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暑假约翰很难捱,物美价廉的学院食堂歇业了,昂贵又难吃的餐厅在牛津遍地开花。约翰向莫顿学院提出博士后申请,学院没有适合约翰的职位,他执意留下,就只能先无薪工作。
亨廷顿夫人为了劝约翰回头,停了他的信用卡。
没有存钱的习惯,平日大手大脚惯了,约翰又一次陷入经济危机。
立言以为是她导致了约翰和母亲的关系紧张。但有前车之鉴,她不敢冒然劝和。
“到点了,我们吃午饭吧”立言从书包里拿出两个便当盒,把大一些的饭盒递给约翰。
约翰盯着饭盒,两眼放光:“你真贴心。”
主食是意大利肉酱面,约翰的饭盒里多了一个煎鸡蛋,立言用色拉给煎鸡蛋勾了一个笑脸,蔬菜色拉混着柠檬醋,酸酸甜甜很开胃,尽管食材很普通,但约翰一下子就吃光了:“让我猜猜明天吃什么,要不吃中餐?”
“你还得寸进尺了,脸皮真厚。”立言嫌弃道。
打那天起,立言每天中午会带两份饭,前段日子约翰一到中午就犯愁,现在他可期待午餐时间了,每次看立言从书包里拿出她翻着花样做的便当,就像看魔术师从帽子里变戏法似的,魔术可比不上便当,便当还能填饱肚子呢!
又逢超市打折日。因道路施工、公交车改道,不经过立言她们经常光顾的大超市,俩人正发愁,安娜提议让约翰开车送她们去。
远离城中心以后,周围的景致发生了变化。马路变得坑坑洼洼,独栋别墅被连体公寓取代,连体公寓又变成了彩钢板违建屋。清新的空气也变得污浊起来,煤烟味和柴油味混合在一起。大红大绿的鲜艳衣服晒在户外,像万国旗一样迎风飞扬——住这一代的居民买不起烘干机。约翰想起小时候,母亲曾警告他,牛津郡的东北角是印巴区和难民区,是庶民住的地方,有身份的人不应该到那去。
开了一个小时,终于抵达牛津郡远郊最大的ASDA旗舰店,安娜和立言分别推了一部手推车,约翰在旁边干看着。
“你也推个购物车呀,你不打算买东西?”立言问袖手旁观的约翰。
“两部推车还不够么?你们打算买多少?”约翰很困惑。
“今天是一个月一次的打折日,好多东西都有折扣呢!”立言强调道。
超市里熙熙囔囔,很多家庭是全家出动。看中国人的阶层看穿戴,看英国人的阶层看身材。英国人只会去与他们阶层相符的超市,上流社会的人去高端超市,吃有机食品,定时定量锻炼身体,大都身材匀称、精神奕奕。下层社会的人每天疲于奔命,挣得钱只够买炸鸡薯条,没有精力锻炼身体、控制饮食,大多大腹便便、体态臃肿。这超市里的人是后一种,几乎每个人的推车里都堆满了廉价的白面包、临期的鸡蛋、蔬菜和矿泉水。约翰从没见过牛津的这一面,他只看到过岁月静好的牛津。即使暑假时迎来送往的观光客让牛津变得喧嚣,但多数游客都衣着体面、举止文雅,他们坐在高级餐厅打开那些价格虚高的菜单,也泰然自若。可这个超市里扫货的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货架上标注的“折合多少英镑每公斤”的标签,不出意外,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同类商品中最便宜的那件。有两个女人为了抢最后一捆折扣力度很大的卷纸,竟大打出手。一个T恤衫领子被扯烂、胸脯半露,另一个头发被揪下来几簇。被保安分开后,占了上风的胖女人不肯罢休,她欲乘胜追击,竖起中指挑衅对方,准备开打第二回 合。
约翰从来不囤货,牛津市区就有几家高端超市,他总是在回公寓时顺路买好新鲜食材,或者在高档餐厅吃完晚饭再回家。他不明白她俩为何特意绕远路来这家环境糟糕的超市。他很嫌弃这儿,想要尽早脱身,但立言和安娜非但见怪不怪,还乐在其中。
“我去拿意大利面,再晚又要被人拿光了,立言,你要不要?”
“帮我拿7盒,一周正好。”
安娜“嗯”了一声,匆匆走向速食品柜台。
立言对约翰说:“我们看看其它的。”
立言买了即将过期的蔬菜色拉、牛奶、一袋中国大米和洗发水。安娜也扫完货了,她的推车里是各种意面,熟的、半熟的、卷的、圆的、长条的,还有几盆绿油油的小草。
约翰揶揄安娜:“你真有闲情逸致,还养花种草?”
安娜解释道:“这是迷迭香、罗勒叶和薄荷草,做意面的时候,掰几片撕碎、放面里提香用的。买香料植物回去自己养,就省下买调味品的钱了。”
约翰帮她们把东西塞进车子后备箱。看着立言和安娜心满意足的样子,约翰觉得很有趣:“你们每个月25号都来么?”
