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穿得漂亮些,不仅为你自己,你总不能让热心的约翰失望吧?”安娜鼓动她。
安娜这个伶牙俐齿的姑娘拥有旁观者清的智慧,让立言无力反驳。
牛津大学里有两种学生,一种像沈立言一样凭借出色的学术成绩一路过关斩将考到这里的平民阶层,一种像约翰那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二代。
社交在年轻精英云集的大学里非常重要,名校卧虎藏龙,学校里结交的师友日后可能会成为籍籍无名的年轻人跻身上流社会的人脉。野心勃勃的学生更是把名校社交舞会和神秘精英社团当作是跨越阶层的入场券,削尖了头也要挤进去。大家心知肚明,跻身上流社会光靠个人努力是远远不够的。进上流圈子靠引荐、混上流圈子靠提携,越早受到上流社会人物的照拂,就越早出人头地。
牛津也不乏在经历了阶级鸿沟带来的震惊之余,始终难以跨越心理上的落差,带着“我不属于这里”的自卑感,最后落得抑郁退学的寒门子弟。
立言庆幸自己是来牛津读博的,研究生部的外国留学生比例高达三分之二,来自五湖四海、背景差异巨大,相比于融合或者说包容,倒不如说大家更有边界感,更注重自身的价值实现而不是别人的眼光。
在国内接受本科教育,既打好了学术基础,思想上也成熟些,如果成熟意味着冷眼旁观不正常现象还能违心地接纳。如果她在牛津读本科,她可能会为了博得同龄人认同,装成同他们一样;或者为了强融圈子,硬挤到不适合她的圈子里去;她也可能因为难以跨越心理上的落差变得自卑;或者像张凌云那样遭人排挤,郁郁寡欢?反正她一定不会这么好运,能和约翰成为朋友。像约翰这样出身富裕但平易近人、从不在平民学生面前炫耀的人,真是富二代中难得的清流。
夏季舞会那天基督教学院布置得金碧辉煌,平日一本正经的学霸都换上了正装。男士穿黑西装、白衬衫,□□领结。女士则八仙过海,争奇斗艳。一袭红裙的安娜仿佛地中海的一抹骄阳,收获了众多羡艳的目光。安娜对这样的场面驾轻就熟:“那不勒斯狂欢节的规模比这还盛大,大家还要穿奇装异服大游行呢!”
初见这样的场合,立言有些局促,约翰也出乎意料地有些拘谨。他与立言并肩走,刻意缩短步伐,与她步调一致,他的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一会儿半插进裤兜里装酷,一会儿伸出裤兜放松一下手指,还时不时地在裤侧擦手汗。
走在他们身后的安娜看透了约翰的心思,她通情达理地说:“约翰,你陪立言好好玩。我去看乐队演出。”说罢,她淹没在汹涌的人潮中。
这次舞会的主题叫《Never grow up(不曾长大)》。基督教学院引进了摩天轮、碰碰车和鬼屋。
“我们去鬼屋吧。”约翰提议道,他心里打着小算盘,等到“鬼”出现,立言肯定吓得往他怀里钻,再不济她也会紧紧握住他的手寻求安慰,这样一来二去,感情哪有不升温的?在感情暧昧期,男生都会带女生去看恐怖片,恐怖片对感情的推动比曲折的爱情故事来的立竿见影,因为肢体接触比千万句情话更撩拨心弦。
“我不去,我害怕。”立言态度很坚决。
“怕就对了,玩的就是刺激。”约翰怂容道。
“我不想在暗处看血淋淋的东西。”立言的语调里除了拒绝还有悲伤。
气氛一下僵住了,约翰不再坚持了:“我们坐旋转木马吧。”
