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异乡安好——沈立研
时间:2022-08-11 06:48:26

  在母亲断供生活费后,约翰再一次妥协了。他灰溜溜地回到莫顿学院,硬着头皮继续在李教授门下攻读博士,但他申请改换英国陶瓷史方向。
  见安娜嘲讽自己的研究方向容易,约翰不乐意了:“难度低?你说说看,‘韦奇伍德蓝’是如何诞生的?为什么英国突然开始大批量制造这种蓝白色瓷器?”
  安娜翻翻白眼:“这又不是我的专业范畴。”
  听他们谈论专业问题,立言来了兴致:“我能看看‘韦奇伍德蓝’么?”
  “当然可以。”约翰从搁在架子上的一箱英国文物里取出一个双耳罐递给立言。
  立言仔细端详着双耳罐:“你刚才说这是瓷器?”
  “这还有假?”约翰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
  “这是低温锡釉陶器,不是瓷器。”
  安娜赞叹道:“立言,你好专业!”
  对自己研究方向的了解还不如首次接触“韦奇伍德蓝”的立言,约翰顿时面露尴尬。
  立言赶紧替约翰解围:“说这是瓷器也可以,这是陶器向瓷器过渡的产物。这个双耳罐好漂亮,上面的白色浮雕让我想起了大英博物馆里的古希腊雕塑。”
  希腊神话是约翰儿时最喜欢的床前读物,约翰接茬滔滔不绝起来:“这是大力神海格力斯完成十二项‘不可能’任务的故事。韦奇伍德先生受到当时新古典主义风尚的影响,模仿文艺复兴时代的雕塑,用古希腊神话故事来装饰瓷器。”
  “‘韦奇伍德蓝’让我想起了中国的青花瓷,也是蓝白色基调,但是青花瓷的蓝色是饱和度很高的宝蓝色。”立言若有所思。
  赛义德插话道:“青花瓷在当时风靡整个□□世界。你们应该听过‘蓝色清真寺’吧?中国的青花瓷正契合了□□国家对蓝色的偏爱。”
  “青花瓷很贵重么?”
  “贵还供不应求,除了□□教会,只有富可敌国的人才能拥有青花瓷。”赛义德补充道。
  立言推断:“青花瓷这么珍贵,利润肯定很高,模仿的人一定很多。”
  约翰恍然大悟:“韦奇伍德瓷器厂也想分一杯羹,所以模仿青花瓷,生产出‘韦奇伍德蓝’?”
  赛义德表示赞同:“逻辑上是合理的,你可以试着从这个方向研究。”
  约翰皱紧的眉头舒展了:“立言,你真是我的缪斯!”
 
 
第6章 借书
  莫顿学院是牛津大学历史最悠久、学术实力最强的学院之一。李教授是莫顿学院的华裔教授,他的座右铭是“搞研究的人是没有周末的”。在研究领域里披荆斩棘,他已在精力和体力的允许下倾其所有。要在西方学术界获得认可,李教授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他的白人同事。上课时,李教授旁征博引,对学生们启迪良多。他相信“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实验室里很多新仪器:透射电镜、能谱仪、CT扫描仪和三维成像仪都是在他的坚持下添置的,这些设备让学生们如虎添翼、成果倍出。
  在老旧的实验室里用尖端装备研究古代文物,恍惚间立言觉得时光交错了。北大的学习生涯为她打下扎实的专业基础,牛津自由的学术氛围让她时常萌生一些新想法。例会交流的时候,立言的大胆假设和严谨论证备受师生们的好评。
  深受李教授器重,当上助教以后立言的日程排得很满。她很辛劳,却心怀感激。凭借助教收入她终于可以省出些钱零用,偶尔改善伙食、添置新衣。本质上,她仍是自律且擅长压抑内心欲望的人,她不泡酒吧、不打游戏、不去娱乐场所,不放任自己沉溺于廉价的欢愉;她不参加学校社团活动,和大多数华人留学生一样,她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学术研究上;她专心致志,逐步把抽象缥缈的志向铸造成有形之物。除了实验室和教研室,立言最常去的就是图书馆。
  博德利图书馆的圆形外形在一众哥特式建筑中特别抢眼,阳光掠过博德利外墙上犹如正在记录时间的巨大日晷,督促学生们光阴如梭,只争朝夕。
  如今图书馆里借还书的信息用扫码枪“哔”一下就自动录入了,但立言对传统的借阅卡情有独钟,借阅卡是一部书的借阅史。在泛黄的借阅卡里她发现六十三年前也有一个中国人阅读过她正在看的书,他在牛津求学时中国正处于最艰难时期,他学成之后归国了么?还有一个中国人的名字反复出现在她正在读的书的借阅卡里,他的品味与自己如此相近,立言觉得好像同他相识已久,四十年前他也碰巧在研究中国瓷器么?立言也看到过李教授的名字,教授的名字总会同时出现在中文原版和英译本的两张借阅卡上,她对导师的博闻强记和严谨治学态度肃然起敬。她还看到过亨廷顿这个姓氏,但一想到约翰对待学术研究跌儿郎当的样儿,立言直摇头,她断定这是巧合,两个人不会有什么关联。
  博德利图书馆里有很多在中国已踪迹难觅的古籍善本,徜徉在人类智慧的殿堂里,立言孜孜不倦地学习着,她深知对未来的慷慨就是把握现在,但世界上馆藏古代书籍数量居首的博德利居然有找不到的书。
  “白跑一趟。”立言闷闷不乐地回到实验室,小声念叨着。
  “怎么啦?”约翰关心地问。
  “图书管理员今早通知我,‘我上周拜托他们检索的一本书,找到了’。但是他们找着的书是日本人写的,不是我要的,原来两本书重名。”
  “连牛津的图书馆都没有这本书么?”
