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立言，你会上诉么？”（记者D）
“你是因为想报复亨廷顿家族才炮制了这些证据么？”（记者E）
玛莎告诫沈立言，经常会有对手安插的黑记者混在职业记者队伍里，见机抛出一些不友好的问题来故意激怒对方，玛莎让沈立言不要一时冲动回答记者的任何问题。她俩保持沉默，离开了法院。
三天后，她们等到了法官对第二条指控的最终裁定：判决亨廷顿拍卖行中止失窃中国文物的拍卖，被告七天内提交“完善买拍品审查流程”的制度交由拍卖行业委员会审议。关于归还中国文物和对损毁中国古迹的赔偿，判决只字不提。
为了保护英国企业，为了英国国家利益，法院的判决已经无关正义，只关乎立场。
第40章 多米诺骨牌
树欲静而风不止，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已经触地。
媒体记者和电视台把裁决传遍了全英国。英国《太阳报》在头版头条刊登了案件的庭审纪实，并提出了量刑过轻，质疑法官有袒护被告的嫌疑。《每日邮报》则相对中立地根据现有证据、英国现行关于争议外国文物的法律条文，解释了陪审团裁决和法官的量刑依据，但是对英国现行的文物法是否存在“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提出了一些意见。有些小报为博眼球，更是直接刊登了大量拍卖行亚洲库房的照片。英国独立电视台（ITV）将部分庭审录像剪辑成了10分钟的新闻调查短片在黄金时段播放。英国《每日镜报》和《泰晤士报》的门户网站也把这个案件放在了醒目的位置。一些自媒体还向沈立言提出了采访要求，让急于想挽回败局的她非常心动。
“我建议你不要接受采访，因为你无法控制个别媒体为了博取关注，把采访视频断章取义地剪辑成他们‘希望’的样子。任由媒体把你塑造成一个不理智的‘怨妇’或者‘复仇女神’，会消耗掉大家对你的同情和支持。目前来看大部分主流媒体还是站在了中立略偏向于我们的立场，如果我们能收集到更多证据，兴许还有机会扳回来。好事者不在乎事实的真相，他们更关心案子背后的花边新闻。媒体为了博眼球，已经丢失了客观公正地报道事件为初心，忙着添油加醋地把严肃的报道变成轰动的头条，以满足乌合之众的猎奇心理。这就是如今媒体的糟糕现状。”玛莎苦口婆心地规劝立言。
立言知道玛莎和她一样想赢，但英国是个法制国家，要赢得裁决，需要的是充分的证据而不是舆论，她听从玛莎的建议婉拒了媒体的采访。
英国独立电视台播放了中国驻英国大使顾维晋的新闻发布会。
顾大使说：“中国政府始终严重关切牛津郡的拍卖行参与走私和拍卖失窃中国文物案，对牛津地方法院的裁决和量刑结果表示强烈抗议，牛津郡地方法院在明知亨廷顿拍卖行部分拍品为赃物的情况下仍然将文物退还给被告是一种纵容犯罪的行为，违反了国际法和公约，公然挑战公平正义原则。”
“中国政府在抗议呢。”玛莎对沈立言说。
沈立言摇摇头：“中国政府总是在抗议，未见有行动。”
可她不知道亨廷顿拍卖行的风波在虚拟世界激起了千层浪。“英国是否应该归还被掠夺的文化财产？”该议题自从4月28日上线后就霸占着Reddit的头条。
I DON’T CARE：为什么要归还这些文物？我们英国很好地保护着这些文物，让它们免遭野蛮人的破坏。难道中国人忘记□□时期□□除四旧把大量佛像毁损的事情了么？还有柬埔寨红色高棉毁坏吴哥寺庙、屠杀知识分子的血腥历史。如果我们当时能把这些历史文物都抢救出来就好了。
Ishuca @ I DON’T CARE：英国有“很好地保护”他国文物么？英国巴斯东亚艺术博物馆被盗，包括玉器，瓷器和黄金制品在内的大量中国明清文物被偷走。警方称四个小偷有计划地实施了本次作案，他们从博物馆一楼破窗而入实施盗窃。巴斯东亚艺术馆称他们没有资金安装报警装置，因为地方博物馆的预算开支削减严重。
正义联盟：中国的《女史箴图》因为大英博物馆选择了不适当的日本绘画装裱修复方法和展出方式，导致《女史箴图》被一裁三份并严重掉渣，大英博物馆没有认真研究过中国古代绘画的修复技术，他们一向非常自负。
Ranae@ Ishuca：那总好过亚马逊国家博物馆的烟感报警器形同虚设，85%以上的馆藏文物被烧成空壳。这可是南美洲最好的国家博物馆！
Sunkist@ I DON’T CARE：有一天，两个强盗闯入了圆明园，一个动手抢劫，一个把它付诸一炬。原来胜利就是进行一场掠夺。这两个强盗一个叫做法兰西，另一个叫做英吉利。这是法国大文豪雨果写的。尽管目睹帕里斯圣母院被烧时我觉得遗憾和痛心，但当我想起圆明园浩劫，这也算也让欧洲人尝到了当年中国人的心碎，否则傲慢的西方人永远不知道感同身受。