“如果和工作不冲突,我们都会来。错过打折日,一个月的生活费开支会多40英镑。”立言顶真地算起账来。
约翰对立言和安娜的精打细算啧啧称奇。差使约翰当了半天车夫和搬运工,立言过意不去,她要亲自下厨犒劳一下约翰。因为安娜制定的公寓公约,以前约翰只能送立言到公寓门口。受邀去公寓吃饭,他既能省下一顿饭钱又能看到立言的闺阁,约翰何乐不为,而且他还揣着自己的小心思。
公寓里住的大多是留学生、访问学者和迟迟没有拿到终身教职的大学助教。这实际上是非官方的大龄学生宿舍,与牛津大学的本科新生宿舍相比局促而寒酸,但胜在房租低廉、出入自由,距离莫顿学院只需步行十分钟,连开车都省了。
立言和安娜的套间在顶楼,一室一厅的格局。餐厅和厨房是连体的,中间摆着一张简易餐桌,很局促。立言和安娜住一个卧室,卧室有二十平、呈狭长的长方形,两人的书桌、单人床和衣橱由窗户向里,沿着两侧的墙壁依次对应的摆着,两套家具是一模一样的款式,装潢是典型的留学生公寓简单朴素的样子。除了因置物空间不够,行李箱充当置物柜放了一些杂物,卧室总体上干净温馨,光线也不错。
立言做了番茄炒蛋、炒青菜、青椒肉片和排骨汤,煮了白米饭,张罗了一桌中国家常菜。
约翰连吃了三碗白米饭:“比外面餐厅强多了。”
“她现在做意大利菜比我还拿手。约翰,你以后有口福了。” 安娜打趣他们俩。
立言被安娜取笑得不好意思。
约翰听罢将计就计:“我现在就想有口福,以后我每天晚上都来蹭饭好么?”
立言:“不行!”
安娜(同时):“行。”
“我打算把现在住的公寓退租,那里不仅租金高,公寓周边的餐馆还很贵。我想在这附近找个普通公寓。”
“你能忍受这狭小憋屈、地板咯吱作响、一到雨季就散发着霉味的公寓?”
“你能忍,我为什么不行。”
立言只当约翰是心血来潮,她没把他说的当回事。没想到一周后约翰搬出了高档公寓,在她们街区租了一套相同户型的小公寓。
不用负担高昂的房租,约翰的经济压力缓解了。尽管日子仍捉襟见肘,但和立言同甘共苦,约翰觉得清苦的日子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了。
“夫人,约翰好久没回家了。”
“他在向我抗议呢。”亨廷顿夫人拧着眉头:“威廉姆斯太太告诉我,约翰搬出了高级公寓。”
“我昨天去牛津办事看到约翰了,他把车换了,换了部二手的欧宝。”
“他这次是铁了心和我唱对台戏了。”
“我觉得约翰会回心转意的,他小时候这么叛逆,最后还不都服从了你的安排?你哄哄他,给他个台阶下吧。”南妮给亨廷顿夫人出主意。
“哄不了。如今不一样了,他多了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两个人同仇敌忾比一个人单枪匹马强多了。”没让约翰回头不说,还把他推向沈立言了。以前对付儿子屡试不爽的方法,这回起了反作用。亨廷顿夫人懊恼自己在不了解沈立言的情况下出了昏招。
文博专业开始招博士后了,功夫不负有心人,约翰总算等到他心仪的职位了。在莫顿学院做博士后,每个月可以拿1050英镑的津贴。
“有钱交房租了!”约翰沾沾自喜:“立言,庆祝我得到博士后职位,今晚腐败一回吧。”
“钱还没到手呢,你又要乱花钱了?”
“我都省吃俭用四个月了。”
“之前你省着点花,会连房租都交不上么?”
“不是有你么?你不会不管我的。”约翰很得意。
“你不知道要未雨绸缪么?”
