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异乡安好——沈立研
时间:2022-08-11 06:48:26

  “约翰不愿意去拍卖行工作,他怕离开莫顿学院,没办法好好照顾你。但作为母亲,我不想眼睁睁看他虚度光阴。”亨廷顿夫人直言不讳,把约翰失业的责任都推到立言身上。
  立言连忙澄清:“我从未要求约翰为了我,耽误工作。”
  “那我能请你帮个忙么,请你说服约翰去亨廷顿拍卖行么?”
  “我会劝他,但去哪里工作应该由约翰自己决定。”
  “亨廷顿拍卖行是家族企业,从没有让外人接手过。这是约翰的责任,不能由着他的性子。”
  立言很费解,很多家族企业在没有合适的接班人的时候会聘请职业经理人,晚辈在董事会挂个头衔,只需在重大决策时露个面。他们凭着家族企业分红就已财务自由,同时还享有自由选择职业和生活的权利。信任别人也是解放自己。亨廷顿拍卖行怎么就非得让约翰继承呢?但碍于她的身份是约翰的女朋友,没资格对亨廷顿家族内部事务追根究底,遂把问题咽了回去。
  “我会和约翰好好谈谈。”立言投其所好地说。
  “真是个同情达理的孩子,”亨廷顿夫人对立言的态度很满意,“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如果约翰因为在拍卖行工作不能好好照顾你,我也不会安心。你过得好就是在替我和约翰分忧。”亨廷顿夫人把一个小信封塞到立言手里。
  直觉告诉立言,信封里是一张银行卡。
  恋爱时的开销如果全部由约翰一人承担,他也会欣然接受,因为他不差钱又喜欢当骑士。但是立言细心地计算着两个人恋爱期间的支出比例——3:1。这是立言能承受得起,又能使两个人都觉得符合自己身份的完美比例。与约翰交往,立言没有收过他任何一件贵重礼物。约翰理解她也尊重她,他不会贸然送立言超过她消费能力水平的礼物。立言唯一收下的羊绒大衣,还是在约翰的坚持下,一直拖到断码打折时,才同意让约翰买下来送给她当新年礼物。
  接受贵重礼物,就是默许对方在将来可以得到某种越界的报答。恋爱期间的经济独立既是人格独立的前提,也是女性对自身的一种保护。她连约翰的贵重礼物都不收,更别提别人的了。
  她坚决推辞:“我有助教的收入,我能照顾好自己。”
  亨廷顿夫人也不肯收回:“你这是和我见外么?我们刚才不是达成一致了?我们都是为了约翰好!”
  高级轿车本就招眼,车旁两个女人还做着推让的姿态,路人的眼光又聚笼过来,让立言很不自在。
  “我还有公事要处理,先回公司了。”亨廷顿夫人蜷起立言的拳头,迫使立言把银行卡攥在手里。
  硬碰硬不是好办法,当面忤逆亨廷顿夫人不仅不明智,还很鲁莽。立言收下信封,她打定主意,等中午见到一见到约翰就把银行卡还给他。
  亨廷顿夫人发觉立言推让的力量变小了,她欣然地坐回轿车。
  午饭时,立言小心翼翼地试探约翰:“你准备去哪里高就啊?”
  一向善解人意的立言冷不丁地冒出这话,加上找工作不顺利心情郁结,约翰很生气:“我目前不打算工作。”
  “你为什么不去家族企业上班呢?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约翰心里一沉:“你也盼望我去拍卖行上班?”
  “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去亨廷顿拍卖行总好过无所事事吧。”
  “你讲的话怎么和我妈一个样?你是不是担心我没有收入,以后的生活很拮据?”
  立言满腹委屈:“我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你母亲早上来过,她让我说服你去亨廷顿拍卖行工作。”
  “你别帮她说话,你也别管我们家的事。”约翰说完就后悔了,他硬生生把立言推开去成了外人,他和母亲才是自家人。
  “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找点事情做总好过无所事事。”立言着急地解释道。
  “从小到大我想做什么事她都不认可,我是她手里的提线木偶。我本以为你会理解我的。”
  立言好言相劝:“她是为了你好,她是你妈妈呀。”
  “你根本不了解她,她一直用‘为了你好’来摆布我的生活。”
  立言料到她说服不了约翰,她隐隐觉得约翰和母亲之间还有别的心结。
  看到立言退回的银行卡,约翰的嘴角微微地抽动,他内心的怒火正在翻江倒海,母亲第一次操控他人生的情景历历在目。
  约翰把伯克利音乐学院的录取通在父亲眼前晃了晃,兴匆匆地宣布:“我被录取了。爸,你替我和妈妈说说,我想去美国学音乐。”约翰打定主意要离开家,过他向往的自由生活。
  父亲拍拍约翰的肩膀,低沉的声音没有一丝喜悦:“我知道你有音乐天赋。我会和你母亲谈谈。”父亲接过约翰的通知书,却皱起了眉头。
  “儿子想去美国学音乐,既然他对拍卖行没有兴趣,就随他吧?”爱德蒙卑微地征询妻子的意见。
  “约翰放弃继承拍卖行,那由谁来继承?”亨廷顿夫人反问。
  “你接手以后做的很好,”爱德蒙说:“你再坚持几年,之后让我弟弟来接棒。”
  “我嫁进这个家可不是为了替别人做嫁衣。”
  “让我弟弟继承拍卖行,他会在经济上支持我们的,就像我们现在支持他一样。”
  “支持?”亨廷顿夫人轻蔑地说,“一点残羹剩饭般的接济就叫你满意了,他会施舍多久?30年,50年?在上流社会,地位是要用心维护的,一旦你离开权力的核心,就会迅速被挤出这个圈子、泯然众人。你家谱上的旁系现在哪儿?你还记得他们么?”