Acheos：大英博物馆因为要迎合“白人至上”的观点，磨掉了帕台农神庙埃尔金石雕的金色表层，永久破坏了文物的原貌，这是大英博物馆的污点。如今我们希腊已经在帕台农神庙遗址对面新建了一座新卫城博物馆，希腊人和来希腊的游客应该沐浴在希腊的阳光下，而不是在大英博物馆阴暗的展室里欣赏古希腊雕塑。
I DON’T CARE@ all：英国不必归还他国文物是有法律基础的。
Ishuca@ I DON’T CARE： 1905年英国政府把二位主张妇女选举权的女士投进监狱也是有法律基础的，但如今绝大部分国家的妇女都享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1952年英国情报机构根据当时的法律对天才数学家图灵进行化学阉割，2年后不堪阉割折磨和同性恋歧视的图灵选择了自杀，如今同性恋者可以公开自己的性取向而不遭到歧视和排挤。直到上世纪60年代，美国南部的阿拉巴马州和新奥尔良州还实行种族隔离制度和对黑人滥用私刑，这也是有州法律撑腰的，但是现在反对种族歧视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法律难道不应该摒弃偏见、与时俱进么？
David：我是一个英国人。当我儿子在博物馆里问我英国为什么有这么多其它国家的文物时，我很尴尬，我不知道要怎么向儿子解释“这是我们抢来的”。
V字仇杀队队长：西方大型博物馆为文物的保存、研究和传播做出了一定的贡献，但客观来说，脱离母体的文明碎片无法与母体整合成完整的文化系统，造成了其它国家的历史断层。这些流失文物的大背景是殖民主义，把掠夺来的东西堂而皇之地展出本身是不道德的，观赏流失文物满足了公众的猎奇心理，事实上，当公众知晓这些文物的来源是非法的情况下，我看不出这对公众有什么正面的教育意义。
支持者除了中国、希腊、埃及、印度、巴西、墨西哥、韩国、土耳其、伊朗、越南、柬埔寨和一些非洲国家以外，也不乏英国人、法国人和美国人。
没过几天，玛莎告诉立言亨廷顿拍卖行又被起诉了。
“这次拍卖行又被指控什么？”立言问。
“和我们提出的两项指控一模一样。”
“这次谁是控方？”
“柬埔寨政府。他们从那些小报刊登的举证照片上，发现了金翅鸟和女王宫的女神浮雕。”
沈立言在网上搜索了一下，金翅鸟是印度教中毗湿奴的坐骑，是个胖墩墩既有翅膀又有手的神鸟，他是吴哥文化的图腾。女王宫是罕见的由朱色砂岩雕刻而成的寺庙，女王宫的女神浮雕曼妙优雅，被称为‘东方的维纳斯’，因为浮雕是醒目的朱红色，所以一眼就能被认出来。原来她在亚洲库房取证的时候，无意间把柬埔寨的两件流失国宝给拍进去了。”
“柬埔寨就是根据你拍的照片向亨廷顿拍卖行提起诉讼的。”
尽管立言和玛莎知道柬埔寨政府也会无功而返，但是看到越来越多的国家行动起来，她们很欣慰。
立言浏览BBC官网时发现一则原引自法新社的报道“法国总统访问贝宁时答应归还26件19世纪末从达荷美王国（贝宁前身）掠夺的雕塑。法国总统说：‘非洲的文化遗产不能成为欧洲博物馆的囚徒。’尽管没有约定归还时间，法国希望‘越快越好’，因为‘非洲迫切等待这些文物归来’。而贝宁却以‘没有准备好’为由，暂时不接收这些雕塑。”
“好奇怪，还有不愿意接文物回家的国家。”
“不奇怪，贝宁非常贫穷，连像样的博物馆都没有。”玛莎解释说，“听说贝宁正在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请贷款，准备新建一座博物馆，再接文物回家。”
“中国各个城市的博物馆都是这座城市的地标，不论是建筑本身还是博物馆的管理运营水平都是一流的。如果中国的文物能回家，中国人一定能保护好它们。可为什么西方国家同意让非洲的文物回家，却不愿意归还中国文物？”
“向贝宁这样弱小的非洲国家示好，是西方人在后殖民时代延续西方国家在非洲的影响力、制衡中国的一种方式。法国把归还文物视为对非洲国家的恩赐，并希望借此‘义举’继续经济殖民非洲，用非洲法郎收割西非的原材料和廉价劳动力，来填补法国的亏空。但是归还中国文物，西方国家捞不到一丁点好处。如今西方世界不得不平视中国，这就是西方人不喜欢中国的原因。将自己的失败，怪罪于他人是最容易的。好比一个人做错事下意识就会找借口，转移仇恨是大多数国家在无法解决自身内部矛盾时的普遍做法。相比于解决内部矛盾，制造一个假想敌要容易的多，有了对外部威胁的恐惧，维系内部团结就简单了，现阶段中国就充当了西方国家屡试不爽的假想敌。”
“可是按照现行法律和公约，法国可以不归还殖民时期掠夺的文物。”
“事实上，法国政府必须废除若干条法国的文保法律以后，才能‘合法地’归还这些文物。”玛莎笑道，“整件事很有法国特色，不是么？”
