将这只兔子给抱走,接着呐呐道:“看来冬儿不太喜欢它。”
  “没有,”沈融冬辩驳,“臣妾很喜欢它。”
  “可是它不像冬儿的那盆兰花一样,可以呆在正殿里呢。”
  沈融冬霎时无言以对,想了好久的说辞,也未曾想出一桩合适的,便缄口不言。
  晏君怀笑道:“孤想起来了,母后在小时候,也送过孤一只兔子,是在孤认识冬儿之前,那时候孤可喜欢那只兔子了,可是后来父皇看见了,他说,孤不能让手里留有把柄,若是弱点教人给拿捏住了,那么便如同蛇被扼住七寸,动弹不得,生死全都掌握在了他人手中,后来,那只兔子就无故死掉了,连墓碑也没能给它立,因为我怕父皇看见了,会不喜欢。”
  沈融冬听得心惊胆寒,默默道:“殿下,都过去这么久了,节哀,你若是想的话,还可以将眼下的这只,当成年幼时的那只。”
  “还会是同一只吗?”晏君怀侧目望过来,微弯唇角道,“孤可能是从那时候起,不敢真正表露出自己的情绪,喜欢一个人,厌恶一个人,都不能说出来,喜欢她,就表露出三分,还有七分是厌恶,厌恶一个人,则反过来。”
  沈融冬不语,她知道晏君怀小时候并不怎么愉快,陛下没少凶他,可那都是父慈子爱的表现,万万没想到在晏君怀的心里,竟然会以这般的心思看待。
  “冬儿,你看,”晏君怀将撑着的伞移开,抬头望天道,“你还记得小时候说过想要月亮吗?并不是我刻意忘记了,自幼母妃便教导我,作为太子,不能放下身段,我是尊贵的太子,我得到的一切,我该拥有的一切,都该是最好的,可是我只听了她的话,并没有去想你的感受,现在看来,是我错得厉害。”
  陛下和丽贵妃教导他的,其实并没有错,只是没想到,晏君怀会这般偏执。
  沈融冬半阖眼睛,说道:“殿下,若是您想和臣妾回忆这些儿时旧话的话,那么便大可不必,现下臣妾和您都过了那个时候了,殿下觉得,臣妾还会在乎这月亮的事吗?”
  晏君怀曾经是在汴京城里风光无二,抢走所有世家公子风头的尊贵太子,现在在她眼前,这般不像自己。
  是该怪罪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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