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太后话音坠落,珠帘后的男子终于走了出来。
男子穿着一袭雪色丝绸质地的广袖长衫,身材高大,却面白无须,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眉宇间带着一股阴柔的书卷气。
细看之下,他的五官与当初的荣国公夫人亦有几分相似。
容三郎跪坐在贵妃榻前,眉目低垂,为太后捏腿,“……为了你,都值得。”
太后一手轻颤,抚摸着他的脸颊,容三郎便乖顺地将脸庞置于她的掌心之上,缓缓道:“如今你是整个大魏最尊贵的女人,我为你,做到了。”
李太后眼眶霎时便红了,她笑道:“以后你也不必藏于人后,就光明正大地站在哀家身边,可好?”
“……好。”
容三郎声线微哑,“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
李太后从方才的柔情蜜意中回过神,“何事?”
容三郎阴柔的面庞笼在一片阴影之下,沉声道:“先帝身边的高公公……失踪了。”
流连在他脸上的指尖狠狠一颤。
*
高公公顺着原来太极殿的那条密道跑了。
最初的密道只通向城墙处的瞭望台,建昭帝装病之时,宁国侯除了溜进来下棋,也暗地找了工匠扩修密道,这么多年坚持下来,密道已经四通八达。
太后带人在太极殿内搜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到密道入口,一干禁军却被底下杂乱的密道绕晕了。
李皇后气得咬牙,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命令道:“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把高永给哀家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高永是建昭帝的贴身大内侍,骤然在皇宫内销声匿迹,一定有问题!
白马寺隐于郊外,背靠岐山,洛水环绕。
老刘听从长宁的吩咐,带着小灰灰离开白马寺,看似是回陇西,却是往与岐山相悖的凤鸣山而去,直到次日傍晚才来到一处隐蔽的山谷寒潭。
峡谷幽深,寒潭冰封,四周寂静得只能听见穿峡而过的朔风。
灰黑色的锋利爪子踩在寒潭周围的枯草上,带起一片晶莹的雪霜,小灰灰一路轻嗅,引着老刘寻到了藏在树丛背后的山洞。
老刘在此侯着,约莫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听到那黑黢黢的山洞里传出脚步声,一个身着便服的白面公公挎着包袱踉跄走出。
好不容易见了天光,刚到山洞口,便抹了一把汗靠在石壁上气喘吁吁。
高永没见过老刘,但认得他脚边那只身姿矫健的灰狼。
老刘略一作揖,“在下刘极真,奉郡主之命在此等候公公。”说着一并掏出了长宁给他的信物。
——一块皇帝御赐的金牌。
高永接过金牌,确认无误后浅浅舒了口气,“咱家凭空失踪,恐怕瞒不了太久,禁军一定会大肆搜寻,这个,万望先生收好。”
一卷明黄诏书塞进老刘手中。
“裴将军奔赴边关,虽是李党的调虎离山之计,但定会在边关护住殿下。只是这样一来,待新帝登基后,殿下的处境怕是会更加艰难,这是郡主好不容易求来的,先生务必转交到九殿下手中。”
老刘握着诏书,只觉有千万斤重。
他不由问道:“公公和郡主当如何?”
高永凄然一笑,“咱家一生侍奉皇上,现在皇上走了,路上若无咱家相伴,只怕是会不习惯。”
老刘连忙劝道:“公公不如和在下一起走吧。”
陇西郡虽有李氏本家盘踞,但随着天机阁的壮大,让一位宫中内侍安度晚年还是可以做到的。
高永摇头苦笑,“咱家失踪,他们便是掘地三尺也在所不惜,咱家若不回去,这里迟早会被发现,到时怕是谁也保不住,至于郡主……”
他遥望岐山白马寺方向,犹豫着从袖中取出一本红折子。
“皇上生前曾想为郡主指一桩婚事,只是恰逢怀明太子出事,随后郡主又去了陇西,婚约便暂且搁置了,现如今婚书尚在,究竟要如何,全看郡主和殿下的心意,这婚事他日或许能保郡主一命……”
第48章 暗潮
弱水河畔,血色弥漫。
灰暗的苍穹之下,几只秃鹫从参差的乌云层后咻然飞出,于低空盘旋着,发出刺耳凄厉的鸣叫,振动的翅膀掀起阵阵腥风。
此役持续了两日之久。
谢清纬拄着红缨枪,从和着血水的泥泞中艰难爬起,原本闪着锃亮光泽的银色甲胄此刻破破烂烂,光洁清俊的面庞布满血污。
终于直起了腰,他口中发出劫后余生的喟叹。
然而目之所及,尸横遍野,皆是断肢残臂,让谢清纬禁不住胃里一阵翻涌,险些一头栽回地面,幸而被一只有力的臂膀及时搀住。
原本意气风发的沈青云此刻也是满身血污,他托住谢清纬的胳膊,眼中多了几分肯定。
二人眼神短暂相接后,沈青云问:“殿下呢?”