约翰牵起立言的手,慢跑着奔向旋转木马。叮叮咚咚的音乐响起,外表华丽的木马载着他们周而复始,约翰看着一步之遥的立言,她今天打扮得很别致,浅藕荷色的改良旗袍把她的身材衬托得婀娜多姿,水滴领透出若有若无的性感。但约翰觉得立言总是刻意保持着和他的距离,就像乘旋转木马一样,看似彼此如此接近,实际上却遥不可及。
12岁那年的暑假过完,立言就和这些游乐活动绝缘了。立言发现旋转木马是个可以让人暂时忘却伤心回忆的地方,时光在不经意间流逝了。英国人是派对动物,他们有千万个举办舞会和派对的理由,热闹是他们的,她只有这一个夜晚。既来之则安之,立言想今晚就恣意一回吧。
在香槟的作用下,气氛渐入高潮,年轻人纷纷涌向舞池。约翰与立言跳了好几支舞,他还拒绝了几位女士的邀请,其中一个金发女郎被约翰拒绝后狠狠瞪了立言一眼,微醉的立言完全没有注意到金发女郎的怨恨。今晚立言的眼里只有约翰,约翰也只有立言一个舞伴,酒精的作用和周围羡艳的目光让立言有些头晕目眩,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酒精引燃外表矜持的年轻精英们内心压抑的欲望,微醺使人们更容易亲近。安娜今晚顺利脱单,和一个帅气不羁的学弟对上了眼。
第11章 表白
夏季舞会的风头是过眼云烟,图书馆才是立言的庇护所,看书的时候生活的捉襟见肘暂时消失了,在图书馆里积攒的知识不会背弃她。立言钟爱图书馆里那个能被阳光照到的座位,在多雨的英国,阳光是奢侈品。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寻常,立言才入座没多久,一个金发女郎径直坐到她的正对面,雕塑般的脸庞让立言有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立言察觉出一丝敌意,好汉不吃眼前亏,她收笼书本预备换个座位。
“辛蒂瑞拉,你今天怎么没穿水晶鞋啊?”金发女郎语气十分挑衅。
立言愣了一下,她瞟了对方一眼,辨认出金发女郎就是昨晚舞会上被约翰婉拒过的女生之一——原来金发女郎误会她是约翰的女朋友。
立言不想与她起冲突,她假装没听到金发女郎的话,加快速度整理书包。
“装什么装,你不就是想找个英国人留在我们国家嚒。”金发女郎咄咄逼人。
“英国很了不起么?你别瞧不起人。”立言气愤地怼回去。
“是谁老缠着约翰?中国女人最擅长这种伎俩。”
“我和约翰不是恋爱关系。”立言澄清道。
“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约翰只是跟你玩玩的,你迟早会坐着装西红柿的冷藏卡车滚回你的国家!”金发女郎用一周前发生在英国多佛港的非法移民偷渡惨案奚落立言。
话音刚落,周围几个白人学生窃笑起来。
这就是西方世界,“政治正确”只是盖在“种族歧视”上的一块遮羞布;一些精英俱乐部不能挂“华人免进”的招牌,他们就挂“WHITE ONLY(只准白人)”;因为黑人抗议在影视剧总是出演反派角色,现在影视剧里坑蒙拐骗的都是东方面孔;一旦国家遭遇经济危机或无法调解的社会矛盾,华裔就是理所当然的替罪羊。
立言满腹委屈,她内心有个声音:“不能哭,哭出来你就输了。”她强忍眼泪,快步离开图书馆,正好与约翰迎面遇上。
约翰一把拉住她:“你没这么小心眼吧?我才晚到5分钟,你就生气了?”
