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喘息之际,一只干净修长的手递到她眼前两张叠得整齐的纸巾——
边绍问她:“很难受吗?”
舒似没应声,接过纸巾抹眼泪擦完嘴才直起腰板,手指挑开散到嘴边的发丝儿,吸着鼻子问他:“还有纸吗?”
边绍一愣,轻声道:“你等等。”他转身回车里拿了盒抽纸盒和一瓶矿泉水。
舒似从抽纸盒抽了几张,不顾形象地擤了两下鼻涕,红着眼圈去看边绍。
他怀里夹着抽纸盒,手里把矿泉水拧开递给她,眉目温和道:“漱漱口吧。”
舒似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丑态尽出的模样又被他看到了。
她讪讪接过矿泉水,心情十分复杂地漱了口,低头就看见自己吐的那一堆秽物。
……连她自己看着都觉得脏又恶心,边绍估计跟她也差不多。
要是能恶心得他对她消了念头,那就好了。
舒似靠在路边护栏上没出声,看着底下静静流动的护城河,河两旁的建筑物灯光落在河面上,河水波光粼粼地流动着。
边绍把抽纸盒放回车里,走到她身边,双手搭在铁质的栏杆上,也低下头去看河面。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道:“你每天上班都要喝这么多酒吗?”
舒似眨了眨眼睛,说:“看运气,有时候会喝多。”
“喝多了不是很难受吗?”
“难受啊,但有什么办法?”舒似抬起头吸了吸鼻子。
有什么办法?她已经和社会脱节了许久了,这是她唯一能依仗的生存方式。
边绍侧过头静静地看着她,“太伤身体了,为什么不考虑换个工作?”
舒似笑了一下,微微讽然道:“那我能干什么?”
“你想做什么?”
舒似抿了抿唇,思索两秒道:“没有想做的,只想赚很多很多的钱。”
边绍笑了一下,笑意却未达眼底:“舒似,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透支你的身体去交换金钱,可到以后这些都是要还的。”
“身体不会一直对你仁慈的。”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呗,没准明天我就突然死了呢。”舒似懒懒答道。
人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像她这样的人并没有资格期待明天,她的生活都是过一天算一天而已。
边绍听完她的话,沉默不语。
舒似能感觉到他似乎有点不悦了,但她并不想去揣摩他的不悦是因为什么。
其实她知道边绍心里在想些什么,他一定觉得她像一个眼里只有钱的疯女人,但她无所谓。
有夜风缓缓轻轻地吹过来,夹着一点点晚夏柔和的凉意。
舒似再次低下头去——
护城河上,那些灯光被河水荡碎了,像夜空点点的星光一样,很好看。
舒似轻轻握着栏杆,只觉得自己的心跟那栏杆一样,冰冷又坚硬。
她静了一会儿,出声道:“边绍,每个人在生活里都有着自己相对应的角色和位置。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边绍没有回应她。
舒似侧头看了他一眼。
他不笑了,只拿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平静地望着自己。
她淡笑道:“为什么不说话?你在生气么?”
边绍点点头,“嗯,我在生气。”
“哦?我还以为你完全不会生气呢。”舒似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回应他。
“会的。”边绍笑得疏淡,“我现在就很生气。”
“为什么?”
“你觉得呢?”
舒似疲惫地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出声道:“边绍,你那天让我考虑的话我考虑过了。”
“咱俩没有可能的,到此为止吧。”
“……”
舒似内心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道:“我们俩差太多了,而且彼此也根本不了解——”
“舒似,你睁开眼睛看着我。”边绍止了她要说的话。
舒似如他所愿地睁眼,看着他的眼神清醒而冷静:“嗯,然后呢?”
“你讨厌我吗?”边绍问。
“……没有。”
“你为什么觉得我们会不合适?”
“就是不合适。”
边绍脸色平静道:“哪里不合适?”
舒似被他问得胸口闷得很,有些恼了:“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你就非要我把话挑明了说?”
