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异乡安好——沈立研
时间:2022-08-11 06:48:26

  约翰交往过的对象,母亲总能挑剔她们举止轻浮、爱慕虚荣、家境不好、学识太低,更何况他这次带回来个中国姑娘。约翰后悔太早把立言带回家,如果母亲不接受他的异国恋,如果母亲给立言难堪,他打算当场回怼母亲,然后拉起立言的手、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他不能让立言受委屈。
  约翰还不知道,和他之前交往过的对象一样,母亲已经拜托私家侦探把立言的家庭背景调查了一番。约翰了解的是立言的为人,但对于立言的成长脉络,他了解的还没有她母亲多。
  立言想象着第一次踏入亨廷顿庄园的情景,直到她真正看到亨廷顿庄园的全貌,她才明白参观达西庄园是约翰为了今天用心良苦的预演,她突然理解了蕾切尔所谓的灰姑娘典故——约翰是一位“王子”,无数女人梦寐以求的王子。
  亨廷顿庄园的一楼会客厅用雕花皮革作墙饰,屋顶是胡桃木质地的蔷薇浮雕,与绘满了青色藤蔓的羊毛地毯相呼应。红丝绒缎面沙发摆在会客厅正中央,沙发前面是意大利彩色硬石镶嵌工艺的古董茶几,会客厅家具不多但件件都是精品,彰显了主人不俗的品味,宽敞的会客厅开一场中型演奏会绰绰有余。
  立言一家住在上海市中心的鸿福里,住在这条石库门弄堂里的人没有沾上弄堂名字的喜气,他们眼前的生活状态是苟且的。为了给妈妈和继父腾出地儿,她和继父带来的弟弟挤在三层阁,那是只有站在屋子正中央才能勉强直起身的阁楼。为了节省空间,继父让老木匠打了一个简易双层铺,活泼好动的弟弟睡下铺、爱干净的立言睡上铺。
  阁楼两端的最低处各摆了一张书桌、一把折叠椅、一只五斗橱。摆上家具,阁楼便寸步难行,其中一人若要在房间里走动,另一个人只好先坐着让他。立言尚能谨慎地弓着身体,调皮的弟弟经常与房顶上演星际碰撞,头上肿起个包是家常便饭。
  灶片间是四家住户的必争之地,高峰时公用水斗最吃香,前一户人家米还没淘好,后一户人家就想插进来汏菜,“王家姆妈侬好了伐?淘米又不是淘金子,随便汏汏可以来,再汏没营养来。”王家姆妈马上板起脸,“先来后到晓得伐?”主妇们的怨气就像灶片间里呛人的油烟气一样散不出去,昨天为了分摊水费怄气,今天为了水斗堵塞吵架,王家姆妈总怀疑邻居偷倒了她家酱油,一边烧饭一边指桑骂槐。立言的妈妈为了避免和邻居争抢灶片间总是早早起床,错开时间为家人准备早饭,晚饭继父会在单位食堂多打几份,工作日一家人潦草对付一下,到了周末妈妈才会大显身手补偿他们的味蕾。
  霸道的邻居把旧东西堆在公共过道上,三年五载也想不起来用的,你若让他把旧东西扔了,那简直是割掉他身上的一块肉。人走在过道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因为胖会加剧空间的小,鸿福里的居民都识相地保持着苗条的身材,真是穷则独“瘦”其身。
  让立言难以忍受的就是房子不隔音,张家爷叔耍酒疯、张家姆妈骂骂咧咧、张家小囡吓得大哭。严家大伯又呼朋唤友在家里搓麻将、吞云吐雾到凌晨方休。不管你要不要听,整个弄堂的闲言碎语都经由麻将桌这个中转站高效率地传播。
  “蕾蕾嫁给台巴子,以为去过好日子。结果男的开皮包公司,把人家钞票卷了跑了,人家寻上门讨债,蕾蕾只好灰溜溜从台湾回来了。”
  “小王到日本打工,挣到铜钿只寄给老娘,不寄给老婆。伊老娘外面买好房子,准备和媳妇分开来住。小王在日本有姘头来,准备和老婆离婚,老婆还木知木觉。”