立言背过身,迅速拭去眼角的泪水:“我身体不舒服。”
“你送你回公寓。”
“不用,我自己可以的。”立言想摆脱约翰,她加快了脚步。
约翰两三步追上来:“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立言推开他:“亨廷顿先生,请你和我保持距离,我不想被爱慕你的人认为我是一个处心积虑接近你,要靠你留在英国的灰姑娘。”
约翰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两人不欢而散。
自图书馆事件以后沈立言总是故意避开约翰,不让他有和自己有独处的机会。立言的回避于约翰是一场无声的审判。立言的一个眼神、一记浅笑、一句赞美,曾经让约翰自认为是立言向他表达好感的讯号,如今反复想来,却又不足为凭。立言之前的若即若离,到现在的冷若冰霜是在提醒他在单相思么?约翰曾害怕直接表白遭到拒绝,会连普通朋友都没得做,事到如今,约翰开始懊悔没把话说得直截了当。无论结果如何,约翰希望由自己去承担蕾切尔的责难,而不是让立言去承受蕾切尔的怒火。约翰又变回了之前那个心灰意冷的约翰。
实验室的气氛异常凝重,安娜和赛义德也受了感染,讲话时都不敢大声喘气。
纠结了几天,约翰交给立言一封信:“你一定要好好看,我想说得都在里面了。”说完他落寞地离开了实验室。
立言打开信纸,这是一封手写信,字迹工整,没有一处改动,约翰写信时必定字字斟酌,反复修改,好像这封信关乎他的一生。
“立言: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下着雪,那天我心情阴郁,但遇见你之后,我的生活逐渐敞亮起来了。与你不同,我不是因为喜欢文博专业才来莫顿的。我的家族从高祖父开始从事艺术品拍卖。从出生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被决定了。像我的曾祖父、祖父、父亲一样,从牛津毕业以后继承家族企业,别无其他选择。我的同胞妹妹就幸运得多,她喜欢艺术,她可以在伦敦艺术学院里设计那些无人问津的奇装异服,拍摄连她自己都不知所云的微电影;而我注定要和这些老古董打交道,尽管我对它们一点兴趣也没有。高中毕业的时候我拿到了伯克利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当我为自己可以离开沉闷的家而庆幸的时候,母亲当着我的面烧了它:“约翰,作为亨廷顿家族的继承人,你的使命是让这个家族继续荣耀。”
我曾经不止一次想从牛津大学退学,父母皆不允许,因为这“会使我们家族蒙羞”。但遇见你以后,我发现每周例会变得有趣了,我既喜欢你心无旁骛认真钻研的样子,又欣赏你在例会上口吐莲花的样子。你为我打开了一扇通往古代世界的大门,这些老古董不再是实验室里的冰冷文物、论文里的枯燥数据、可以带来利润的拍卖品。它们是一段活的历史、一个动人的故事、一条连接我们的红线。
那个在图书馆里羞辱你的女人,她是我妹妹的挚友,我父母的至交罗塞尔家的女儿。我为蕾切尔的傲慢和偏见向你郑重道歉。我对她从来没有超越友情的感情。如果她误会了我的友谊,我会与她保持距离,既不使她误解也不让你为难。
因为我,你受了无端的侮辱,我不知道怎么来弥补。如果我对你的感情让你困扰,我会把对你的爱慕隐藏起来,让我们维持普通的同学友情,对我来说一开始可能不太容易,但是时间终有一天会冲淡我的热情。如果你对我有一丁点的好感,请你放下你的顾虑,什么国籍、阶层、门第这些我都不在意,我只想守护你。
约翰·亨廷顿
1998年7月”
约翰把难以启齿的秘密坦诚地告诉了立言。男人在追求女人时,不管将来他做不做得到,承诺张口就来,情话说得比唱得还动听。约翰的坦诚,比甜腻的情话或郑重的誓言更能说明问题——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是高于其他姑娘的。
立言对这两周冷落约翰非常后悔,她居然为蕾切尔的侮辱迁怒无辜的约翰,约翰没有错,如果他有错,他的错就是他不可救药地倾心于她。
立言寝食难安,脑子里好像两个小孩吵架,一个说:“给他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另一个说:“你若是答应他了,不就承认自己是灰姑娘啦?”
立言把约翰的表白告诉安娜,安娜对此毫不意外,她反问立言:“你应该早就意识到约翰在追求你了,难道你无动于衷?”