谢清纬急忙去寻,视线找了一圈,终于在飘摇的旌旗之下看见了萧珩。
萧珩的情况并不是很好,身上挂了不少彩。
弱水一役,主帅程万里让沈青云带着青字营打头阵,看似声势浩大,然而冲锋过后,却是后继无力。
——程万里压根没有给予支援。
不足五千人马硬抗匈奴两万骑兵,倘若不是要紧关头沈青云拼死一搏,直取敌方将领首级,只怕青字营将全军覆没。
但千军万马面前,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渺小的。
萧珩一手握着军旗,一手执剑,声音沙哑:“坚持住,以防敌军奇袭。”
他们身边还有几百号人,正在清点伤亡,拾掇兵器。
沈青云见他临危不惧,不敢再轻视这位少年,将余下众人聚集后,开始商议援军到来后的应敌之策。
萧珩却背着身,面朝河畔,沉声道:“不会有援军了。”
众人怔了怔。
沈青云皱着眉,想上前询问他话中深意。
萧珩转眸,声音带着沉痛和沙哑:“青字营和西平城……是他们献给匈奴的‘诚意’。”
当年威远侯沈明山率领威远军驻守西北,震慑四方,他们镇守边关一日,匈奴便不敢越弱水半步。
可惜后来,威远侯死了。
他死后,威远军被调配得七零八落,青字营是唯一尚存的威远军分支。
匈奴人若要报复,青字营便是第一个被瞄准的炮灰。
萧珩话音刚落,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身后马蹄淌过弱水,溅起四散的水花。
一位返回西平城求援的士兵从马上摔下。
“将军不好了!”那人悲呼道:“程元帅带着二十万大军退守河州了!”
轰——
晴天霹雳。
原本还吊着一口气的青字营士兵顿时绷不住跌坐在地。
祸不单行,一直站在高塔之上瞭望北方的斥候也在下一刻惊叫出声。
“匈奴……匈奴杀过来了!”
沈青云嘴唇无声地哆嗦着,眼睛里充满了痛恨和愤怒之色,顷刻间,他明白他和青字营是被利用且遗弃了。
他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极力克制怒意,拽过缰绳翻身上马,恨声下令:“撤!”
出征时青字营尚有四五千人,现下回到西平城的只有数百人。
城门外还有寥寥几个士兵驻守,沈青云等人长驱直入,进到城中后,却发现城中百姓对于匈奴入侵之事没有半点知觉,老弱妇孺们依旧过着和往日一样的生活。
程万里的二十万大军撤离得悄无声息。
难以想象,一旦匈奴攻入城中,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将迎来怎样一番灭顶之灾。
萧珩望着热闹往来的集市,额角青痕渐生戾气。
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
沈青云也在那一刻大喊道:“关城门——”
随着他一声令下,城中百姓的目光齐刷刷望过来,似乎都在疑惑发生了何事。
直到城楼上预示着战争到来的鸣笛吹响,一直住在边城的百姓才恍然明白过来,慌忙在青字营将士的护送下收拾行囊,顺着城中应急暗道撤离。
至此,西平城持续了十数年的宁静彻底打碎。
*
长宁身在白马寺反倒清静得很。
寺庙中人皆知她是为先帝祈福守灵而来,大都对她还算恭敬客气,日常就在后山吃斋念佛,除了日子清苦些,倒也没什么不好。
让长宁感到意外的是,王氏居然派人看望过她,说是感念当初她在太学对拓跋昭的情义。
如今的王氏不再是当初那个带着拓跋昭在上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女人了,而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可想到她的后来的下场,长宁不禁叹息。
午后,长宁抄完佛经供奉于佛前,便向住在后山的其他比丘尼询问太子妃李姿的情况。
谁知对方一听是在打听太子妃李姿的,当即面色一变,摆手直说什么都不知道。
长宁又是几番打听无果,便大抵猜出李姿应是被拓跋演安置在别处了。
只是这些,王皇后必然是不知情的。
先帝在时,李姿是被贬的太子妃,可到底还是李相之女,是拓跋演的白月光,现在拓跋演登基了,待国丧过后,李姿便能换个身份重回皇宫。
长宁心思回转,想着拓跋演究竟会将李姿安置在什么地方。
眨眼功夫,到了年关。
长宁特意花钱托人下山要了几张烫金红纸,依照以往的习惯将新年贺柬写好。
她一直住在后山的禅房里,平日无事可做便只能抄经练字,倒是让她的字迹有了很大进步。
长宁看着自己写的贺柬,眼中流露出满意之色,仔细晾干后收到匣子里,等着来日萧珩回来后一并送给他。
灵霜火急火燎地奔进来,张口时唇畔周围还弥漫着温热白雾。
“郡主,有信了!”