  “阿毛倒卖外汇,给人家□□票,被捉进去了。”
  无论哪户人家的隐私,都在□□地示众。揭短传谣比打麻将更能填补他们心灵的空虚,没有人能够从闲言碎语中幸免,立言最怕他们嚼母亲再婚的舌根。仅过一年母亲就和继父再婚成了当年轰动弄堂的大事,对此立言心里是有怨言的。为徒清净,她干脆塞上耳机,把声音调到最大,牛津高阶英语在随身机里循环往复,久而久之她竟练出了一口标准的牛津腔。
  立言的优秀人尽皆知,成绩单一发到手,学生家长都羡慕地称赞她:“立言又考第一名来!”顺便埋汰自己的孩子:“侬看看侬读得什么书,嫌书!”一开始立言还挺骄傲,时间一长,她发现弄堂里的同龄人都在疏远她。这不奇怪,人可以容忍一个陌生人成为榜样,但不能忍受身边的同龄人成为榜样。没人愿意与处处比自己优秀的人做朋友。对此立言并不在意,优秀的人注定会走上一段孤独的旅程,直到抵达顶峰与同类相遇。
  再后来她发现大人们的夸奖其实也是话里有话,归根结底就是见不得别人好。“立言以后肯定是女博士”独独强调个“女”字,是讥讽她一个姑娘家读的那么高,今后怕是不好嫁的。“立言哪能噶有出息!”是成绩好有啥用?还不是跟阿拉一样住老破小的嘲笑,更有冷眼旁观沈立言何时才能把好成绩兑现成好命运的酸葡萄心理。
  这些市侩的邻居如果有机会见识一下亨廷顿庄园,不知道他们会生出怎样的大惊小怪、胃里泛出的酸水比镇江老陈醋还酸。虽然与约翰的感情还不稳固,但被家世优越的约翰郑重其事地带回家见母亲,她已经把弄堂里的小市民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这难道不是对她十八年寒窗苦读的褒奖么?初访庄园诚惶诚恐的紧张感消退了,立言反生出些理直气壮的得意。鹤立鸡群的下场,不是被鸡啄死,就是被鸡同化。立言在心底发誓她绝不能再回到那个落魄的弄堂,好风凭借力,她要为自己争取更好的!
  约翰带着立言参观一楼的房间。两位中年妇女从二楼走下来,前面那位穿着剪裁合身的羊绒套装,透着职业女性的干练和精明;后面一位穿着藏青色羊毛连衣裙,眼神冷峻犀利。立言头回见到令约翰敬畏的母亲—亨廷顿夫人。来庄园之前,他给立言打过预防针,提醒她要有一颗强大的心脏,不要被母亲强势的气场给吓倒。
  “妈妈,这是沈立言。”约翰故作镇定地介绍道,心里祈祷母亲不要给立言难堪。
  立言落落大方:“伯母好,很高兴见到你。”
  亨廷顿夫人招呼约翰和立言坐下,她大部分时间在和约翰讲话,但也没有冷落立言,她还特意感谢立言,约翰现在爱念书了,她猜想这功劳是要归在立言身上的。
  立言担心的“如坐针毡”并没有发生,亨廷顿夫人只是和她聊了些家常和莫顿学院的生活。
  吃完午餐,约翰开车送立言回学校,他如释重负,一路上开心地哼着小曲。
  立言也放松了:“你妈妈没你说的那么可怕。”
  “我真害怕母亲会让你下不来台,你是没见过她奚落人的样子。”约翰摆出一副惊悚的表情。
  “别这样说你妈妈,她很友善。”
  “她今天确实很友善。”约翰重读了友善这个词。
  目送约翰携女友离开后,亨廷顿夫人修剪起案桌上铃兰花,她心绪有些烦躁,错剪掉好几个还没绽放的花骨朵。
  “夫人,花期到尾声了,明天让园丁换一盆新鲜的。”南妮贴心地说。
  “算了。暂时先不换了。”亨廷顿夫人放下手里的小剪刀。
  对约翰前几任女朋友冷漠轻视,对立言却客客气气,一反常态的亨廷顿夫人让南妮管家无所适从,她忍不住问:“你真打算接受一个中国人当儿媳妇?”
