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落了单,他百无聊赖,放着现成的咖啡机不用,翻箱倒柜找出了压箱底的意式咖啡壶。填满水、压实粉末、铺上滤纸,他将壶搁在最小的火盘上。沸水发出噗噗声,煮好的咖啡漏到槽里,约翰向骨瓷杯里斟了七分满,香气充盈着房间的角角落落。
电壁炉里火苗蓬勃跳跃,除了不能溅出火星、噼啪作响,这逼真又价廉的电壁炉成了英国人怀旧的首选。但对约翰来说,自从明令禁止在木建筑里用明火取暖以后,铲炉灰、添新柴、研究柴火品类的乐趣也一并被剥夺了。
他慵懒地赖在牛皮安乐椅上,琢磨着一张黑胶碟复购清单,计划等假期结束就发给伦敦音乐书店,请店员帮忙收罗。他钟爱的电影原声碟出现了针眼大的划痕,对其他发烧友来说司空见惯的瑕疵,对约翰的耳朵是一种折磨,干脆把唱片机也换了。他绞尽脑汁翻花头、找闲事,把细碎的琐事搞得极尽繁奢,才能消磨多余的时间,不去想和母亲闹掰的糟心事。
孩提时代约翰顶喜欢过圣诞节,当长辈们为筹备节日忙得顾不上他,约翰和妹妹凯瑟琳才有机会随心所欲地玩耍。兄妹俩酷爱角色扮演游戏,不约而同地中意亚瑟王与湖中仙女传奇。哪个女孩能拒绝美丽,哪个男孩不想当盖世英雄?
别的小男孩只能玩廉价的塑料剑,约翰的道具是如假包换的古董剑—剑鞘上镶着红宝石和绿松石的黄铜短剑。每当约翰佯装为失去宝剑而黯然神伤时,凯瑟琳从花园那棵高耸入云的橡树后款款走出,庄重地将剑举过头顶。约翰迫不及待地去接剑,妹妹手一缩,提醒他:“我还没跳祭祀舞呢”。约翰只好乖乖看着妹妹踮起脚尖、笨拙地起舞,直到强行加戏累得筋疲力尽,方才把剑还给他。
约翰帅气地跃上花坛石墩,威风凛凛地从剑鞘里抽出宝剑,等摆好了令自己满意的姿势,他对天发誓会善待百姓,把和平与安宁带回家园。末了,他忍不住讽刺妹妹臃肿的装束:“湖中仙女一袭飘逸的白色长裙,你穿蓬蓬裙的样子一点仙气也没有,倒像是巫婆。”
凯瑟琳气得直跺脚:“我不和你玩了。”她撇下约翰,赌气跑回家。
约翰才懒得与妹妹和解,在心底他正为把妹妹气走而暗自窃喜呢!他挥舞宝剑与假想敌对战,想象自己成为了受人爱戴的屠龙少年,相比于平日里被大家众星捧月,他乐得一个人在花园里自由自在。
童年的快活并未持续多久,长辈们决定把他送去寄宿制的伊顿公学。从伊顿毕业,约翰已由娇生惯养的小男孩蜕变成了风度翩翩的小绅士。蜕变意味着自律和隐忍。在亨廷顿家,蜕变还等于牺牲个人理想、放弃个人爱好。父母亲视约翰的爱好为离经叛道、不务正业,他们用“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教育他:亨廷顿家族的男子均视家族责任高于个人理想,约翰也不会例外。
回忆童年时长辈们的偏爱,约翰心里隐隐作痛,他深信这疼爱是出自长辈们逼他将来做他不喜欢的事情的愧疚之心。不管约翰情不情愿,提前支取的宠爱在他成年后是要加倍偿还的,约翰不相信这世上有不求回报的亲情。心灰意冷的他决心反抗长辈的控制、当家族的叛逆者,却屡屡受挫,于是他愈加心灰意冷。
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推测妹妹又奉母亲之命劝他回家。不愿听妹妹转述母亲的一番说教,约翰故意漏接电话,铃声响了几下后安静了。
约翰有点庆幸又有点失落,庆幸他躲过与母亲的争执,遗憾他没能和久居伦敦的妹妹说上话。铃声骤停后的寂静被莫名的孤独感占领了,妹妹怎么没再打来呢?母亲当真不在意他圣诞节回不回家了?
