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异乡安好——沈立研
时间:2022-08-11 06:48:26

  “亨廷顿庄园里还藏着这么多中国文物,还有亨廷顿拍卖行的匿名委托品的比例这么高,这难道也不能证明么?!”立言很气愤。
  “如果你坚持上诉,你要提供的是证据,而不是推理。”李教授说,“西方世界偷盗中国文物的事情一直存在,从来没有任何一个西方国家道过歉,也没有任何西方国家返还过一件文物。西方法院一直以各种理由拒绝受理这类诉讼。西方政府对这类事情更是心照不宣的纵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1970年和1995年通过了《关于禁止和防止非法进出口文化财产和非法转让其所有权的方法的公约》和《关于被盗和非法出口文物的公约》。中国分别于1989年和1997年加入这些国际公约。但是,历史上被掠夺的中国文物,不在中国签署的条约追索范围内。根据《维也纳条约法公约》第28条的规定:条约对当事人生效之日以前所发生的任何行为或事实,条约之规定不对该当事国发生拘束力。这就是:条约不溯及既往原则。”
  “我了解‘既往不咎’原则,但是亨廷顿拍卖行拍卖的是80年代以后从中国偷盗的文物。”
  “作为文博专业的博士,你应该很清楚,到目前为止,英国没有加入上述这些公约。为了给不归还文物按上一个合理的理由,就在去年欧美各大博物馆还联合签署了《普世博物馆的重要性与价值声明》。”
  李教授的提醒一点都没错,但对立言来说,他此时的话是忠言逆耳。
  立言脱口而出:“就算你不支持我,我也要起诉。”
  杰西卡夫人看着他们争执不下,她拍拍李教授的肩膀:“很晚了,该休息了。”
  立言这才发现她很失态,在这个节骨眼上,在大家把她当作瘟疫避之不及,只有好心的李教授夫妻愿意收留她。她有什么资格道德绑架这两个无辜的好人?她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杰西卡夫人看出了立言的窘迫,她安慰立言:“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先养好身体,我们再想办法。”
  立言目送他们出了卧室。
  修改完学生的学位论文,李教授走进卧室,看见平常早睡早起的妻子正靠在床上想心事。
  “这么晚还不睡?”他关心地问。
  “你的学生会坚持起诉的。”杰西卡夫人忧心忡忡地说。
  “这正是我担忧的地方,沈立言因为她父亲的不幸遭遇而怒火中烧,与其说她起诉,不如说她要复仇。她没有考虑过起诉的后果。亨廷顿拍卖行是牛津郡的纳税大户,平时他们还乐善好施、积累了良好的口碑。就算她掌握的证据全是真的,也不代表她能胜诉。我最害怕的是面对大概率不公正的判决,立言的愤怒到头来只会毁掉她的前途,而亨廷顿拍卖行还是那个受人尊敬的明星企业。”
  杰西卡夫人不带停顿地说:“人受到不公正待遇时应该怀有不屈服之心。即使公道不会这么快来到,至少他的抗议会提醒大家,尽管体制、权力和意识形态可以暂时掩盖真相,但是总有人会揭露真相,否则太纵容那些善于利用体制为自己谋私利的人。”
  “但是沈立言现在要对抗的是亨廷顿家族,我恐怕亨廷顿家族会利用他们的势力非议她、诽谤她,我担心她变成一个愤世嫉俗的人。”
  “历史的悲剧不是坏人的嚣张,而是好人的过度沉默。一个集体沉默的环境会助长施暴者的狂妄,让异常变成麻木的正常。”
  妻子一向温柔如水、看似柔弱却收服了所有人的心。她是自己和女儿之间的润滑剂,少了她这个家会冷得像一座冰窖。素来温和克制、润物无声的妻子对沈立言的事这么在意,她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让李教授很意外:“亲爱的,你今天太激动了。”
  没有得到丈夫的理解,杰西卡走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珠宝匣子。这个有些年头的匣子里除了几件旧首饰外,还有一只不会走的怀表。她打开表盖,里头有一张椭圆形的半身照,是个蓄着络腮胡、鬓角留着小辫子,穿着黑礼服、头戴圆形硬质黑礼帽的老人。
  “他是我的祖父,他是犹太人,他和祖母、大儿子和女儿们都死在奥斯维辛集中营。我爸爸是他最小的儿子,在大屠杀前,他被祖父派到伦敦来拓展市场,侥幸逃过一劫。祖父从事废金属生意,他把别人丢弃的废金属铸造成斗兽场、巴黎铁塔和自由女神像等纪念品,挣了不少钱,他把这些钱存在瑞士银行。因为他觉得瑞士银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银行。”
  “那些钱还在瑞士银行么?”