  “约翰不过图一时新鲜罢了,亨廷顿家的儿媳妇必须门当户对。”
  “你不打算劝退她?”
  亨廷顿夫人无可奈何:“他们不会修成正果的,但现在我不能分开他们。沈立言性格温良,经历简单。约翰和她在一起后,不提退学了,他偶尔还愿意和我说说话,我和约翰的关系才刚刚缓和,如果现在拆散他们,恐怕我会永远失去约翰。”
 
 
第15章 延期毕业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约翰和赛义德同时完成了学位论文,赛义德很快向莫顿学院学术委员会提出了答辩申请,但是约翰却迟迟不愿答辩。
  李教授催促约翰:“我看了你的博士毕业论文,超出我的预期。你赶快申请毕业答辩吧。”
  “教授,我能不能延期毕业?”
  李教授一愣:“我之前一直担心你的论文过不了关。如今你论文都完成了,为什么要延期?”
  约翰忸怩起来:“我喜欢校园生活。”
  李教授笑了:“你不仅仅是喜欢校园生活吧?不要拖拖拉拉的,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早点到社会上去历练。”
  “毕业后,我可以申请博士后么?”
  “你想留校?别把留校当做逃避的借口。你的性格不适合搞学术。再说,你母亲能同意么?”
  又是母亲!现实总是难遂人愿。找工作不顺、想留校又被李教授婉拒,约翰闷闷不乐地走出办公室,去找赛义德倒苦水。赛义德处境更糟,他的处境与其曲折的身世不无关系。赛义德一家是巴列维王朝的堂亲,1978年伊朗□□革命爆发,巴列维王朝一夜间土崩瓦解。赛义德的父亲在逃亡的飞机上安慰两个儿子:别担心,我们会很快回来的。最终他们与五百多名旧贵族辗转流亡到英国,被统一安置在牛津郡一个人口稀少的小镇边缘。由于事先没有征得小镇居民的同意,英国政府就自说自话地把流亡者安置在小镇上,小镇居民视流亡者为“争夺有限公共资源的人”,对他们很是排斥。
  初到英国的日子,赛义德一家眼巴巴地在电视里,兴高采烈的人们涌上德黑兰街头把巴列维国王的塑像推倒、把没能逃走的亲美官员绑在吊车上示众、在他们家奢华的庄园里大摆庆功宴。赛义德的父亲明白他们随国王复辟的愿望成为了泡影。
  失去了昔日光环和西方世界的庇护,赛义德一家的经济马上陷入了困顿,他的学业是靠父母变卖珠宝首饰维系的。首饰卖光后,又依靠其他流亡贵族的接济勉强维持。颠沛流离的生活使赛义德的哥哥患上了抑郁症,二十岁时死于服药过量,但是抑郁不会随着死亡而终结,它是潜伏在流亡者社区里的幽灵,等待下一个意志消沉的人出现,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摧毁他。
  不想像死老鼠一样,被西方世界利用完以后无情抛弃在异国他乡消无声息地湮灭,流亡者社区的伊朗人选择宗教作为他们的精神寄托,来安置无处安放的灵魂。抑郁症的阴霾暂时退去,偏居一隅的伊朗人定居点像菌丝般迅速扩张,逐渐与原先不起眼的小镇分庭抗礼。流亡者与英国本地人愈发地格格不入,甚至还互相厌恶、仇视。
  赛义德论文高产,因为他的研究对象就是当年家中的一件寻常摆设;他坚持用波斯语做学术笔记是给将来落叶归根留个念想;他与立言争辩□□鼎盛时期的版图是对巴列维王朝浮华世界的缅怀。找工作未果,赛义德心有不甘地回到卡特顿小镇,预备接手家里的□□餐馆,并在父亲的安排下娶一位长年接济他学业的父亲旧相识的女儿。
  立言对赛义德的遭遇不甚唏嘘,约翰解释说:“赛义德的专业过于小众冷门,他要申请教职确实是很难的。再说英国政府为了示好伊朗现任政府,已经保证不会再为前巴列维王朝的流亡者提供任何帮助。”
  “这不就是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么?赛义德真可怜。”
  约翰开解道:“赛义德也没你想得这么惨。你别小看□□餐馆,□□餐馆是□□在异乡的‘清真寺’。即使在英国,伊朗人与伊朗人之间的契约合同、婚丧大事都是在□□餐馆里根据□□教义商定的。□□餐馆的老板某种程度上说是当地□□的精神领袖。”
  立言不懂约翰想表达什么:“取得博士学位却不能从事相关专业。继承餐馆,娶一个陌生女人很好么?赛义德的志向难道是当一名宗教领袖?”
