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月沉默了一刻,才不情不愿地道:“叫外面的一个聋子大师写的。那人极擅长模仿别人的字迹。”
“何人?住在何处?”因为满腔愤怒,沈瑶桉连问问题都开始犀利起来。
姜月哪能感受不到沈瑶桉的怒气,她缩了缩脖子,真心害怕下一秒对面的人就扑上来揪着她暴打,于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在琴音阁出去后左拐的窄巷子里的最后一间,只要闻到酒味儿就是了。”
“人是你找的吧?说得这么清楚。”沈瑶桉道。
“是。”姜月说着,还不忘为自己辩驳,“都是郑兰逼着我去做的,她说要是我找不到人将这事掩盖过去,倒霉的就是我!官人,你们既然审讯了郑兰,就知道,她把所有的罪都推到了我身上,可是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啊!我只是……只是被她逼着帮了些小忙!”
沈瑶桉真的是连冷笑都懒得给姜月。
这姑娘到现在都还觉得,自己没做什么坏事,更算不上犯法。
可这偏偏比那杀人的郑兰还要可恶。
助纣为虐,却毫不知错。
见死不救,帮助凶手掩盖事实,这在她的时代也是犯法的。
况且姜月嘴上说着所谓的“被郑兰逼着去做的这些事”,可在她看来,都不过是姜月为了逃避责任说的借口罢了。
因为方才姜月讲述案发过程时,她看不到姜月有任何惶恐或者愧疚。
反而在她说自己摁住秦湘芸,然后秦湘芸被郑兰打时,她的表情是亢奋的。
就像猎人看着猎到的猎物在手中苦苦挣扎时,那种变/态的享受感与满足感。
至于姜月说的,她想去救秦湘芸却又没有去,是因为郑兰说的话,沈瑶桉半信半疑。
其实她更是倾向于,也许有一瞬间姜月确实想救她,可在听到郑兰的话以后,她很快选择了离开,这就说明,姜月想救秦湘芸的心思并不强烈。
在知道秦湘芸死后,她第一反应是帮着郑兰掩盖犯罪事实,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地对他们说,她去找了一个会模仿别人字迹的人写“归家信”,神情淡漠,不见悔意。
姜月更在意的,是这件事情会不会牵扯上她。
对于秦湘芸的死,她只觉得是个麻烦。
沈瑶桉微微闭了闭眼。
这样一个冷漠无情的人,真的不值得同情。
她将椅子往后推,然后站起身来,道:“行了,我们想问的都问完了,你就老实地在这儿呆着吧。
“至于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们自会去核实。”
姜月却慌忙地站起来,道:“官人,你们这话也问完了,不能放我走吗?我又没犯什么事。”
沈瑶桉牵了牵嘴角,冷漠地道:“不能,在案子水落石出之前,你哪里都不能去。”
说罢,再也不看姜月一眼,直直开了门往外走。
江温远沉默地站起身来,跟着走了出去。
出了屋子以后,沈瑶桉道:“殿下,我们可能需要梅止衡过来一趟,一是画一下郑兰那日穿的衣裳,二是给姜月画一幅画像,让人去寻姜月口中的那个替她写信的人辨认。”
“本王也正有此意。”江温远道。
两人正说着,恰好有官差在巡逻,江温远将他们叫住,差一人去寻梅止衡,又叫其余三人待命,等画像画好了,便去寻姜月口中的那个替她写信的人。
官差们领命退下,两人便往莲池走去。
官差和匠人还在莲池旁忙碌,池里的荷花荷叶已经清理完了,他们现在正在放水。
沈瑶桉望着逐渐下降的水位,呢喃道:“这莲池里,怕不止一条冤魂啊。”
江温远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沈瑶桉的肩膀,一时无言。
半晌后,他问:“桉儿,你打算何时去审讯郑兰?”
沈瑶桉一点也不着急,只道:“再等等,时机未到。”
江温远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他已经越来越笃定,他捡到宝儿了。
他有一种预感,未来桉儿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大理寺官差。
他想起了之前桉儿说过的话。
哪怕是女子,也可独当一面,也可有一番自己的事业。
他相信她做得到。
沈瑶桉怎么会没看出来,今日江温远都在考察她。
所有的事都不插手,让她来操刀,而他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其实她知道,江温远很早之前就在默默观察她了。
从南阳侯府的那个案子开始,一直到击鼓鸣冤案尘埃落定,他恐怕才下定决心将她招进大理寺。
进了大理寺,也是继续考察。
虽然他做得不留痕迹,可沈瑶桉是个心细的人,自然能察觉到。
两个人心照不宣,又配合默契。
不久之后落日余晖,晚霞漫天。
一直被关在阁楼里的郑兰终于忍不了了。
她愤愤地将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怒道:“你们究竟要将本小姐关到什么时候?!”