长宁微垂的眼睫倏地抬起,站起迎了上去:“皇叔来信了?”
灵霜喘了几口粗气,摇摇头道:“是谢五姑娘的信。”
“……原来是清竹姐姐。”
长宁眸色稍黯,但很快又扬起笑脸将信封接过,信封上的确是谢五娘那端方秀雅的簪花小楷。
陇西临近边陲,谢五娘时常可以打听到边关的情形。
长宁紧抿着唇,将书信看完。
灵霜瞄了一眼她握着信笺微微发抖的手,不由担忧道:“郡主,信上说了什么?”
长宁将信叠好,“匈奴已经跨过弱水河……直逼西平城了。”
灵霜脸色一变,“边关不是还有二十万大军驻守吗?匈奴人怎敢如此大胆?”
长宁转过身坐回案前,忍下胸口起伏的怒意,淡声道:“程元帅以提防梁国趁机作乱之名,带兵退守河州了,眼下西平城,只有威远军下的青字营守着。”
威远军对长宁的寓意非同一般。
如今知道拓跋演和程万里以威远军和西平一座城的百姓当做与匈奴交易的筹码,她很难不愤怒。
却又替萧珩感到担忧。
灵霜不懂朝局斗争,忧心忡忡道:“难怪这这么多月,殿下都没有传回一封书信。”
长宁心中亦是忐忑不安,面上却努力镇定,笃定道:“皇叔会平安凯旋的。”
萧珩可是从无败绩的战神。
她将信笺叠好赛回信封中,抬眸道:“……对了,开春后,皇上要来白马寺祈福吧?”
祈福时,拓跋演必定会借机与李姿见面。
长宁眼睛转了转。
春祭当日,白马寺上下一心只为迎接新帝到来。
长宁没有特意装扮,依旧是一身素衣,遮着面纱站在山腰处的凉亭里,遥望山门口的帝后尊驾,随后才不紧不慢地下山,绕到前殿。
刚穿过大雄宝殿,正好就见到了王皇后和拓跋昭。
自从王氏封后,不再像从前那般仰人鼻息,看上去气色红润,丰盈不少,眉间那点朱砂痣也跟着熠熠生辉。
而拓跋昭原来是个壮实的胖小子,这几年个头猛蹿,从前的那股子憨厚劲儿消散,穿着锦绣华服,倒叫人险些认不出来。
长宁朝对方盈盈施礼,“拜见皇后娘娘、拜见皇兄。”
王氏伸手扶住她的胳膊,打量着她浅笑道:“瞧着倒是清瘦了些,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
长宁从善如流,“挺好,谢娘娘关心。”
王氏让拓跋昭去他父皇跟前伺候,自己则拉过长宁的手腕,“好孩子,陪本宫走走,说说话。”
说起演王的人,长宁大抵只对王氏和拓跋昭能有些好感。
此刻王氏拉着她,长宁虽有些意外,但也不拒绝,乖巧地跟在身旁。
王氏拉着长宁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话,长宁都一一应答。
直到王氏话锋一转,问道:“本宫听说,从前的太子妃也住在白马寺,你可曾见过?”
果然是来套话的。
长宁抬眸,瞳底茫然,如实说道:“阿宁来到白马寺后也曾想见见太子妃,可是四下询问,并不知太子妃在哪里。”
王氏心头一咯噔。
前阵子便有人暗中传话,告知她皇帝多次私下里与李姿会面。她寻思着李姿被关在白马寺禁足,而拓跋演新帝登基,政务繁忙,除了常去鹿苑放风,也没听说他来过白马寺,便没当回事。
可若是李姿早就离开了白马寺……
思及此,王氏瞬间便明白了什么,面上的笑意险些崩塌。
她知道拓跋演与李姿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可当年愿意嫁给他的只有自己。
拓跋演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又转头去找那个女人?
她勉强牵起嘴角,“本宫有些累了,你若是需要什么,就派人到宫里传话。”
长宁轻咬下唇,抬手摁住王氏的手腕,下意识地想安慰她,可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道:“……谢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