  “这本书估计只有个别古籍收藏家才有,轻易是不会现世的。”
  “它那么重要?”
  “这可是研究中国陶瓷器史的权威著作。”立言捧起一大摞论文,“你看这些学术论文,引用得都是这本书。”
  “书名叫什么?”
  立言努了努嘴:“你不会汉语,告诉你,你也不懂啊。”
  约翰哪肯罢休,他拿出笔记本:“你把书名写下来。”
  立言用清秀的小楷写下:《陶说》,中国清代,朱琰著,她用英语向约翰解释了一番。
  约翰全神贯注地听着,一笔一划地把英文注解写在立言的中文字下面,他做学术笔记都没这么认真。
  管家南妮和颜悦色向亨廷顿夫人通报:“约翰回来了!”。
  尽管嘴上不愿承认,见到儿子仍然摆出一副权威地不容置疑地姿态。但久未露面的约翰突然回家,对亨廷顿夫人来说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他在哪儿?”亨廷顿夫人假装不在意地问。
  “在书房里。”南妮的语调像是在给夫人报喜。
  亨廷顿夫人放下案头工作,走到一楼的书房,看到正踩在折叠梯上勉强保持平衡的约翰,她劝他:“太危险了,赶快下来。”
  约翰把母亲的规劝当作耳边风,他一心一意地将藏书与笔记本上的中文逐字核对,奈何书房里有上千册书,约翰有点泄气:“我找《陶说》,中国人写的。妈,你见过么?”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尽管嘴上揶揄约翰,亨廷顿夫人难掩内心的欣喜,屡次威胁要退学的儿子居然主动找专业书看,和一年前简直判若两人。
  “别打击我积极性好么?你见过这本书么?”约翰追问了一遍。
  “你去会客厅旁边的屋子找。我们家的中国善本现在都挪到那了。”
  “知道了。”约翰兴奋地直接从折叠梯上跳下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花了一上午,书终于找到了。
  约翰着急回学校,南妮关照夫人和约翰,午餐已经准备就绪。找到书后约翰心情不错,答应吃完午饭再走。不出他所料,桌上摆满了他爱吃的,丰盛地仿佛要把他六个月没回家吃的全部补偿他。
  约翰往嘴里扒拉了几口色拉,刚囫囵咽下,就用方巾擦拭起嘴角,预备起身。
  “你不尝一口胡椒小羊排?特地为你煎的。”见约翰要离开餐桌,亨廷顿夫人提醒道。
  约翰挑了最小最薄的一片羊排,刚好够一口吞下:“我吃饱了,我得回学院去。”
  “最近课业这么忙?”
  “我还有一份研究报告要写呢。”
  见儿子难得上进,亨廷顿夫人没有挽留他。
  时隔半年,才有一次同儿子心平气和吃饭的机会,她本想借机劝约翰搬回家住,但又怕操之过急,再度惹恼儿子,只得把话咽了下去。
  约翰心急火燎地回到试验室,他递给立言一个档案袋:“打开看看。”
  立言从扫描电镜前移开,一脸懵地看着约翰:“干嘛神神秘秘的?”边说边解开档案袋上缠着的线圈。
  “是《陶说》,你哪里找到的?”立言如获至宝。
  “牛津旧书店里淘的。”约翰洋洋得意。
  “太不可思议了。”立言抚摸着书的封皮。
  “你可别小看英国的二手书店。”
  “这本书价格不菲吧?”立言怯声问。
  与中国的旧书按斤两买不同,英国二手书的售价远高于其实际标价。
  “很贵很贵。这书借给你查资料用,看完你要还给我的。”约翰装作后悔为这本旧书千金一掷,到现在还觉得心疼似的。为了不节外生枝,怕立言刨根问底,约翰故意隐瞒了这本书的真实来源。
  立言郑重其事地答应:“我一定好好爱惜,完璧归赵。”
  约翰事先把《陶说》包了封皮,尽管纸张泛黄发脆,书页还有缺损,但立言越看越欢喜:“这本书还是线装书呢!”