在承认对约翰也有好感之后,立言将顾虑说与安娜:“约翰的社交圈不缺少与他家庭背景相仿的女子,他们才是有共同语言的人。也许约翰是因为我的东方面孔觉得新奇,这样的新鲜感又能维持多久呢?”立言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顾虑,如果她答应约翰,岂不坐实了她就是中国老乡鄙夷的拜金女、蕾切尔痛恨的心机女、贾斯汀眼里的亚洲easy girl?
安娜开导她:“青梅竹马怎么了?门当户对又怎样?出生好就可以高高在上羞辱人么?如果蕾切尔对约翰的感情很有信心,她用得着在你面前虚张声势?二十几岁是女人最好的年华,可以放肆的笑,可以倔强的哭。你活得小心翼翼的样子,我看着都累。”
“作为公派留学生,完成学业以后,我是要回国服务的。明知道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情,又何必要开始呢?”
以结婚为目的而恋爱的想法把安娜吓了一跳:“你的烦恼就是想太多,趁年轻就该好好享受恋爱的过程。等你想明白了,约翰说不定和别的女孩好了,你不后悔?”
立言无言以对,她陷入沉思,好像安娜的假设已经切切实实发生了。
“生活是没有硝烟的战争,你必须努力争取你想要的。”安娜挑了下眉毛,摆出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约翰可是很抢手的哟。”
立言打心里佩服安娜敢爱敢恨、活在当下的样子。在安娜的劝导下,立言抛开了思想包袱,她决定遵从自己的内心,为自己而活。
与立言重修旧好,约翰有种得到大赦,重获新生的感觉。尽管以立言的个性是不会直白地说出“我答应做你女朋友”之类的话,但是她与约翰恢复友谊,愿意让约翰陪伴她,就是同意与约翰顺其自然继续发展的信号。
为了防止蕾切尔纠缠沈立言,约翰主动找蕾切尔说明了他对立言的爱慕之情。蕾切尔的盛气凌人是掩饰她即将落败的爱情的伪装,她知道胡搅蛮缠只会让约翰疏远她。与其委曲求全地祈求低到尘埃里的爱情,不如放手、保全尊严。她再也没有找过立言麻烦。
第12章 凯瑟琳
圣诞节前,许久没回家的凯瑟琳回到牛津。
久等哥哥不来,凯瑟琳问母亲:“约翰呢?”
“他说要和导师讨论课题,今晚不回家。”亨廷顿夫人失望的说。
“约翰什么时候对学业用心了?去年他还信誓旦旦地要退学。哥想通啦?他做好准备要继承家族生意了嚒?”凯瑟琳狡黠一笑。
“我可不认为约翰是因为用功不回家。前阵子我遇到蕾切尔,问起她约翰在牛津的情况,她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蕾切尔也很古怪,以前你一回家,她就往我们家跑,整天和你黏在一起,恨不得要住进来。但是最近半年她没踏进我们家半步。你和蕾切尔闹别扭啦?”
凯瑟琳知道母亲话里有话:“蕾切尔喜欢和我腻在一起?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分明是冲我哥来的。”
“你哥和蕾切尔还好么?”
母亲三句话不离约翰反复敲打着凯瑟琳的神经,从小到大她就是家里那个不被偏爱的孩子。尽管她和约翰是双胞胎,若身为男孩,她还能同约翰竞争,但身为女孩,她只是约翰可有可无的替补。约翰是爷爷的心头肉,圣诞节前夕约翰无意中透露的喜好,都会被爷爷不动声色地记住。等到圣诞节那天,约翰铁定会得到他提及次数最多的三件礼物。尽管凯瑟琳也会得到许多礼物,但不外乎是漂亮的公主裙、首饰和洋娃娃。虽然她很迷恋这类礼物,但敏锐的她从小就能分辨上心和不太上心的区别,爷爷对约翰的特别用心总能激起她十二分的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