  “大部分钱‘失踪’了,一小部分钱‘找到’了,却‘拿不回来’。”
  “为什么?战争早就结束了。”
  “1713年瑞士颁布《银行保密法》,从此瑞士银行有了法律作为强大后盾。瑞士银行一直以标榜自己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泄露储户的信息著称。祖父把钱存进瑞士银行不久,就死在了集中营。尽管我的父亲可以证明他是祖父唯一的继承人,但是瑞士银行仍以‘不能泄露储户信息’为由,拒绝父亲调查祖父的遗产,更不要说把这笔钱还给父亲,瑞士银行就在瑞士法律的庇护下‘合法地侵吞’了我们家的财产。”
  “二战爆发前在瑞士银行存钱的犹太人可不少。”
  “是的,犹太人以善于经商著称。我们这些犹太人幸存后裔经由世界犹太人大会,向瑞士银行追索二战期间犹太人被侵吞的资产,瑞士银行清算下来说‘那些无人认领的犹太人资产只有3200万美元’,仅是我们估算出来的五十分之一。”
  “瑞士《银行保密法》充当了瑞士银行的保护伞?”李教授恍然大悟。
  “不仅如此,瑞士银行帮人逃税、帮走私犯洗钱、接受贪污犯的赃款、利用保密法妨碍司法调查。它就这样完成了原始积累,瑞士银行的纳税额占到瑞士国家税收总额的20%以上,瑞士颁布的法律怎能不保护它?”
  李教授倒吸一口冷气:“无耻!我曾经还为‘坚守信誉’的保密制度拍手叫好呢!瑞士银行真是银行界的一朵奇葩。”
  “社会诚然需要制度和法律的约束来恶,但少有人反思,有时候制度和法律本身是否正确,它们会不会在纵容恶?在世界犹太人大会的抗议、各国司法部门的压力和其它竞争银行的合力围剿下,瑞士银行已经决定从今年(2003年)开始允许‘有条件的公开外国账户信息’,我们至少打开了一个小缺口,不是么?”
  “为了打开这个缺口,你们抗争了多久?”
  “二十三年。我们不单是为了要回这些钱而向瑞士银行追索,如今这笔钱拿不拿得回来根本不重要。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平静生活让我很满足。但是瑞士《银行保密法》为虎作伥,非法侵占犹太人财产,瑞士银行还将自己美化成银行业的标杆翘楚,这种行径太可耻了。如果不揭露瑞士银行的真面目,今后类似的事还会上演。”
  “你们还有世界犹太人大会这个组织。我不知道沈立言能否抗住这份重压,她目前还是单枪匹马的一个人。”
  杰西卡夫人说:“让她好好想想,让她自己做决定。”
  住在李教授家第四天,沈立言的情绪逐渐平复。她帮杰西卡夫人操持家务,闲暇时间见缝插针地整理备份下来的证据。杰西卡夫人从不打搅立言,她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立言和妈妈的联系也频繁了,以前她每个月只打一通电话报平安,对妈妈的关心问候,她惜字如金地用“好”“我知道”不耐烦地应付。在亨廷顿夫人跟前,她倒能耐下性子来讨婆婆欢心,逆来顺受地吞下婆婆的冷言冷语。起初,她把这种妥协当作是审时度势,但这种行为被多次认可、并可以从中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以后,她已不确定她该忠于祖国,还是她渴望定居的国度。
  来英国之前,她在为单一的评价体系——学术成绩而努力;来英国之后,她为追逐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而努力。立言一度觉得自己获得的,是自身努力的结果,与自己的国家无关。但事实上,她享受到扎实的基础教育和公费留学待遇,就来自她曾想远离的中国普通老百姓勤勉付出的劳动果实。在中国高等教育尚未普及的时候,正是千千万万由于各种原因没受过多少文化教育的人努力讨生活,才夯实了可以孕育更先进文明的物质基础,给像她这样的幸运儿创造了他们都未能享受到的教育机会。
  诚然国家为培养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所付出的经济成本是很容易计算出来。那些重要却不惹人注意的成本呢?中国是个不富裕的泱泱大国,得到相对公平的教育机会、有和平稳定的社会环境,都是她所笃信的努力有就回报的前提条件。她却以“学术是没有国界”的借口聊以□□,为留在英国而沾沾自喜,不曾为祖国少了一个悉心培养的人才感到内疚。可她一心讨好的亨廷顿夫人是怎么对待她的?当她能给拍卖行创造利润的时候,她就是个有利用价值的模范亚裔;当她触犯到拍卖行利益的时候,她就要闭嘴,被迫做个模范“哑裔”。
  她终于明白,人可以更换证件,但不能更换家园。她可以拥有英国护照,甚至同时拥有几个国家的国籍,但她的身份就像就流淌在血管里的血液一样是无法更换的。立言反省那时的自己真是可悲可笑,她差点变成了她曾经最厌恶的那种人。她把在亨廷顿庄园的经历告诉了妈妈,出于对女儿安全的考虑,陆芸劝她先行回国。立言又一次拒绝了妈妈,她告诉妈妈她现在还不能回国,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李教授帮沈立言分析了“起诉”的利弊,立言已能心平气和地接受李教授的观点。她的心里仍然有一团火焰,但这不是熊熊燃烧的怒火,而是坚定持久的微火。她要把真相公之于众,至少从这一刻起,只要少一件中国文物被偷运出国境,她的坚持就没有白费。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眼前有亟待解决的严峻现实。失去经济来源,立言只得动用她做助教时存的钱,两年前她要求妈妈用这笔钱支付她公费留学的违约金,被妈妈断然拒绝。如今她体会到了当时妈妈复杂的心情。但这笔钱也只够维持她在英国半年的开销,更别提高昂的律师费了,她发现自己满腔热血,却手无寸铁。
 
 
第31章 玛莎
  “如果沈立言坚持起诉,她需要一位出庭律师,她不了解英国的庭审制度,让她一个人去面对亨廷顿拍卖行是不现实的。”李教授对妻子说。
  杰西卡夫人忧虑地说:“先不说出庭律师的费用,有谁愿意帮中国人打一个铁定会输的官司?”
