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太医摸了摸胡须,叹道:“祺贵人下红不止,是因着服用了药性相克的药物。且据微臣把脉来看,贵人服用药物时日不长,但剂量却极大,这才导致贵人气血两亏,而且这……”
“这是什么?你快说呀!”淳常在最不喜欢旁人说话吞吞吐吐,见何太医面露难色,连忙催促问道。
张太医只得实话实说:“贵人小主此番伤了身子,之后在诞育子嗣方面,或许会有些艰难。”
此话一出,众人登时惊呼一声。
身在后宫的女人,无不是背负着家族的期许与自身的荣光而来的,若是今后都不能生育了……
众人虽讨厌祺贵人的张狂性子,可听着这话,心里也不禁为她感到有些难过。
皇帝沉默地朝着金黄被褥间似乎沉沉睡去的女人磕了三个头,他与皇额娘,这一世或许便是没有多少母子情缘在的,便是在她弥留之际,也不愿像待十四弟那般待他一刻。
哪怕是敷衍,哪怕只是一刻温情,皇额娘便这般吝啬于他。
听着皇帝跪在床前喃喃自语,竹息心里又是酸涩,又是难过,见皇帝闭了眼,如同叹气一般长长唤了一声:“皇额娘……”
竹息不敢叫他长久伤心下去,只膝行过去劝道:“太后娘娘知道皇上孝顺,皇上且不能哀过伤身,叫太后娘娘不能安心啊。”
皇帝默然,从来稳当无声的一百有八朝珠在身前微微晃荡,似乎也在昭示着主人并不平静的心绪。
他转身走了,寿康宫会随着它主人的辞世而关闭。
直到下一位主人的来临,到那时候,又会是谁呢?
皇帝望着炽烈的天光,眯了眯眼睛,苏培盛在一旁候着,听见里边儿的动静就知道恐怕不好,如今见着皇帝的脸色更是知道太后娘娘已然是与世长辞了,但此时他不敢提太后,只得道:“祺贵人那边出事儿了,皇上您看……”
说到这件事,皇帝就想起太后临终前的那句话。
他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就在苏培盛想要跪下告罪时,却听得皇帝郁郁地吐出一口浊气:“走罢。”
第91章
皇帝仍穿着朝服,那明黄的颜色过于耀眼,踏进殿内时像将外边儿的烈烈暑气都一并带了进来,原本心情复杂的众妃默默下跪行礼。
“祺贵人如何了?”皇帝此时心情极差,只站在离黄花梨木楼云穿月架子床略远些的地方,目光落在祺贵人苍白的脸上一瞬,随即又转到垂着青莲色璎珞的床帐上。
祺贵人脸色苍白躺在床上时的样子,无端就和脑海中太后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敬妃还因着方才的事儿惊得回不过神来,安陵容瞧她神色不安,这样的状态是不适合在御前回话的,因此只得出声道:“皇上,何太医诊过脉了,祺贵人暂无大碍,只……”
听着‘暂无大碍’这几个字,皇帝原本低落阴沉的心情稍稍恢复了些:“可是孩子保住了?”
哪里来的孩子需要保?
安陵容摇摇头:“方才形如小产之症皆是误会,祺贵人未曾诊出喜脉。据太医所说,似乎是用了相克的药物,这才导致祺贵人突发下红不止之症。而且……”她顿了顿,像是有些不忍般轻轻叹了口气,“祺贵人之后在生育一道上,或许有些艰难。”
此话一出,原本就安静的殿内更是静得针落下来的声音都听得见。
眉庄担心皇帝发怒会危及陵容,正想出声,却听得床上的人发出一阵低低的呼痛声。
祺贵人醒了。
祺贵人一醒来便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摸了摸还在发疼的肚子,又想起那摊血,脸色一白,揪着跪在床边的丁香问道:“孩子呢?孩子是不是没有了?”
丁香顶着这么多人的目光,哪里敢说实话,只得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
祺贵人只觉得天都塌了,见着皇帝就站在不远处,更是泪如雨下:“皇上!皇上!您可要为臣妾与孩子做主啊!”
她哭得伤心,原本娇艳似蔷薇的一张小脸苍白又肿胀,指着敬妃几人怒声道:“嫔妾有孕在身,敬妃娘娘她们却拿宫规礼法来作践臣妾!臣妾的孩子……呜,他还没能到这世上看一眼,就没了命,皇上,求您为臣妾做主啊!”
祺贵人哭得十分卖力,但众人的面色却有些微妙。
眉庄忍不住道:“祺贵人,你先冷静些,事情不是……”
“不是什么!皇上,臣妾的孩儿因她们而死,您也不闻不问吗?!”
皇帝缓缓捻动着翡翠念珠,瞧着十分冷淡的模样,祺贵人再怎么声嘶力竭地哭闹也未曾叫他神色波动半分。
刚刚话里被她指责谋害‘皇嗣’的敬妃只得淡淡道:“祺贵人还是冷静些罢,何太医已然诊治过了,你并没有身孕。此番……只是你吃错了药,这才导致下红不止,亏了身子。”
吃错了药?没有孩子?