第50章 画骨1
守在屋外的十四听到郑兰的怒吼声, 掏了掏耳朵,无动于衷。
郑兰受不了这种被完全忽视的滋味,砸东西砸得更猛了。
最后还威胁道:“你们等着!我爹爹一定回来救我的!到时候叫你们好看!”
十四叹息一声, 对此毫无畏惧。
你爹爹就是因为自以为是,目无君主,早已是陛下的眼中钉, 肉中刺,又还能嚣张多久呢?
郑云确实来救郑兰了。
今日他下了早朝, 一回府,夫人便哭着扑到他怀里, 道:“老爷,琴音阁里出命案了,兰儿也被大理寺扣押了!这该如何是好啊!”
郑云一听,当即沉了脸色。
大理寺怎敢扣着他的宝贝女儿?!兰儿自小被宠着长大,被吓到了怎么办!
他安抚地拍了拍夫人的肩膀,道:“你放心,老夫一定你将兰儿全须全尾地带回家。”
夫人抹了抹眼泪, 点点头,这才松开郑云, 捏着手帕道:“老爷,你带着兰儿早些回来,厨房里还炖着汤呢。”
“知道了。”郑云去寝卧换了身常服, 便带着家丁出了门, 往琴音阁走。
郑云本以为会一路顺畅,将兰儿接出来。谁曾想, 马车还没到琴音阁门口, 便被官差拦住了。
车夫望着前面挡路的官差, “吁”了一声,马车缓缓停下。他挑起眉毛,口出狂言:“大胆!竟然敢拦尚书大人的车马!”
为首的三十淡淡地抬眸瞥了那车夫一眼,目光冰冷。
那车夫留着大络腮胡,长得凶神恶煞的,却被十四这一眼望得脊背一凉,忽地噤声。
郑云见马车迟迟不走,便掀开车帘,探头出来,问:“怎么回事?”
那车夫听到自家老爷的声音,就又有了底气,当即回道:“老爷,一群不长眼的官差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三十听笑了,究竟是谁不长眼?
公然妨碍公务,倒还如此理直气壮地颠倒黑白。
他沉住气,对着马车行了个礼:“不知是哪阵风将郑大人吹来了?倒不是我等有意阻拦,只是前方的琴音阁发生了命案,我等依法封锁,任何人不得进入,还请郑大人绕绕路。”
郑云在马车里坐着,听完三十的话,便知道他不会轻易让自己进琴音阁。
若是换成旁人,他早就无视了。
可这大理寺后面的那位,他虽然不是惹不起,却还是要维持面上的和平,不得不让步。
于是郑云道:“不让老夫过去也行,老夫是来带小女郑兰回家的,各位官差只要将小女带到这里来,老夫便也不为难你们。”
“这……”三十顿了顿,瞥到那车夫昂首轻视的模样,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恐怕不行。”
郑云沉声道:“此话何意?”
“郑小姐是本次案子的嫌疑人,在案子未查清之前,她不可离开。”
“唰——”门帘猛地被掀开,露出了郑云那张气急败坏的脸:“你在说什么鬼话!兰儿生性善良,怎会是嫌疑人!赶紧给老夫放人,否则休怪老夫不客气!”
三十眼里闪过讽刺。
生性善良?可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在殿下和沈姑娘去审讯三位嫌疑人时,他便带了一队人去走访其他学子。
郑兰在琴音阁里可谓臭名昭著。
看谁不顺眼就欺辱谁,恨不得像个螃蟹似的,天天横着走。
这样一个恶霸,也配用“生性善良”来形容?
郑云见一群人依旧堵在马车前,纹丝不动,气得血压升高。
好啊!他还想给大理寺一个面子,可大理寺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赶着上来要和他撕破脸皮。
郑云将车帘重重地甩回去,冷冷地道:“给老夫冲过去,老夫倒要看看,谁敢拦着!”
车夫扬起一抹阴冷的笑,正准备挥鞭子,就听得一道冷漠的男声:“郑大人可真是叫本王大开眼界啊。”
车夫的动作僵住了,鞭子轻轻地落到马身上,跟挠痒痒似的。
马儿甩了甩毛,踢了踢蹄子,未往前走。
一道黑色的身影走过街道,停在了马车前。
三十和官差们为他让路,抱拳行礼,道:“殿下。”
郑云在听到声音的时候便一拍大腿,这个江温远,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赶过来给他添堵!