电话像是感应到了约翰矛盾的心情,又响了几声。约翰接通电话,传来中年男子的声音。
“你好,我找约翰。”
慢条斯理的语气是李教授,约翰从失落转为心慌。李教授习惯发邮件沟通,他极少打电话找学生,对懒散的约翰来说,这恐怕是他最不想在假期里接到的电话了。
“教授,我是约翰。”约翰惴惴不安地回答。
“你现在有空么?来我办公室一趟,我有事拜托你呢!”李教授的口气恳切又不容回绝。
近期发生的大小事件迅速地在约翰眼前闪过,但他仍对李教授的“拜托”具体指什么,摸不着头脑。约翰不敢怠慢,他披上大衣,从玄关架子上取了一把长柄伞,把屋内温暖闲适的气息关在身后,走入空无一人的街巷。
灰霾的天空被云压得很低,沿街烟囱冒出的几缕热气毫无抵抗地猖狂逃窜。蜂蜜色晶莹的建筑失了光彩,被雪浸透的斑驳外墙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面孔。冬天萧肃冷寂的牛津与开学季熙熙囔囔的大学城分明是两座城市。
他穿行在迷宫般的街道里,风雪的干扰对熟识牛津的他没有任何影响。远远地,他瞥见一位乌发披肩的年轻姑娘在莫顿学院外徘徊,她看一眼手中的地图,努力辨识起现实中的建筑物,继而流露出焦急的表情。
他没想到,这姑娘竟会径直朝他走来,拦住他的去路。
他更没想到,他俩竟殊途同归,同是被李教授叫去的。
她是李教授从杜伦大学的老同事那里借调来的留学生。
李教授拜托他照顾初来乍到的她。
当李教授说“缺人手”三个字的时候,约翰心头一紧,希望教授给他留点面子。他自知不是一个称职的博士生,如果他是,李教授就犯不着问他的老同事借人手。他没想到他第一次因为不认真做学问而觉得难为情,是在一个刚认识的姑娘面前。在母亲面前,他从来没觉得不好意思过,他对文博专业不感兴趣,学不好是理所当然。
博士毕业遥遥无期,还严重耽误了李教授的研究进度,约翰是惭愧的。当李教授向他询问能否帮忙关照初到牛津的她时,他乐见其成。因为帮沈立言尽早适应牛津的生活,也就间接帮了李教授,更何况她是位美丽的淑女。
约翰本想说求之不得,但觉得那样太轻浮,他要给她留下一个稳重靠谱的印象,他故意停顿了一秒钟才答应李教授。
沈立言像照进冬日的一束阳光,驱散了孤独的阴霾,约翰心里亮堂起来了。
第3章 安娜
看似丰厚的国家奖学金一旦乘上汇率就严重缩水,住旅馆的开销更在预算之外,在牛津住了一周小旅馆以后,立言就入不敷出了。人生地不熟的窘境搁置了她找室友合租的计划,在她吃着最后一碗泡面的时候,约翰带给她一个好消息:“你的房子有着落了。”
在打听到安娜的前室友搬离公寓,和男友去别处共筑爱巢以后,约翰立即说服安娜收留立言。
架不住约翰的软磨硬泡,安娜口头上答应了。
新学期开始,立言满心欢喜地搬出小旅馆,搬进了安娜租住的公寓。她搬进公寓第一天,安娜就给她一个下马威。
“你好安娜,我是你的新室友,今后还请你多多关照。”立言先伸出手来示好。
安娜既没回握她,也不请她进门。
“先别客道。”安娜冷淡地说,“这是公寓公约,你确定能遵守,再把行李搬进来不迟。”
立言只得把拉杆箱留在公寓外的公共走道上。
安娜倚在门后、双手抱胸,监督立言逐条过目她刚刚张贴在门板上的公寓公约:
一、禁止烧油烟味很重的菜;
二、禁止带其他人进入公寓;
三、每人一周轮流打扫卫生间和厨房;
四、禁止抽烟喝酒,请勿醉酒入宿。