“你真不会享受生活,今朝有酒今朝醉。”
第17章 留下还是离开
这年的年尾,立言没能和约翰在一起过圣诞节,她要赶在中国大学放寒假前回国面试。如果能在英国找到心仪的工作,她并不想回国求职。但事与愿违,李教授告诉她,确有几家英国博物馆对她的履历很满意,但是博物馆编制已满,如果她不介意,可以先在博物馆先做无薪志愿者,等到有人退休或退出,如果她表现出色,可能会有正式的职位给到她。
无薪志愿者,听起来既高尚又不违反劳动法。但如此劝退人的“工作”在英国仍是供不应求。英国文博界是典型的熟人社会,得到博物馆的工作机会并非因为你能力出众,而是碰巧你的叔父是博物馆的资助人之一,她的母亲曾经和博物馆馆长是大学时代的好闺蜜。光有这些关系还不够,博物馆微薄的薪资和无薪志愿者制度暗示了心照不宣的秘密,年轻求职者大多是衣食无忧的富家子弟。立言的经济状况根本不可能支持她在职业生涯刚开启的几年里当一个无薪志愿者。
临去机场前一刻,立言换上约翰买给她的羊绒大衣,化了一个精致的妆容,她希望自己美好的形象能在约翰心中多停留一刻。
在机场送别立言,约翰轻轻吻了吻她的双唇,立言却一反常态主动拥抱了约翰、紧紧贴在他胸前,两人旁若无人地吻起来。除了炽热的依恋,立言把离别的痛苦和对未来的忧虑都掺进了这个吻里,约翰热烈地回应着这个吻。航站楼里传来催促登机的通知,此时此刻这清晰动听的播报声在立言听来很刺耳。
约翰轻轻推开立言,发现她眼里噙着眼泪,约翰笑着安慰她:“怎么搞得以后会见不着似的。”
“我回国的时候,不许你和其他女人眉来眼去。”立言娇嗔地说。
“我的心就这么点大,已经装不下别人了。”约翰伸出手,比划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
“又贫嘴。”
“快登机吧。好好面试,我等你回来。”
立言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离境通道。
面试进行得非常顺利,立言的名校学历和专业成绩让最挑剔的面试官都挑不出刺,有高校当场暗示只要她入职,就给她一笔安家费,而且她不用从助教做起,便可直接晋升为讲师。还有单位盛情邀请她参观在建设中的新校区和筹备中的考古实验室,但都被立言婉拒了,她推说牛津大学一月中旬就开学,她要在开学前回学校。这虽是实情,但事实上李教授给她放了一个长假,给她充分自由的时间,足够她把求职的事安排妥帖了再回英国。
还没过完农历春节,立言就登上了去英国的飞机。紧跟着,她就收到了十来份录用信,但她都不满意。她迟迟不与用人单位签约,临近毕业还在用尚未拿到博士学位的借口来拖延时间,搪塞对她青睐有佳的用人单位。尽管中国的高校和博物馆给她抛来了橄榄枝,但她只把这些职位当作她退而求其次的无奈选择。
当立言在为工作的事烦心的时候,安娜正和男朋友闹分手。
“马艾尔还在楼下,第七天了,”立言掀开窗帘一角,看着街灯下苦等安娜回心转意的马艾尔,立言起了恻隐之心:“你和马艾尔和好吧。你们毕竟有三年的感情呢!”
“把窗帘拉上,现在就是要让他死心。”安娜态度决绝。
“你心真狠,即使分手也要好聚好散啊。”
“分手就要分得干脆,当断不断只会加深痛苦。”
“我只看到马艾尔在痛苦,他这样还感动不了你?”
“他是被自己感动了。他当自己是罗密欧,我可没功夫陪他演下去。”
“演——你们的恋情是逢场作戏?”
“我俩都是认真的,我到现在还爱着他。”
“爱他,你们还要分手?”
“马艾尔既温柔又有幽默感,他说情话像呼吸一样自然,把我哄得很开心。但是情话不能当饭吃。即便我们复合了,横亘在我们面前的问题依然存在。一个不能和你一起规划未来的男人是不值得托付的。”
“马艾尔毕业后打算做什么?”
“他要间隔年(Gap year),先花一年时间去探访非洲和太平洋小岛的原始部落,他最近对人类学很感兴趣。他没计划过以后,他的未来是走一步看一步。难道我要陪他浪迹天涯?”
“马艾尔还是一个天真浪漫的孩子啊。”
“他是个不想承担责任的大男孩。”
安娜真是少有的人间清醒,怪不得她能一路打怪升级,上周她收到了梦寐以求的米兰布雷拉美术学院的录用通知书。安娜要去米兰教书了,她高兴地对着录用信连吻了两下。
“幸好没有毕业即失业,我还有一屁股的助学贷款没还呢。”安娜自嘲道。
安娜出生在那不勒斯的边缘社区,那个社区看不见海。只有漫天的尘土、轰鸣的火车和邻居的叫骂。社区居民的性格像维苏威火山一样不稳定,随时可能爆发。想讨一份生计,又不愿加入科莫拉组织做黑手党的鹰犬,安娜的父亲横下心带一家老小离开了边缘社区。
离开边缘社区是父亲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她看到那不勒斯湾的海滩上,男人为女人支伞,女人喂孩子吃冰激凌,孩子用手指挑起冰激凌塞进男人嘴里。没有谩骂和拳头,一家人可以其乐融融地渡过整个下午,然后从容地回度假酒店享用精致的晚餐。在安娜认命前,她发现了生活的另一种面貌,否则她会以为边缘社区的暴力和贫穷就是全世界。
安娜的父亲在那不勒斯的建筑工地上找了份工,安娜的童年是在各式各样的工棚里度过的。直到她升入高中,一家人才有了固定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