  “线装书怎么啦?”
  “我本以为《陶说》是民国时期商务印刷馆出版的现代书。你找到的这本线装书,比我想象的还要久远,还要珍贵。”
  “也许它就是为你而来的。”
  白皙的肤色掩饰不住内心的波动,立言脸上泛起红晕,她低下头,羞涩地用书遮住脸颊。
  约翰看着立言红彤彤的侧脸,庆幸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
 
 
第7章 礼尚往来
  在约翰的帮助下,立言迅速适应了牛津的生活,但她内心并不轻松。从小被教育无功不受禄,欠约翰的人情就像沉重的石头堵在胸口,可她又没办法拒绝约翰。在牛津不论遇到什么难题,立言第一个就想到约翰,这已形成一种条件反射。
  立言要报答他。尽管约翰处处低调,小心隐藏着他与实验室其他人家境的差距,但从他讲英语时无意间流露的特殊口音和上流社会专用词汇,还有质地上成、量身剪裁的着装,她推测他至少出生中上产阶级。以她目前的经济状况,即使绞尽脑汁地投桃送李,对约翰来说不仅轻如鸿毛,弄不好还会引起约翰的反感。
  察言观色向来是重组家庭孩子的必备技能,立言察觉到玩世不恭的约翰有不为人知的心结,他对学位论文无从下手,但他又不得不获得博士学位。立言决定不露声色地利用她在考古学方面的长处,帮助约翰完成学位论文。
  打定主意后,立言去图书馆上自□□会招呼约翰。尽管约翰从不主动去图书馆,但他不排斥和立言一起去。约翰还不习惯在图书管里安安稳稳地坐上三小时,他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来回穿梭,直到被读者嫌弃之后,才勉为其难地从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书,坐在立言身边装模作样地读起来。
  立言打开约翰的学术笔记,翻到他用粗体字标注的“核心文献阅读”章节。约翰字迹潦草,简直要原地起飞,立言无法辨清他的笔迹。他的摘抄经常只有前半句没有后半句,事后也不补全。笔记本靠后几页,约翰画了只黑脸绵羊和戴红帽子的软萌小熊。真幼稚!立言捂住嘴,努力克制着才没有笑出声。
  没能从约翰的学术笔记里得到一丁点有价值的信息,立言只得查阅李教授指定约翰必须读完的工具书和期刊论文,对于熟练掌握中国陶瓷史的立言来说,英国陶瓷史无伦从时间跨度还是体量相对中国来讲简直小菜一碟。立言轻松地从必读资料里厘清英国陶瓷史的脉络,她罗列了一个大纲,从制造工艺、艺术鉴赏和商业价值等角度给出了研究切入点。
  立言在图书管理奋笔疾书,约翰也对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你看什么这么入迷呀?”立言好奇地问。
  “没看什么。”约翰合上书,把封面倒扣在书桌上,有意不让立言看到书名,然后反客为主,“让我看看你在写什么。”
  他把立言写的大纲一把抢过来,他发现这份条理清晰的提纲不是立言的研究方向,是他的。约翰顿时语塞,尽管对陶瓷史不感兴趣,但他不能让立言的好心白费了,约翰研读起提纲。立言罗列的提纲直接就可作为学位论文的一级标题和二级标题,她连提要、关键字和核心思想也写好了。约翰只要把李教授给的学术资料看完吃透,再结合最近几年的新发现,像填空一样把内容填到这些标题后面,就能按部就班地完成论文。
  约翰对学位论文的抗拒开始瓦解了,趁立言不注意,约翰偷偷地把闲书放回原位,自觉地摊开了李教授给他的工具书。他也说不清是因为发现学位论文其实没他想象得那么难以下手,还是因为立言?在和立言去了几次图书馆以后,他能够安心地和立言一起调研文献,踏实地实验室里做古物分析。约翰的论文有了起色,每周例会也不再使他焦虑——他有研究进展与大家分享了。
  更令约翰意外的是,他与母亲的关系有所缓和,从剑拔弩张到能平心静气地聊上几句家常,自读博以来约翰不敢奢望的事不知不觉中发生了。
  深夜十点,约翰和立言结伴离开图书馆。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男子晃晃悠悠地向他俩驶过来,差点撞到立言。
  约翰呵斥他:“怎么骑得?看着点。”
  年轻男子猛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约翰,是你啊。”
  约翰也认出了他:“贾斯汀,好久不见。”
  “抱歉,我喝酒了。没撞到你们吧?”
  “你刚从‘老船长(酒吧)’回来?”约翰闻到贾斯汀身上浓烈的威士忌味。
  “最近怎么不都见你来(去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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