林林总总有十五条。简直是为了劝退立言而量身定制的。立言曾听闻欧洲房东不大乐意把房子租给中国留学生,因为中国人喜欢热锅重油,搞得厨房油腻腻,退租时又不收拾干净。房东声称要出钱请人清理厨房,因此扣下押金。本就不宽裕的中国留学生觉得房东故意刁难,继而吵架甚至动起手来。挑剔的房东宁愿空着房子,也不愿租给中国人,想必安娜也听过类似传言了。
立言很委屈,个别人没素质的行为,怎么就成了所有中国留学生的标签?这是偏见!但看在约翰和钱的面子上,她不得不忍。
安娜丑话说在前面,总比事前君子事后撕破脸强,立言用精神胜利法安慰自己——这是初来乍到留学生的先修课,将来她会运用得愈加熟练。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立言按捺住和安娜理论的念头,全盘答应了她的约法三章,因为她太需要找人平摊房租了。
在磕磕绊绊中度过了磨合期,立言发现安娜没有她想得那么专横。凭第一印象下结论很不准确,这是立言来牛津深造的第一次观念转变。
安娜·布鲁诺来自意大利那不勒斯。她继承了意大利南方人的特征——泼辣爽快,有点毒舌;粗眉丰唇,凹凸有致;喜欢把肌肤晒成小麦色。尽管不是第一眼美女,但她富有生命力的长相令人过目难忘。大部分人不敢轻易尝试的大花连衣裙把她衬托得风情万种,她是一朵炙热奔放的向日葵。
安娜把穿比基尼度假的照片公然张贴在办公桌的隔板上,要是在中国的大学,安娜老早就被教导主任叫去训诫了。安娜的研究方向天马行空,她要在古代文物和史料记载的蛛丝马迹中,拼凑出女性在文艺复兴时期的贡献。这段群星璀璨的历史在学术界公认全是由男人缔造的,安娜认为女性在历史长河中的作为被严重低估,她决心发掘文艺复兴时期女性在婚姻价值以外的社会价值。尽管钦佩安娜特立独行的想法,立言担心如此别具一格的毕业论文很难被学术委员会接受,安娜却十分自信:“我可不是一时兴起才去研究这个课题的”。
安娜极富语言天分,她精通拉丁语和法语。闲来无事她非要教立言意大利语,还故意挑含有卷舌颤音的句子让立言学。为了示好安娜,立言即刻装出乖学生的样子认真跟读,但越想念好她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出洋相,她蹩脚的发音总引得实验室其他人发笑,安娜更是笑得前俯后仰。立言后来发现,安娜是在劝诫她别刻意讨好自己。安娜需要一个坦诚、平等有分寸感的室友,立言起初的唯唯诺诺并没有博得安娜的好感。
刚开始,立言对与安娜和睦相处没报期待,不过现在她开始羡慕并慢慢喜欢上这个开朗爽气的意大利姑娘了。
第4章 赛义德
沈立言所在实验室有四个研究生,除了约翰以外,安娜和一个英籍伊朗裔男生跟着莫顿学院另一位教授攻读文博专业博士。
伊朗人赛义德·穆罕默德·巴列维高鼻深目,头发微卷,蓄了一点小胡子,如果他卷上白色包头,就和骑小毛驴的阿凡提一个样儿。
赛义德性格内敛、不苟言笑。他的沉默寡言和安娜的话痨属性是实验室里的冰与火。赛义德不爱说话,更不爱和女生说话,他和约翰相处得倒不错,有些话他不愿意直接对实验室里的女生说,就会让约翰代劳。
一开始立言以为赛义德是因为说英语时带伊朗腔,怕人笑话才不爱讲话,后来她猜测赛义德是在一个纯爷们儿的环境下长大的,不知道该如何与女□□往。约翰告诉立言,事实并非她想象得那样,听约翰神叨叨的口气,更加深了她“赛义德是有故事的人”的印象。
赛义德迄今为止已经发表了4篇论文,是实验室里最高产的人,他的成绩来自于坚持不懈的努力和专注。赛义德办公桌上的工具书和考古期刊垒得像座山,重要的地方都用彩色便签纸做了记号,他标注的是波斯语,字迹优美得像印刷出来的。