  “你真是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我的意思是,人的命运抵不过时代的洪流。退一步海阔天空。”
  “太宿命论了。我从小学得是人有主观能动性,有志者事竟成。”
  “哟,你还是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呢!”
  约翰开解不了立言。作为家族企业的唯一继承人,大家默认他应该去亨廷顿拍卖行,除了自家拍卖行谁也不敢录用他,更准确地说,是不想招惹亨廷顿夫人。约翰和赛义德这对难兄难弟,尽管找不到工作的原因不尽相同,结果是殊途同归。
  亨廷顿夫人因为约翰按时毕业心情甚好,她向约翰打听毕业典礼的时间。
  “毕业典礼很没劲的,你别去了。”
  “说什么胡话?长辈出席晚辈的毕业典礼是亨廷顿家的传统,如果不是你父亲过逝的早,我们都会出席的。”亨廷顿夫人斥责儿子的胡言乱语。
  约翰明白他拿到博士学位让母亲很长脸,母亲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可以展示亨廷顿家族实力的机会:“想去就去吧。”
  亨廷顿夫人接着问:“你什么时候去亨廷顿拍卖行报到?”
  “我不想去拍卖行上班。”
  “每年这么多毕业生一毕业就失业。你放着家族企业不继承,要游手好闲?”
  约翰缄默不语。
  “你是为了沈立言,所以不愿意去拍卖行工作?”亨廷顿夫人认为沈立言对约翰的影响超过了她的掌控,她后悔这三年放任儿子感情自由发展。
  约翰很生气:“你不要什么事情都往立言身上扯,这跟她没关系。如果不是因为她,我连博士学位都不想念完。”
  亨廷顿夫人发觉约翰从前把女友们带回庄园其实是向她示威,她越不喜欢那些女孩子,约翰就越要把她们带到她跟前来故意惹她生气,这种幼稚的行为说明约翰与前女友们之间的感情并不稳固。如果那时她能沉住气不出手干预,约翰和她们的恋情估计也长不了。但约翰对立言的维护出自真挚的感情,儿子居然被一个中国女人迷得晕晕乎乎的,亨廷顿夫人意识到她之前小看这个中国女留学生了。
  图书馆到莫顿学院的必经之路上,一个端庄的女人从黑色高级轿车里走下来,她的头发全盘在脑后、一丝不乱的样子引来了路人的侧目。沈立言觉得她很眼熟,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中年女子问候道:“立言,有些日子没见了。”
  立言没承想在这场合偶遇约翰母亲:“伯母好,你是来找约翰的么?”
  “我今天是专程来看你的。”
  昨晚约翰突然对她说今早有要紧事要办,原来他是被支开了,与亨廷顿夫人的巧遇是被设计好的。距离立言上回拜访庄园,已经三年了,亨廷顿夫人能有什么事找她?还不是为了约翰?立言觉得来者不善,但她按兵不动,等亨廷顿夫人先开口表明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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