祺贵人陡然僵住了,随即望向缩在一边不敢说话的丁香,不顾还虚弱的身子便扑过去对着她又捶又打:“贱人,你敢害我!”
丁香不敢躲,只呜呜地哭:“奴婢没有,奴婢没有,都是照着药方子煎药的,奴婢怎么敢害小主!”
药方子?
甄嬛眉头一动:“祺贵人身子不适,大可以传太医来诊治。太医院诸多圣手,不比一个小丫头管用吗?若是讳疾忌医,将病气过给了皇上可怎么好?”
原本还在发脾气的祺贵人终于反应过来了,便是她再天真,也知道那个求子秘方是不能现于人前的,因此面对甄嬛的诘问,她只能僵着脸道:“只是女儿家的小病小痛罢了,原想着不必麻烦太医,没想到……”
“苏培盛。”
一直未曾出声的皇帝终于发话了:“去延禧宫,将那药方子拿来。”
苏培盛连忙应是,带着小厦子等人便往外走。
苏公公的办事效率自是不必多说,很快便将那药方子给搜了出来,何太医一瞧,便知道这是民间传的什么劳什子生子秘方。
何太医将药方的事儿说得明明白白,皇帝的面色顿时更阴沉了些,众妃大气不敢出,只屏息等待着皇帝发话。
“将祺贵人降为常在,禁人于芦馆,无诏不得出。”
只是说禁足,却没说具体的时日,看来真是气着了。
陵容三人对视一眼,既因着祺贵人心绪复杂,又为皇帝的凉薄而齿冷。
此次是祺贵人,安知下一次,不会是她们中的谁呢?
因着太后的丧仪,也因着皇帝的心结,今年未能启程去圆明园。
淑质耷拉着脸从殿外进来,安陵容正在写大字,见着她恹恹地坐在脚踏上,不由得笑了笑:“这是怎么了?”
太后崩逝不久,宫里少见欢声笑语,即便这都八月了,这红墙绿瓦间仍是静悄悄的,只闻得一片片叫得人心烦的蝉鸣声。
叶澜依在一旁解释道:“公主想要看鱼,可日头晒着,鱼儿都躲在荷叶下面不肯出来,公主可不就不高兴了吗?”
这是无聊了。
安陵容净了净手,吩咐宝桑去拿些瓜果点心来,走过去抱起淑质,盛夏的天,这几月又都忙着太后丧仪的事儿,原本肉乎乎的淑质也清减了不少,倒是显得五官更清晰了些。
淑质懒懒地靠在额娘怀里,见哥哥来了也不动弹。
弘珩一板一眼地给安陵容行了礼,安陵容把他一并揽到怀里,想着两个孩子翻过年便要去上书房念书的事儿,脸上不自觉地就带出些愁意来。
皇帝这几月以来脾气越来越阴晴不定,虽对着她没说过什么重话,但她伺候时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当真是累人得紧。
弘珩戳了戳妹妹小胖手上的几个坑坑,听着她小猫般哼哼唧唧的,小脸上不禁带了几分笑,但抬头见着额娘怔怔的模样时,又开始抿唇了。
安陵容忽然觉着眉心被碰了碰,她从思绪中抽离出来,见弘珩收回小手,认真道:“额娘,不烦。”
“额娘不是烦恼。”被这孩子搅得心绪温软成一团棉花的安陵容低头亲了亲他的小脸,见着他的耳朵迅速蔓上红色,又笑了笑,“只是有时候,也会觉得有些累。”
跟着哥哥一起紧张地望着额娘的淑质听了贴心地搂着她的脖颈:“额娘,睡。”
“傻孩子。”
安陵容摸了摸她的小脸蛋,若是什么事儿都能睡一觉便解决就好了。
“今年似乎过得格外快些,已经是秋天了。”
甄嬛一面修剪着花房新送来的秋海棠,一面叹了口气:“说是……端妃大概就这几天的事儿了。”
安陵容穿针的手一顿,看着透过窗纱而来的阳光柔和地洒在细腻软和的彩绫缎上,端妃的身子本就不好,上一世是她与甄嬛交好,甄嬛拜托了温实初悉心为她调养身子,加之膝下有了温宜陪伴,想来前世端妃活得还算不错。
如今失了这么层关系,加之端妃心绪也发生了变化,说是端去的药都喝不下,人整日怔怔地望着窗外,也不知道在望什么。
“娘娘,您好歹喝些药下去呢,哪怕是多留些时候,也是好的啊。”见端妃固执地不喝药,吉祥无奈,含泪劝她,“皇上特地赐了人参下来,就盼望着娘娘能养好身子,再给皇上弹琵琶呢。”
端妃穿着一身泛出陈色的湖蓝宝瓶纹样的长袍,宽大的衣裳拢在她瘦弱的身子上,只叫人感觉到一股言说不清的悲凉感。
她有些费力地摇了摇头:“你去,请四阿哥来一趟。”
吉祥不解:“娘娘?”
