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南妮发现哇哇大哭也不能阻止母亲抛弃她时，她就不再哭泣了。在天寒地冻的郊外，她的嘴唇冻成了紫色，胎发和眉毛结着霜，如果不是路人把她送进拉纳克郡天主教孤儿院，她一定会成为一具小僵尸。
天还没有亮，她们就起床了，她们是被寒冷唤醒的。单薄的被褥隔离不了苏格兰的寒意，孤儿院的宿舍从来不用壁炉，因为寒冷让人保持清醒、锻炼人的意志，泰莎修女相信坚强正是这群爱哭的女孩子们最缺乏的品质。省下买柴火的钱充盈了泰莎修女的腰包，她的卧室任何时间都温暖如春，还有喝不完的上等茶叶和咖啡。
十二岁以下的女孩负责打扫、洗衣服。十二岁以上的女孩就要开始干农活了，她们种植的大麦、黑麦、燕麦收成很好，可她们从来都没吃饱过，因为收获的粮食绝大部分被孤儿院的创始人卖给酒厂酿造威士忌了。一张薄薄的燕麦饼要被撕成好几块分给六个女孩吃，只有生病时，她们才能分到一小杯羊奶，所以有的女孩觉得生病不算坏事，只有生病才能吃得好一些。但肺炎大流行以后大家就不这么想了。孤儿院既寒冷又拥挤，卫生条件很糟糕。一个女孩得了肺炎，接着有一半孩子都被传染了。那个严酷的冬天，南妮发现她身边隔三差五就会少一个人，泰莎修女告诉她，她的好朋友玛丽去医院了。后天海伦也不见了，然后是苏珊、瑞秋。被“送到”医院的女孩几乎都没再回到孤儿院，开春的时候，南妮发现天主教堂旁边的墓地多了十几座简易的矮坟。
女孩们十二岁起开始学习圣经，泰莎修女是个文盲，孤儿院创始人派伯纳德神父来教导她们。
“女孩子学圣经学的太晚了，她们的基础太差了。”伯纳德神父对修女说。
“她们太笨，什么事都做不好。”泰莎修女附和道。
“我要给她们私人辅导。”伯纳德神父认真的说。
“你心底真善良，她们太走运了。”
伯纳德神父用手指了班上几个长得漂亮些的女孩子。
泰莎修女把南妮和其他四个女孩叫到一个小房间外面：“待会儿神父会依次教导你们学习圣经。你们先在外面等着。”
第一个女孩在小房间里与神父独处了半小时，她出来以后对南妮说：“到你了。”南妮发现女孩走路的样子与平时有点不一样。
南妮推开门，伯纳德神父对她笑了笑：“请你把门锁上。”
南妮照做了，但她站在门边上，没有走到房间的中央。
“离得那么远，你怎么看圣经呢？”伯纳德神父向她招手，“快过来。”
南妮的脚不听使唤地走过去。
“别害怕，坐到我腿上来。这样我们可以一起读圣经了。”
虽然很不情愿，南妮还是坐到了伯纳德的大腿上，如果她不顺从神父，泰莎修女一定会体罚她。
害喜的亨廷顿夫人回娘家去探望母亲，她的妊娠反应非常剧烈，身材消瘦、脸色焦黄。
“你婆婆是怎么照顾你的？你怎么瘦成这样？”母亲心疼道。
“婆婆整天开派对。”亨廷顿夫人说，“不怪她，我孕吐，什么都吃不下。”
“庄园里有好几个厨师，他们就不能等你舒服一点的时候做些东西给你吃？”
“厨师们都忙着准备开派对用的餐食呢！”亨廷顿夫人无可奈何地说。
明明是受了冷遇，但女儿说起婆婆时语调平静，一丝埋怨的情绪也没有，那习以为常的样子反倒让米勒太太心如刀绞。她知道女儿在庄园一直过得不顺心，这也难怪，她们这样没有根基的中产阶级嫁到亨廷顿家确实是高攀了。女儿这次来探望她的主要目的，其实是调养身体和寻求安慰。
“你需要一个贴心的女仆。”米勒太太说。
“说的轻巧，贴身女仆哪有那么好找？不仅得能干——亨廷顿家族不养闲人，还要人际关系简单，入得了公公婆婆的眼。”
“我想到一个地方，我们现在就去。”母亲开车带女儿去了拉纳克郡天主教孤儿院。
“米勒太太，你好久没来了。”泰莎修女笑容满面的说。
母亲交给泰莎修女一个信封：“这是给孤儿院的捐款。”
“您太仁慈了，愿主保佑你。”泰莎把信封塞进了修道服里。
“我来给女儿找个贴身女佣。”母亲说。
“你真是找对地方了，孤儿院的女孩子们个个都很有教养，她们吃苦耐劳，还很虔诚。”
泰莎修女拉了两下铃，招呼手下的修女说：“去把十五岁和十六岁的孤女叫到教室里去。”
十个女孩子齐刷刷地站成一排。
“米勒太太今天要为女儿挑选一位女佣，你们谁愿意去？”泰莎修女问。
“我想去。”南妮第一个回答，这是摆脱伯纳德神父的好机会。
“我想去。”
“我也想去。”
声音此起彼伏。
“不想当女佣的人可以离开了。”泰莎修女命令到。
五个女孩留下来。米勒太太起初对那个金发女孩很有好感，她笑的很甜，眼睛摄人心魄，仿佛不停在说：“选我，选我，选我。”但她转念一想，这个女孩太诱人了，选这样的女孩子去亨廷顿庄园当女仆是不会让人省心的。
