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纬摇摇头,叹了口气。
“小爷我为什么要想不开跟你来边关呢?”
萧珩没搭理他。
谢清纬又道:“若是不跟你来,以小爷我的花容月貌,说不定也找到情妹妹了。”
萧珩写字的手微顿。
他从来没向旁人说过他的信寄给何人,谢清纬见他每次回信都会顺带着寄去一些奇巧稀罕的小玩意,想当然认为他是与心上人通信。
想了想,还是长宁的名声重要。
萧珩正欲开口解释,“我……”
只是还没来得及,谢清纬便挥手催促道:“哎呀快写吧快写吧,再过两天你怕是没机会了,小爷才不屑于偷看呢。”
萧珩:“……”
这人还是不要搭理的好。
谢清纬坐没坐相地歪在萧珩床榻上,抚着身下的褥子一脸艳羡。
见萧珩回完信,开始拿起一块紫檀木雕刻,他作出顾影自怜的姿态,哀哀戚戚道:“当初大家一起来军营,你是校尉,我是斥候,我本也是没有怨言的,结果你这负心汉,到了夜里只顾捯饬你那劳什子小玩具,压根不理睬我,每天夜晚,竟只有我一人孤零零的躺在这里……”
——又哪根筋搭错了。
萧珩额角一抽,“……滚!”
谢清纬变本加厉,挤出两滴眼泪,“看看,这就开始嫌弃我了……哎哎哎!你下手轻点!别打脸别打脸!”
萧珩将人打出帐外,面无表情:“你该值夜了。”
“知道了嘛!”
谢清纬捂着脸,直到萧珩进去后才敢张开手指缝偷眼瞧,嘴角挂起欠打的坏笑。
边关苦寒,如今大军又迁出西平城来到弱水旁驻扎,彻底向匈奴宣战,战争一触即发。
谢清纬知道萧珩的经历与抱负,可他也希望萧珩能过得轻松点。
毕竟,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可活。
谢清纬面上玩味的笑渐渐收拢。
*
谢清纬猜得没错,黎明时分,弱水河畔吹响了号角。
他们的第一战,开始了。
长宁回到上京,一刻不停地赶往皇宫,却在宫门口被人拦下。
灵霜不满上前,“车驾里的长宁郡主,现在郡主要进宫,你们也敢阻拦?”
禁军低垂着脑袋,“抱歉,皇上昨日遭遇刺客,皇后娘娘下令严守各处宫门,若无诏令任何人不得出入,末将也是奉命行事。”
态度恭敬却不肯退让半步。
长宁深吸一口气,撩开车帘,瞧了那禁军一眼。
看着眼生,不是之前镇守宫门的那群人。
长宁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问道:“裴统领可在?”
禁军稍显错愕地抬眸,旋即道:“现如今没有裴统领。”
长宁鸦睫微闪,“如今掌管宫闱禁军的不是裴琅?”
“裴将军赶赴边关了。”
建昭帝刚病倒,裴琅就被遣去边关,禁军再次落入皇后和演王手中——只怕昨日建昭帝遭遇刺客只是他们夺权的幌子。
长宁手指紧紧攥住车帘,半晌后,才道:“那好,你让人进去通传,就说怀明太子之女拓跋长宁,回宫侍疾,在此等候皇后娘娘懿旨。”
世人皆知,她是建昭帝最疼爱的皇孙女,是怀明太子的女儿,皇宫是她的家,李皇后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阻止她回家。
禁军一脸为难,在长宁的注视下,只好点头应是,转身回去禀报。
长宁下了马车,在冷风中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都不见有人出来。
直到拓跋临也到宫门外求见,二人一并伫立在风中。
拓跋临冷得打了个哆嗦,转眸去看长宁。
长宁的情况好不到哪里去,回京仓促,她衣着单薄,纵使披了斗篷,嘴唇也冻得发紫,娇俏的圆脸紧绷,倔强而不屈。
他将手中抱着的暖炉递过去,“长宁妹妹,拿着吧。”
长宁稍稍转动僵硬的脖颈,睨了一眼,又收回视线。
“不必。”
她如今是确定了一件事,她与拓跋临天生犯冲,八辈子都合不来。
自从拓跋临死皮赖脸地加入后,长宁的回京之行就屡屡遭遇意外,不是死了马就是掉陷阱、进黑店、绕远路……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加起来,一个月的行程硬生生耽误成两个月。
要说这些都是巧合,拓跋临什么都不知道,打死她都不会信。
明明处处算计、利用,现在又装出这幅温柔和善的样子给谁看?