“去罢。”
端妃说完话便闭上了眼,像是不欲多说,吉祥只得擦擦眼泪转身出去了。
“娘娘安好。”
听着那道已然脱离了稚嫩的少年声音,端妃慢慢睁开眼:“四阿哥来了。”
四阿哥看着这个似乎连说话都费劲儿的女人,脸上淡淡的:“娘娘有什么要吩咐儿臣的,尽管说便是。”
端妃笑了笑,她摇了摇头:“本宫只是想与你说说话。”
说说话?
自从他刚回宫时,想要求端妃庇佑却被拒绝之后,四阿哥再未登过这延庆殿。
他们之间哪里有需要特意说说话的情分?
四阿哥淡淡地想,皇帝近乎于直白地向众人表达着对他的不喜,他的日子虽说不上艰难,却也绝对不好过。
端妃,这个大限将至的女人,又能给现在的他什么呢?
“你是不是还在想,当年本宫为什么要拒绝你?”
察觉到四阿哥投过来的视线,端妃捂着嘴咳嗽几声,将喉间的腥甜咽下去,她缓了缓,才道:“那时候本宫尚在华妃的掣肘之下,自保尚且费劲,更何况还要护住你,实在有心无力。”
四阿哥冷淡道:“自保乃是人之常情,娘娘不必挂怀。”
端妃苦笑着摇了摇头:“本宫有段时日,也如你这般,日子不如意,便想着叫旁人也不如意些,不然就本宫一个人整日忧惧伤怀,实在是意难平。”
四阿哥没吭声,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说。
“可绕来绕去,还是一无所得。”端妃已经很累了,但瞧着那个孩子抿着唇站在原地的样子,还是强撑着想把话说完,“有时候自身执念太重,只会伤着自个儿。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阿哥能明白本宫的意思吗?”
“执念?娘娘说,支撑着儿臣走到现在的,是执念吗?”四阿哥轻轻笑了一声,“娘娘许是不知道,儿臣从小便在圆明园长大,身边只有一个嬷嬷跟着,吃食用度,开蒙读书,没有一个人曾为儿臣打算过这些。”
“可儿臣本是该拥有这些的,就如同三阿哥一般。”
“这是儿臣该得的,又何来执念一说?”
第92章
“娘娘,四阿哥已经走了,奴婢盯着呢,没有人瞧见。”
吉祥回来时,见端妃似乎疲乏极了一般斜倚在椅子上,见着她时却轻轻笑了笑:“去寻把躺椅来罢,我想去院子里晒晒太阳。”
吉祥有些惊讶,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高高兴兴地应下之后便转身去准备了。
秋日阳光融融,晒在人身上只觉得温暖,骨子里那股子懒劲儿又起来了。
吉祥贴心地给端妃搭了一条毛绒小毯在身上,笑道:“娘娘难得出来晒晒太阳,这只是一小会儿,气色瞧着就红润了许多呢。”
端妃微微眯着眼睛,和煦的秋光晒在她端庄美丽的脸上,那样轻柔的暖意,是她久未感受过的了。
“人啊,总是要出来见见光的,躲在屋子里一辈子,与那些蛇虫蝼蚁有什么区别呢?”端妃说话时的尾音带了些颤意,吉祥不明白娘娘的意思,但只要瞧着娘娘有心思出来了,她便高兴。
吉祥还在念叨着趁着天气好,娘娘心情也好,不如把药给喝了。
端妃躺在晃晃悠悠的躺椅上,脑子里却在想方才满脸阴骘之色的四阿哥。
她活了这么多年岁,尚且逃不过心底那份执念,非得叫旁人对自己再生出厌恶之心来才堪堪罢休。
来这世上一遭,她又得到了什么呢?
时至今日她也想不明白,对着满心阴郁的四阿哥,她也没有什么规劝的心思了,只叹了口气,叫吉祥将她前些日子缝的几件衣裳给四阿哥拿了一并带上。
她没有福气,不能给四阿哥以庇护,这么一点子微末心意,希望能叫这个苦命的孩子能稍稍得以慰藉。
“吉祥,你去给本宫拿些蜜饯来罢。苦日子过久了,嘴里没滋没味儿的,倒是无趣。”端妃这回倒是没说什么,将碗里的药喝干净了,吉祥看得高兴,连忙端着空了的药碗就往屋里走,嘴里还念叨着:“昨日淑和公主带着几个妹妹来看过娘娘呢,只是娘娘昏睡着没见着人,公主们就留了糖果点心下来,说是娘娘总是喝苦药难受呢,实在是贴心极了。”
端妃怔了怔,随即脸上绽放出一个分外柔和的微笑:“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