“郑大人,你见了本王,也不下车行礼吗?”江温远笔直地站在马车前,用眼睛瞥了一眼依旧坐在马车上的车夫,淡淡道,“难怪贵府的车夫敢这么嚣张,看来是与郑大人一脉相承啊。”
车夫吓得赶紧滚下马车前的横梁,跪在地上求饶:“小……小的粗鄙不懂规矩,与老爷无关,还请殿下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的这一次!”
王爷这话,是不给他留活路啊!
他神色惶恐,哪里还有半分之前与三十对峙时的嚣张。
三十俯视他一眼,又厌恶地移开目光。
嘁,看菜下饭的狗玩意儿。
江温远都这么说了,郑云哪里还坐得住,只得忍着口气,下了马车。
虽然他权势大,官龄老,可到底,江温远是君,他是臣。
无论他是否愿意,这礼,他是必须得行的。
郑云下了马车,先是狠狠踹了那车夫一脚。
那一脚攒着狠劲儿,车夫猝不及防,直直被他踹得飞了出去,撞到路边的墙上,破了脑袋,突出一口血来。
郑云撒了气,这才抖了抖衣袖,扬起一抹假笑来,走到江温远跟前,行礼道:“老臣见过殿下。”
江温远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郑大人请回吧,令爱暂时不得回府。”
郑云以为江温远好歹会和自己虚与委蛇一下,哪曾想对方就喊他下来行个礼,就毫不留情地开始赶人。
他翘了翘胡子,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他憋红了脸,最后还是道:“这琴音阁虽有命案,可与小女绝对无关啊!兰儿她自幼善良温和,连只小鸟都不敢杀,怎么会与人命有牵扯?现下她被关在琴音阁,肯定已经吓坏了,老臣好不容易得个女儿,还请殿下将小女放出来。”
江温远瞅了一眼郑云,发现这老头儿说着说着还两眼泪汪汪,顿时无语。
“郑大人,你若真的觉得令爱‘善良温和’、‘不会与命案有牵扯’的话,大可放心地回家等着,案子一破,令爱自然就回去了,何苦为难本王的人呢?”江温远故意将“温和善良”和“不会与命案有牵扯”咬得又重又慢。
郑云怀疑江温远在讽刺他,可偏偏江温远望向他的目光很是真挚,似乎真的相信郑兰是个温温和和的柔弱姑娘。
被这样的眼神望着,郑云那些反驳的话都噎在嗓子眼,压根说不出去。
江温远很享受把郑云噎死的感觉,他装模作样地伸了只手,道:“郑大人,请回吧。”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郑云若还要硬闯,那就不仅仅是置江温远的面子于不顾,更是做贼心虚,觉得郑兰做了什么坏事,他不得不来提前捞她。
郑云就算再不服气,也只能转身准备上马车。
在上马车前,他朝那依旧趴在地上的车夫吼了一句:“还不死过来!”
那车夫顶着一脑袋的血,又站起来,爬上马车,有气无力地挥了挥马鞭,调转车头。
看着马车缓缓离开,江温远拂了拂衣袖,背着手往琴音阁走。
切,老狐狸,看你还能嚣张多久。
本王迟早要将你那厚得流油的狐狸皮扒下来,露出那肮脏不堪的五脏六腑。
郑云坐在马车上,越想越气,捶胸跺足。
小狐狸,你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当郑云回到府邸时,负责去寻梅止衡的十六也抵达了画墨阁。
好巧不巧,他来时,梅止衡还未下课。
十六怕他贸然闯进去,会吓到姑娘们,搞不好还会走漏风声,于是他站在屋子外面,等着梅止衡下课。
梅止衡今日受画墨阁阁主的邀请,来阁里给姑娘们上一堂课。
今日他要讲的内容是关于如何去画一幅人物肖像。
画墨阁里有许多名家名画,梅止衡将一幅老先生的画作挂到墙上,供学子们观摩。
那画上画的是一位市井中劳作的姑娘,只见她穿着浅黄色的粗布短衫,卷起袖子,正在河边洗衣服。
她低垂眼眸,望着木盆里的衣裳,目光专注,嘴角扬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她柔顺的发髻上别着一朵淡黄色的小花,面前是流淌的河流,脚下是青葱的草地,身旁是低矮交错的房屋,天边是绚丽的晚霞。
这是一幅十分珍贵的彩墨画,一直珍藏于宫中,后来被先太后特许,放到了画墨阁。
梅止衡问学子:“你们从这幅画里能看出什么?”
学子们七嘴八舌地作答。
“这画的构图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