不管怎样，法国的做法让西方文博界瑟瑟发抖，让非洲国家看到了一线曙光。
距离上诉的期限越来越近，立言和玛莎很难再找出其它的证据，她们只能放弃上诉。案件告一段落，放下彼此间的成见，立言和玛莎向对方尚开了心扉。
“巴内特先生很在意你。为什么——”立言话说到一半。
“他曾向我表白过。”玛莎很坦率。
“你为什么不接受他，他是个好人。”
“女人会因为一个男人是好人就嫁给他嚒？”玛莎说，“当我说我不想结婚，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要麻烦。把同事关系变成夫妻关系太古怪了，更何况他是律所的事务律师，替我安排所有的日程。”
玛莎对父母的婚姻颇有微词，她觉得父亲眼里只有工作，忽视了家庭，母亲为家庭付出太多，失去了自我。她和巴内特先生结婚，就是两个工作狂的结合，结果可能会比父母的婚姻更糟糕。
“你和约翰呢？你是不是看上了他家的财富？”玛莎还是那么直接。
“如果我否认自己看上了约翰家的地位那是假话，但那不是全部，我在英国很孤独，约翰很照顾我。”
“我理解你。”玛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很遗憾你们分开了。”
“就当是对我走捷径的惩罚吧。如果事先知道我和约翰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宁可当初靠自己打拼前途，也不会接受亨廷顿家的垂青，但凡事没有如果。”立言反省道，“有些事你可以从书本里学到，有些事，你只能从犯错中学到。”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要回国。”
“抱歉，我没能赢下这个案子。”玛莎有点难过。
“谢谢你竭尽全力帮我，来日方长。”
“别说‘谢谢’，我也是中国人。”
在玛莎的记忆里，中国这个词是和屈辱联系在一起的。她从没去过中国，她既不会说中国话，也不会写中国字。就因为她从父亲那里继承了黑头发和黑眼眸，她就要为一个她完全不了解的国度被坏男孩们欺负。尽管父亲是中国人，由于与父亲的疏离，她从来没有动起过向父亲了解他祖辈的念头。在和立言并肩作战的日子里，玛莎感受到一个民族的决心和耐心，这坚定的决心和持久的耐心不会被一次败诉而击退，不，是不会被任何灾难所击垮。她忽而觉得自己也是这个她并不了解的民族的一份子，不久的将来她一定要到中国去看一看。
第41章 转机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沈立言准备回国前一天，她接到许承源馆长从上海打来的电话，4月下旬在英国港口截获的一条走私船只上有被盗挖的中国文物。走私犯愿意指证在英国的联络人换取减刑。英国警察调查发现这个联络人不是别人，就是亨廷顿拍卖行的当家人科林·亨廷顿。英国警方希望彻底捣毁这个跨国走私组织，但是英国皇家检察院以文物走私发生地不在英国为由，决定不予起诉。
牛津地方法院已经受理了亨廷顿夫人起诉英国警方非法扣留其财产。英国警方迟迟得不到皇家检察院批准刑事立案请求，不久之后就要把扣押的文物“归还”亨廷顿夫人。如果这些文物落到亨廷顿夫人手中，它们又将隐匿在亨廷顿拍卖行的“匿名拍卖品”中难归故土。
许馆长征求立言的意见：“你和玛莎愿意再次出庭么？”
立言和玛莎义不容辞。
玛莎以“牛津地方法院蔑视中国国家财产豁免权”为由，要求英方将此案移交英国上诉法院审理。牛津地方法院只能暂时冻结被扣文物。
中国政府为控方，玛莎作为控方律师，沈立言以证人身份在伦敦上诉法院把亨廷顿夫人告上了高级法庭。
在取证过程中，英国警方又在佣人楼的闲置房间里发现了一张中英文对照的“中国藏宝图”，上面清楚地标注着历年来由中国官方考古队和民间盗墓贼挖掘的古墓地点、出土文物名称，有些还另外配有文物照片。从未在沈立言面前讲过一句汉语的亨廷顿夫人原来是个中国通。眼看证据确凿，亨廷顿夫人想要庭外和解，把扣押在海关的文物还给中国。
中国政府拒绝，誓将这个偷盗走私拍卖链条连根拔除！
亨廷顿夫人坐在案头前，双手握拳成祈祷状，额头抵在两根大拇指上。她眉毛紧锁，身体时不时地抽搐着，仿佛正在遭受鞭笞。南妮握住亨廷顿夫人的手，安慰她：“夫人，亨廷顿庄园会安然无恙的，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亨廷顿夫人睁开眼看着南妮，南妮的眼神比三十二年前更加坚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