到底选谁合适呢？其它四个女孩子看起来都很老实，米勒太太举棋不定。
“呕—”地一声，亨廷顿夫人孕吐起来，呕吐物飞溅到地上，她尴尬极了，不停地抱歉道：“对不起，对不起。”
那股酸腐味让在场的好几个女孩都下意识地轻轻别了下头，只有南妮毫不嫌弃地俯在地上，掏出一块随身携带的手帕在地板上麻利地擦拭起来，不到半分钟她就利索地收拾干净了，她把沾满呕吐物的手帕叠成小块，塞回了围裙的大口袋里，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亨廷顿夫人很感动，她小声对母亲说：“就选她了。”
在给南妮办理离开孤儿院的手续时，侥幸逃离火坑的南妮感激又坚定地看着亨廷顿夫人：“我会为你做任何事。”
开庭那天，英国警方又出示了一个新证据，在亨廷顿庄园佣人楼里搜出的一张中英文对照的中国文物地图，这是不言自明的证据。遇到对自己不利的举证，亨廷顿夫人就在法庭上一言不发，保持沉默。
亨廷顿一方也多了一个证人——南妮管家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头上：“我才是走私文物的始作俑者，亨廷顿夫人对走私一点都不知情。”
在场的每人都能看出南妮要牺牲自己、保全亨廷顿夫人，却奈何她们不得。
中间休庭的时候，沈立言问许承源馆长：“最近被英国警方抓到的这次走私文物，是出自中国哪里的？”
许馆长了然于心：“山东章丘龙山文化遗址和河南安阳市殷墟遗址。”
沈立言和玛莎商量了下对策。
再次开庭，法官问玛莎：“控方律师还有问题么？”
玛莎自信地说：“我要再问南妮·布莱恩特女士一个问题。”
“可以。”
“布莱恩特女士，请你在这张中国文物地图上指出最近这次走私文物是从哪里被盗挖的？”
南妮看着这张地图，哑口无言。
玛莎步步紧逼：“你刚才信誓旦旦地说，盗墓行动都是你指使的，但是你连最近一次盗墓地点都想不起来了么？”
南妮跪倒在地，哭的撕心裂肺，仿佛正在呕出灵魂。
法官判亨廷顿夫人把被扣押在海关的走私文物和亨廷顿拍卖行中已被英国警方认定的中国失窃文物还给中国。
第42章 神助攻
尘埃落定，沈立言在伦敦的咖啡馆里送别许馆长。
“许馆长，这次多亏了英国警方的神助攻啊！”
“英国警方才不是神助攻。”许馆长把一张报纸递给立言。
一块豆腐干大小的版面上简明地讲述了英国海关追捕走私犯，抓获内鬼的消息：2004年2月英国海关收到一封匿名信，通知他们多佛港即将有一批走私文物入境，还提到几个缉私警的名字。
许馆长继续道：“当你的案子在牛津地方法院第二次开庭的时，我国的文保专家就把亨廷顿拍卖行疑似走私文物的证据传回国内了。”
“第二次开庭？证据已经传回中国？”立言很纳闷。
“你当时的注意力全都在法庭辩论上，肯定没注意到旁听席里有两个中国便衣警察。证据传回国后，中国政府迅速成立了专案组在国内紧锣密鼓地根据这些线索查找盗墓分子和走私犯。这个走私团伙不仅涉及大陆盗墓分子，还涉及中国香港海关和英国海关缉私警察，是集盗挖、倒卖、运输、销赃、收赃、走私、拍卖的全链条跨国犯罪组织，根据现在的线索来看亨廷顿拍卖行可能只是被揪出来的其中一尾小鱼。英国海关迫切想揪出‘内鬼’，才下定决心发起拘捕行动。英国检察院代表的是英国政府的态度，他们根本不想管这个事，因此一直拖着不立案。你以为是谁给英国警方通风报信的？”
立言恍然大悟，从一开始她就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祖国一直在默默地支持她。
“不过，我国公安队伍里也有‘内鬼’，甚至政府高层里也有保护伞，之前锁定的一个里通外国的香港海关高级官员居然在中国警方收网的前一天晚上人间蒸发，随后他摇身一变成了美国华盛顿‘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的中国问题研究专家了。”
沈立言倒抽一口冷气：“这水好深。”
“你不愧是你父亲的女儿，你爸爸的在天之灵会觉得安慰的。”许馆长赞许地说。
亨廷顿拍卖行败诉的消息震惊了欧洲文博界。
埃及作家阿达芙·索依夫通过社交账号宣布退出大英博物馆董事会，她透露大英博物馆接受了很多有道德污点的大公司、大财团的赞助，英国殖民者从埃及掠夺了数不清的文物，她忍无可忍地在社交媒体上写到：“董事会从来没有采纳过我的提议，我只是大英博物馆用来粉饰‘政治正确’的吉祥物。”