  爱德蒙比妻子更了解上流社会的生存法则,约翰生来就能享受贵族生活并非没有代价,看似出生上流社会,但同样身不由己,亨廷顿庄园的继承者都是这样过来的。在他病重以后,管理拍卖行和庄园的重担都落在妻子肩上,妻子的付出早已不能用辛苦来形容了。替儿子提出这个不合理的要求,爱德蒙觉得愧对妻子:“我知道你不会同意约翰学音乐,不过你和约翰说的时候婉转一点。”
  “爸,你和妈妈说过了么?”见父亲连续几天躲着自己,约翰忍不住追问。
  父亲没有说话。
  母亲拿着约翰的录取通知书出现了:“你说的是这事么?”
  约翰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他耷拉着头:“我想去美国。”
  “你喜欢音乐,可以把它当作你的业余爱好。但亨廷顿家族不需要音乐家。”
  当着约翰的面,母亲把录取通知书点燃,投进了壁炉,那团火焰瞬间化为了灰烬。
  “爸爸!”约翰向父亲求助,哭声中带着不甘。
  “听你妈妈的,不要惹她不高兴。”父亲扭过头,冷漠地说完便推着轮椅离开了。
  凡事都是母亲说了算,我到底算什么?约翰气呼呼地把银行卡拍在母亲的案桌上,他强忍的怒气像火山一样爆发了:“立言不要你的钱!”
  “干嘛发那么大的火?我怕你在拍卖行工作时不能好好照顾她,我是在替你分忧。”
  “不用你操心,我根本没打算去拍卖行。”
  “不去拍卖行,你能去哪儿?”亨廷顿夫人冷笑起来。
  “我向李教授申请做博士后了。”
  “你还说不是因为沈立言?”
  “你不要再干涉我的生活,我的感情”。
  “你想逃避到什么时候?”
  “我讨厌当你的提线木偶。别以为我不知道,五年前你用同样的方法赶走了克莱尔。”
  “你和克莱尔不合适,她就是一门心思想要攀龙附凤的女孩。”
  “所有和我交往的女孩都是看上我们家的钱?我和出生权贵家庭的女儿联姻,才合你心意?你考虑过我的感受么?”
  “你会理解我的苦心的。尽管我不看好你和沈立言的感情,但我这次没有要劝退她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去亨廷顿拍卖行上班。”
  “我还得感谢你高抬贵手罗?”
  “你现在太激动,我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发泄完怒火,约翰冷静下来。他受得绅士教育是不要喜形于色,因为那会暴露自己的弱点。可他已经在母亲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弱点,他不想再让母亲觉得她占了上风。他冷淡地下了最后通牒:“今后你不要背着我,单独去见沈立言。否则你会永远失去我。”
  亨廷顿夫人停止为自己开脱,她原本以为沈立言会像约翰的前女友一样半推半就地收下钱。如此一来,便可利用她贪财的本性,找到钳制她的把柄。可立言把钱退回来,她是想以退为进?她想博取他们的好感?亨廷顿夫人发觉自己正在揣测一个她不待见的人的想法,她又气又恼。她更没料到她的行为,激起了儿子的反抗,旧伤加新痛使她与儿子的关系再次陷入死循环。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疲惫侵袭着她,亨廷顿夫人脚下一个趔趄,她慌乱地抓住椅背,用力地支撑住身体,她眼神中的咄咄逼人被心累憔悴取代了。
  约翰冷眼旁观,一如母亲曾经冷漠地对待他。
  母亲在后悔,让她后悔去吧。他的生活一直以来由母亲摆布,他今天要夺回控制权,约翰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庄园。
 
 
第16章 可以共苦的爱情
  暑假时每天都有一车车的游学旅行团潮水般的涌进牛津,通常是一对夫妻加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妻子们都妆容精致、名媛打扮,涂着已经买断货的口红,背爱马仕,最次也得是LV限量版,普版是不入眼的;丈夫们都穿低调的海军蓝POLO衫,没有一个穿西装,生怕被别人当作暴发户;对手机屏上醒目的时间提示视而不见,每隔十分钟就看一眼腕表,生怕别人不晓得他们戴的是江诗丹顿;孩子们穿着小西服,男生系小领结,女生穿百褶裙,是小绅士小淑女的装扮;孩子们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一点都不似大人矜持,整个牛津城好不热闹。领队都不是英国本地人,带中国团的是个黑长发杏眼女孩,带印度团的是皮肤浅褐色的男生,还有头发微卷的阿拉伯人,不用猜就知道他们是旅行社临时雇佣的暑假勤工俭学的留学生。7月的太阳很毒,汗流浃背的领队们带着走不动路的游学团在牛津大学各标志性景点拍照留念,他们熟记每一个拍照点位,对哪个角度、那个姿势最上照了然于心,他们给团员们拍照、流水作业、动作娴熟却面无表情。