拓跋临被她瞪得委屈,“长宁妹妹,为何你总是这般?若是为兄有哪里做的不好,惹你不快不满,不妨说出来。”
“没有。”长宁下颌微扬,直视前方的宫门,淡声道:“我从来不曾对你有过期望,便谈不上不满。”
拓跋临皱了皱眉,似乎没太明白。
长宁转过头,桃花眼黑沉沉,唇畔勾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讥讽,“兄长如此煞费苦心,未免太看得起我。”
拓跋临心头一跳。
看向长宁的眸子逐渐深沉。
他的妹妹,当真不似表面那般纯白无害呢。
因为有拓跋临在,禁军前去通禀后很快就带了一位绿衣宫女出来。
她率先向拓跋临行礼,随后转向长宁,“奴婢见过郡主。”
林女使皮笑肉不笑道:“既然郡主回来了,非要侍疾,就随奴婢来吧。”
长宁没有过多寒暄,跟着一路到了太极殿西堂。
刚到殿门外,就听见里面传出急促剧烈的咳嗽声。
长宁忙不迭跑进去,果然瞧见龙榻上,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靠在软枕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身旁高公公一面替他端水,一面暗暗抹泪。
“皇……爷爷?”
长宁停在不远处,声音发颤。
建昭帝起初以为是自己幻听了,再三向高公公确认,“高永,朕……是不是听错了?”他怎么好像听见了他的小圆球在喊自己。
长宁艰难地迈开步子,在建昭帝看向自己的那一刻,她再也忍不住跑上前。
“皇爷爷!”
建昭帝原是有些胖乎乎,一年多不见,消瘦许多,两颊甚至出现凹陷,明明才五十多的年纪,整个人却憔悴得好似行将就木的临终老人。
他瞳孔涣散,眼前一片模糊,抬手循着记忆中的样子去触碰长宁的脑袋,这才有了几分真实感。
建昭帝不由热泪盈眶,“好啊,小圆球回来了……”
听他亲昵地唤着小圆球这个名字,长宁捧着建昭帝如同枯老树干般的手,眼眶发胀,一滴滚烫的眼泪掉落。
“是我,小圆球回来了……”
她扑到床榻前,哽咽道;“皇爷爷,我回来看您了。”
建昭帝欣慰一笑,可当他的手抚过长宁脸颊时,却是面色一僵,慌张道:“……你怎么清减了?”
“可是陇西太苦,你九皇叔没有照顾好你?朕的小圆球怎么不圆了……”
长宁破涕为笑,心中又酸又涩。
“皇叔照顾得很好,是小圆球长大了。”
建昭帝眼眸浑浊,抿着唇点头,“……好,好啊,都长大了,朕也放心了。”
长宁摇头,脸庞埋在他的掌心里,喃喃道:“不,您不能放心,您还要看皇叔建功立业,看小圆球长大……”
高公公别过脸,袖子一片濡湿。
建昭帝这次是真的病了。
双眼将近失明,神志时而清醒,时而糊涂,长宁日夜守在榻前,衣不解带的侍奉。
皇后也曾在门外瞧过几次,确认除了长宁之外,并无旁人接近建昭帝,便也放下心来。
她凤眸闪过幽光,轻笑道:“瞧瞧这祖孙和睦的样子,待皇上驾崩,长宁郡主若不殉葬,都说不过去了呢……”
第47章 驾崩
建昭帝驾崩那日,皇城上空飘起了雪。
天地间的光线越来越暗,好似黑夜降临的前夕,狂风乱舞的雪花覆于琉璃瓦面,将整个上京笼罩在一片冰天雪地里。
太常卿匆忙赶至宫中,将拟好的葬议单呈送至李皇后手中。
长宁跪在龙榻前,不悲不喜,看着建昭帝的遗体入殓。
灵堂设在太极殿,已经有宫人开始张设帷幕,皇室宗亲与文武百官都赶到了此处。
李皇后素衣脱冠,姣好的面容不施粉黛,正捏着帕子,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母后节哀。”
拓跋演搀着她的胳膊,语带关切道:“父皇龙驭宾天,儿臣知道您心中不舍难过,可您千万要保重身子。”
一位宗亲也附和着劝道:“如今匈奴来犯,皇上驾崩,正是风雨飘摇之际,皇后娘娘万不可再倒下啊。”
“请皇后娘娘节哀!”
“请皇后娘娘节哀!”
在场众人纷纷跪地高呼。
“大魏需要的不是本宫。”李皇后凤眸一阖,痛苦道:“大魏需要的,是一位皇帝!”