  “我想求求玛莎。”李教授向妻子拿主意。
  “你想让玛莎做沈立言的出庭律师?这个案子一开庭,必定树敌无数。我不舍得让玛莎出这个头。”
  “我明白,我先去和玛莎谈谈。”
  电话铃响个不停。玛莎一边阅览案宗一边喝咖啡提神,从早上8点到现在她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工作台,她是白骑士律所的永动机。玛莎看了来电显示,是家里的号码,她接起电话:“妈,你好。”
  “玛莎,是爸爸。”
  “你有什么事?”玛莎心里凉了半截。
  “你最近忙么?身体好么?”
  “有事说事!我没时间和你聊天。”玛莎口气生硬。
  “爸爸想请你帮个忙,帮我一个学生打官司。”
  “你的学生?”
  “沈立言,就是嫁给约翰·亨廷顿的留学生。”
  “听你说起过,是嫁入豪门的那个中国女留学生?”
  听女儿这么概括沈立言,李教授很尴尬,但在电话里他没时间详细解释,只能回答:“是。”
  “她要和谁打官司?”
  “和亨廷顿家。”
  “打离婚官司?讨赡养费?”玛莎心直口快。
  李教授紧张得满头是汗:“你别着急下结论。听我把话说完。”
  李教授把事情概况向玛莎复述了一遍。
  “所以呢,她没钱请律师,就想到了我?她小算盘打的挺好的,先博得你们的同情,让你们说服我帮她出庭,她可以少付律师费。”
  玛莎从业多年的经验告诉她,看似可怜的人不见得是真正的受害者,高喊正义控告权贵的弱势群体也可能是吃准了权贵希望息事宁人,便利用这种心态来满足自己的私欲。
  “请你出庭不是沈立言的主意,是我自作主张求你的。”
  “你确定沈立言不是以‘讨回公道’为要挟,给亨廷顿家族施加压力,想为自己多争取点赡养费?”玛莎先入为主的反问道。
  “沈立言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那她是哪种人?我最看不起为了追求物质生活,处心积虑嫁给英国人的外国留学生。”
  “你不愿意就不勉强你了。”李教授失望的说。
  玛莎啪嗒一下挂断电话。她很生气,在伦敦辛苦打拼这么多年,第一次接到爸爸的电话竟然是为了让她去帮助一个女留学生,这种人还是她最看不起的那种人,沈立言到底给她父母亲灌了什么迷魂汤?
  玛莎请了年假连着圣诞节公共假期,她决定早点回牛津去会会这个人见人爱的中国女留学生。
  第一次见到立言,玛莎承认她温婉可人,但内心的敌意让她挤不出一点笑容。
  立言很知趣,她去牛津一家专售法律书籍的书店打发了大半天。
  杰西卡夫人看到小半年没回家的女儿开心的不得了,桌上全是玛莎爱吃,边吃边和女儿聊天是杰西卡夫人最幸福的时光。
  “我不愿意为沈立言出庭是有原因的。我不是怕输。”玛莎对母亲说。
  杰西卡夫人说:“我知道,你从来都不怕输。小时候那些不懂事的男孩子们欺负你,即使你打不过他们,你也会反抗。”
  “他们不是不懂事,他们都懂!不要以‘他们还是孩子’为他们开脱,行善还是作恶是个体选择,恶意是不分年龄的。他们歧视我黑头发、黑眼睛。他们拉扯我的头发,剪断我的发绳,往我水杯里放蚯蚓,他们冲我喊 ‘Chinese,Japanese,dirty knees,look at these!(中国人、日本人,都是脏兮兮的邋遢人)’ ,还挺押韵是不是?”玛莎苦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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