  到了中午,领队们迫不及待的把团员赶到牛津最贵的餐厅。这些餐厅是游学团专供,装潢成奢华的英伦风,孩子们欣赏不来这贵族风,他们只会实话实说“这里的饭菜真难吃”!大人是决计不会吐露真言的,因为他们明白来这里吃的是身份、是阶层、是地位,唯独不是饭。当他们看到账单要加收15%的服务费,也没有一个表示异议的,有的连账单也不看就直接刷卡,他们吃的是面子,是吃给同一个团的其他家庭看的。他们要从对方的穿戴的档次和付账的爽快程度中,窥探彼此间经济实力的差距。所以,他们怎能和菜场的小市民一样计较,叫人看了笑话?这时候心里明知自己当了冤大头也要当到底的。大人们还要多此一举地给侍应生几英镑小费,以显示自己的慷慨,全然不顾英国没有付小费的习惯。
  他们不怕多出钱,他们怕的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落到下一个阶层去;他们也想跳一跳够一够,说不定能跻身上流社会。正因为可上可下,更因为上难下易,他们这个阶层是最焦虑的。他们坚信知识改变命运,他们的前半生就是知识改变命运的生动写照,他们是初代中国梦的成功实践者。他们故意夸大个人努力的重要性,否认自己吃到了时代的红利。他们拒绝承认由于幸运地身处经济高速发展期,好时代成倍地放大了他们努力的价值。他们对那些不够幸运的人没有同理心,刚从下流社会里爬上来,就开始摒弃还在落魄阶层里挣扎的同乡人,他们改写比赛规则、筑起高墙、想方设法地阻拦后来者进入他们的圈子。他们知道阶层流动的窗口正在逐渐关闭,一旦阶层固化,个人奋斗的价值将没有代际传递的作用大。孩子就成为了他们巩固社会地位、防止社会资源再分配的工具,他们要把孩子迅速培养成自己的复制品,让孩子走上一条不容易出错的路——你老子都冲出小乡镇、定居大都市了,你还不得给我冲出中国、定居国外么?他们的终极目标就是给家人换个国籍。游学团的牛津之旅半天就结束了,该打卡的地方都拍了照。蓦然回首,发现这学院和那学院,这建筑和那建筑,这条街和那条街长得像双胞胎,不知道自己看明白了什么,也不晓得孩子看明白了什么,但他们不会像平常在家一样考问孩子今天学到些啥,因为这一问恐怕自己先要露馅了。就算什么也没看明白,沾沾名校的气息也是好的,古代科举考试之前,考生们不都要到孔庙去拜文曲星的么?
  下午,一车车的游学团退潮般的消失了,原来他们被送去牛津附近的奥特莱斯小镇了。矜持在购物村是最不顶用的,这里讲的是眼疾手快、动作敏捷,恨不得能长出个三头六臂才好。导购们也是奢侈品店临时雇用的留学生,你想找讲什么语言的、就能找到讲什么语言的,毫无疑问会讲汉语最受青睐。这时候叽叽喳喳的都是大人们,孩子们都统一坐到快餐店里去啃鸡腿儿了,因为中午他们在牛津没吃饱。导购们是要靠下午这三个钟头冲业绩的,个个笑容可掬、打了鸡血似的,和上午游学团领队的面无表情是两张脸。大人们顾不上衣服鞋子包是不是适合自己,抢到再说,如果不合身,回国以后送亲朋好友也很有面子。方块格子的风衣是最英伦风的,很挑人,不洋气的人穿上它更显土气,现在也顾不上,抢上两件再说,好像不要钱似的,因为B牌是去过英国的一种不言自明。到了奥特莱斯,如果不多背些打折名牌货回去,怎能对得起自己摒了一上午充当冤大头呢?尽管中国初代中产阶级都想方设法想与众不同,但事实上他们就是一群有了些钱,却担忧这些钱不够长久地维持体面生活,内心深处想要更多钱,嘴上却不肯承认,还表现得比自己实际拥有的更有钱的,缺乏安全感的人。他们就像杰克风暴里的一尾鱼,每个个体都急切地想占据最有利的位置,结果是谁都没能踏出他们所共同创建的藩篱一步,反倒被困在一个无形的边界里。
  设计出海外游学团行程的营销大师才是真正的赢家,他们摸透了中产阶级的普遍心理,掌握了商业的本质——通过贩卖优越感和焦虑感让大家自觉自愿地掏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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