“国不可一日无君,怀明太子失踪,皇上驾崩,匈奴来犯,本宫一介女流,何德何能,足以担当此等大任?”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长宁冷眼瞧着,目光顺着李皇后神情造作的面庞,转移到拓跋演身上。
眼前之人比她记忆中的年轻,三十五六的年纪,眉眼与拓跋临十分相似,端的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将俊美皮囊下的阴狠毒辣掩饰得滴水不漏。
前世,她便是在拓跋演的赐婚下,嫁进秦王府。
唇边冷笑一闪而逝。
长宁的视线并未引起他的注意,反倒是拓跋演身后的拓跋临注意到了,他对上长宁的眼睛,灰色瞳仁划过一抹晦暗。
她又在笑什么?
李皇后的话当即敲醒了在场众人,时局至此,再无旁人比演王更适合继承皇位。
一朝皇帝一朝臣,倘若他们不及时表态,新帝登基后,朝堂之上,恐怕就再难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了。
百官之间面面相觑。
很快李相从文臣队列中走出,撩开袍角,朝拓跋演行叩拜大礼,“天子虽亡,江山犹存,遂臣斗胆请命,望演王殿下为大局着想,登基继位,稳固民心!”
百官之首出面表态,一番慷慨陈词后,其余的臣子也纷纷跟着跪下,请求拓跋演顺应民心,登基称帝。
“大胆!”
拓跋演极力压抑住眸底的兴奋,勃然大怒,呵斥道:“先帝尸骨未寒,尔等岂敢放肆!难道你们是要本王做这个不忠不孝之人吗?”
百官请求皇子继位,通常都要经过三番推诿,皇子最终才会被迫继位,这样的戏码长宁前世便同她的夫君拓跋临演过一出。
此刻她神情淡淡,在百官山呼新帝万岁之际,她朝建昭帝的灵柩磕了个头,旋即才将膝盖转向拓跋演。
“出殡后,长宁自请前往皇陵,为皇爷爷守陵三年,还请皇上成全。”
雪地里,那道单薄瘦小的身影郑重叩首。
她直接称呼拓跋演为皇上,已是一种示好与示弱。
李皇后凤眸微眯。
拓跋演知道自己母后一向不喜长宁,转眸向她请示。
此时正是新帝建立威望收拢民心之际,李皇后不会插手,淡淡道:“这种事情,皇帝自己做主便好。”
长宁暗自松了口气。
若是皇后做主,只怕她走不出这座皇城,但若是拓跋演做主,她就能有活路。
拓跋演和拓跋临是一类人——虚伪又爱重名声。
在她主动提出为先帝守灵后,自不会再让她为先帝殉葬。
不出长宁所料,下一刻就听拓跋演当着皇室宗亲和文武百官的面,温声道:“平身吧,难得你有这份孝心,本王……朕就允了。”
天子驾崩,按祖制七日后出殡,随即又要停柩七月后方才下葬。
出殡当天,落了数日的大雪依旧未停,长宁踏雪而行,任由寒风扑面,被禁军送至城外的白马寺。
停柩这七个月,她要住在白马寺中为先帝抄经祈福。
拓跋演登基,就意味着从前的东宫彻底倒下,没有谁会在意一个长宁郡主,是以禁军将人送到寺门口后,转身便走。
一时间,长宁身边只剩灵霜和老刘了。
白马寺的主持奉皇帝旨意接纳长宁几人,很快便派了一个灰衣小僧出来迎接,将长宁引到了后山。
长宁不打算让刘叔继续跟着自己,临分别时,将小灰灰托付给了老刘。
她蹲下.身,依依不舍地抚摸着它的脊背,“刘叔,往后就拜托您照顾小灰灰了。”
老刘叹息一声道:“郡主,就让老奴跟着您吧。”
他们一起来到上京,自然也要一起回陇西。
长宁摇头,态度坚定:“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
*
拓跋演登基后,改国号广德,遵生母李氏为太后,又册封原配王氏为皇后,原来王府中的几个侧妃姬妾也都一一册封。
唯独没有立太子。
但这些都不是李皇后最关心的事情。
她成功熬到了儿子登基这一日,此刻正倚在贵妃榻上小憩,虽着素衣,面上却无丧夫悲痛,反倒朱唇噙笑。
永寿宫内,一众宫人都被屏退,就连林女使也不例外。
一双白皙修长的从珠帘后伸出,落在太后肩上,轻轻揉捏起来。
他声音细而温柔,“阿秀,我们熬到头了。”
听着他的声音,太后眼睫微微振动,凤眸睁开之际,一片柔和缱绻。
她偏过头,染着丹蔻的手指覆上那人的手背,“三郎,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