法学家杰弗里·罗伯逊的一本无人问津的法律专业书《谁拥有历史？帕台农神庙雕塑归属权案情纪实》开挂般登上了英国一周畅销书排行榜第一名。
中国驻英国大使顾维晋接受英国独立电视台采访时表明立场：中国政府感谢爱国人士花巨资在拍卖行上购回中国流失文物后返还中国的壮举，但是中国政府不鼓励拍卖失窃文物的行为。近年来中国古代文物在英国拍卖行屡破天价，因为英国拍卖行利用中国人收回文物的决心，恶意炒作、哄抬价格。拍卖非法文物带来的高额利润只会助长盗窃、走私和拍卖中国文物的嚣张气焰。顾维晋大使说：“没有拍卖就没有走私！
给英国拍卖业带来迎头痛击的，是英国的年轻人。在最新一次的青年议会上，下议院议长戈登·伯考宣布：“各位青年议员，请珍惜这段宝贵的经历，在众人面前，畅谈发表自己对各项议题的真实看法和态度。我希望各位都能拥有一段充实美好且受益匪浅的经历，从中发展出自己的兴趣、竞选目标，开启自己的政治生涯。青年议会开始我们今天的第一项议题。‘英国应当回还他国文物’。为推动此项议题，让我们欢迎来自英格兰的伊文·尼尔森。”
18岁的伊文·尼尔森风度翩翩地站到辩论席上：
“尊敬的议长，各位青年议员，
大家好。我们这项议题起源于刚刚在牛津郡结束庭审的中国文物走私案件。
2002年，欧美各主要博物馆联合签署了《普世博物馆的重要性与价值声明》，试图从理论上解释为何欧美馆藏他国文物不适合被追回，理由无非是以下的老生常谈：欧美国家认为‘这些国家’没有相比配的资金和文化实力来保护好这些属于全人类的历史文化遗产。那么什么是所谓的‘这些国家’呢？‘这些国家’就是经济落后的发展中国家、意识形态与欧美国家迥然不同的国家、被西方世界定义为不够文明的国家。你很难想象在21世纪，在一个人文主义深入人心的年代，各大欧洲博物馆依然我行我素地发表这一带有严重种族歧视倾向的《声明》。英国青少年在博物馆和拍卖行里观赏他国文物的同时，他们还连带欣赏到另一种文化——唯我独尊的强盗逻辑和对其他文明的野蛮践踏！这项《声明》在法律上是荒谬的，在道德上是无耻的，是彻头彻尾的马基雅维利主义。
迄今为止，英国还没有加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关于禁止和防止非法进出口文化财产和非法转让其所有权的方法的公约》和《关于被盗和非法出口文物的公约》。一个自诩为全人类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国的国家，为什么对这些合情合理合法的公约怀有如此大的敌意？因为当权者根本没有这样的政治意愿，手握权力的既得利益者根本不愿意让另一群与自己所思所想有所不同的人们分享他们已经获得的优势。
议长大人，当权者可能会无视一个18岁青年的批评抨击，但是他们怎么能阻挡今天青年议会所展现出的强大决心？丘吉尔首相曾说：成功源自于经历种种失败却依旧激情澎湃。不论今天我们这项议题会不会被通过，我们青年议员都会带着满腔的斗志和热情，敦促英国尽早加入《文物公约》，把 “战利品”物归原主，让英国构建一种更纯粹更真诚的民主。”
尼尔森走出议会大厦，一大群粉丝正聚集在西敏寺教堂广场前穿着印着尼尔森头像的T恤衫为他加油鼓劲。伊文·尼尔森带头高喊着：
“No Auction, No Smuggling! （没有拍卖就没有走私！）”
“No Longer Be A Thief！(不再当小偷！)”
“Return cultural relics！(归还文物！)”
年轻人簇拥着尼尔森，五万人如洪水般浩浩荡荡地移师特拉法加广场，然后兵分两路，一队去佳士得拍卖行，一队到苏富比拍卖行继续他们的游行示威活动。
佳士得拍卖行挂出的埃及法老头像广告被涂鸦爱好者用喷漆写上“Not for sale！（我是非卖品！）” 。苏富比拍卖行的圆明园马首广告牌被激进的示威学生用棒球杆击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场有合理诉求的游行逐渐走了样，接着一些与走私不相干的艺术品横幅也被点燃了。年轻人还在拍卖行门口搭起帐篷安营扎寨准备打“持久战”，拍卖行周边的无辜商铺也遭了殃，橱窗玻璃被打碎好几个，吓得商铺主人只好提前关门歇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