赛义德对□□文明史如数家珍,他还了解不被正史承认的野史。只有向他请教与中东文明相关的事,他才会侃侃而谈,你甚至能从他的交谈里获悉大英百科全书都没涵盖的内容,他对□□文明的诠释与西方主流学术界的定义大相径庭,常使立言有耳目一新之感。立言相信赛义德的博导对□□文化的理解远不及赛义德深刻。
赛义德主攻中东考古史,擅长珐琅彩陶、□□服饰和细密画研究,特别小众。赛义德曾给他们仨看过一本豪华的像工艺品的细密画图集,他自豪地宣称在□□世界鼎盛时期,东欧和中东亚包括中国都屈服在□□的铁蹄之下,细密画记录了当时所有的重要战役。
立言据理力争,中国的历史从未间断过,元朝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在中国□□和汉人混杂居住,都是中华民族的一份子,赛义德不该用“包括中国”这个提法。平时少言寡语的赛义德这时却很轴,非得和立言辩出个是非曲直,直到约翰出来调停才化解了紧张气氛。
立言发现人类对历史的解读是不断变化的,历史会随着不同立场、不同目的被赋予不同的涵义。有了几次前车之鉴,她学会了规避与同仁讨论有争议性的历史问题,这是她来牛津深造的又一次观念转变。
第5章 约翰的烦恼
约翰有头浓密的深棕色头发,眼框深凹,唇线明显,嘴角自然地上扬,像油画里走出来的英俊骑士,再普通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贴上了大牌标签。安娜调侃约翰如果不是因为身高,他应该去米兰时装周走秀。
约翰对音乐、美食和旅行兴致盎然,聊他感兴趣的话题时根本停不下来。对专业他却愁眉苦脸。每周例会,当大家头脑风暴或者为了一个假设争得面红耳赤时,他会以一个哈欠作为对别人发言的总结。
李教授请约翰汇报开题半年来的进展,约翰如实回答:“我还没动笔呢。”
李教授语重心长地劝诫:“你母亲对你的期望很高,她希望你早日取得学位。学术上遇到任何困难你可以随时找我。”说完,教授把一大摞论文和专业书籍交给约翰,嘱咐他耐心研读,把心思放在学位论文上。
即使避开母亲搬出去住,她的影响力还能无孔不入地渗进学院。回想起八年里母亲的独断专行和他与母亲的抗争,约翰泛起一阵逃不出母亲掌控的酸楚。回到实验室,他把厚厚一沓资料摆在桌上,随手抓起一本期刊草草翻阅了几页,又烦躁地推到一边;点开一个幻灯片模板,假模假样地输入一行标题,随即又删个精光,他双手托腮对着电脑唉声叹气:“一点思路都没有!”
“你论文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安娜哪壶不开提哪壶。
约翰瞪了安娜一眼,示意她闭嘴。
安娜不依不饶:“你的学位方向是英国陶瓷器史吧?是你自己选的么?”
“李教授和我一起商定的。”约翰颇不耐烦。
安娜挖苦他:“你真幸运,英国人研究英国陶瓷史,李教授明显是在帮你降低难度。”
约翰原本的研究方向是他母亲帮他选定的亚洲陶瓷史,可他对东方老古董丝毫提不起兴趣,他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连他的专业方向都要干预。
“你喜欢,你自己去读博!”与母亲大吵一架后,约翰搬离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