她侧过身,眉眼愠怒道:“我,一个陪酒女;你,一个家境富裕的正经医生,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的,咱俩差太多了,明白吗?”
“就因为这个?”
“这个还不够吗?”这句话舒似几乎是吼出来的。
边绍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慢慢地回笼,“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我。”
“有些东西流于表象,如果喜欢仅仅拘泥于此,你不觉得这种喜欢太过肤浅了?”
“我喜欢你是建立在我已经知道你的情况之上的,你的工作与我无关,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知道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舒似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会不明白边绍的意思?她明白,但是身处污浊里的她不敢轻易妄想。
“我并不觉得我们之间差的很多,唯一有差异的地方只不过是男人和女人而已。”
有夜风又来,温柔地拂荡而去。
“你觉得不了解我,以后可以慢慢了解。”边绍看着她,目光清澈见底,“舒似,你愿意和我试一试吗?”
他的声音跟那阵风一样地沉缓柔和。
舒似看了他半晌,笑了一下:“边绍,你是不是在感情里从来没跌过跟头?”
只有没被生活血淋淋的教训过人才能说出这样天真赤诚的话来。
不像现在的她,遇到任何事情都畏手畏脚,没种地只想缩头当乌龟。
边绍沉吟一下,认真道:“你在转移话题。”
舒似微怔,“……有吗?”
“你说呢?”边绍好笑道。
舒似无言以对。
“也许是我太着急了,你可以再认真考虑一下,好吗?”
舒似皱了皱眉头。
合着她说的这些话都白说了?这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呢?
舒似按了按脑门,话憋了半天,无奈道:“你搞这些虚头巴脑的真没必要,我不想玩情爱游戏,也不想被包养。”
边绍一愣,抿嘴笑了下,柔声道:“谁跟你说……我要给你钱的?”
“……”舒似被他这一笑尴尬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只是打个比喻而已,谁知道他偏偏就抓着这个较真儿。
边绍笑得眼睛弯出一道月牙的弧度,他居然觉得舒似这会儿发窘的表情有点可爱。
他看着她,微笑道:“我不是想跟你发展那种关系。”
“我说的试一试——”他话一顿,“是我想跟你谈恋爱。”
那三个字的发音从他口中说出来,带着柔软细腻的余韵,像槌撞钟一样地在舒似心里回荡出一道又一道的波澜,让她抓着栏杆的手指都微蜷起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快了一拍,一股热意从她的胸口蕴起,缓慢地游走到耳廓,最后爬上她的脸颊。
眼前的人朗眉星目,温润如玉。
舒似在心里问自己:她真的可以去徒手去摘下这颗空中最亮的星吗?
“你让我考虑一下。”
这是舒似思虑再三,最后给边绍的答复。
边绍看了她许久,笑道:“嗯,我等你。”
*
边绍把舒似送到小区门口的时候都十一点半了。
舒似下车跟他道了别,转身走进小区。
回到家之后,舒似卸妆洗澡。
收拾完之后,她躺到了床上,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把方才发生的事情都一一消化之后,恨不得抽自己两耳光。
她到底是在干什么?
床头柜上的手机冷不丁地响了声,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摸过手机一看,好在不是边绍,是何佳发来的微信:[到家没?]
舒似乏乏地回了一个:[到了。]
[怎么样?边绍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要跟我谈恋爱。]
舒似打完字没发出去,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清空了对话框,重新回了一句:[就那样,没说什么。]
她没有把今晚的事情跟何佳说,因为她知道跟何佳讨论这件事情是无用的,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那婆娘一准二话不说让她直接答应边绍,然后让她使劲地捞边绍的钱。
何佳秒回给她一个无语的表情包。
舒似没再回复她,把手机搁边上又开始发呆。
大概过了五六分钟,边绍发来一条微信:[我到家了。]
舒似捧着手机叹了一口气,回道:[好的,晚安。]
[晚安。]
聊天止于此,但舒似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现在欠边绍一个难以启齿的回复。
*
舒似心事重重地在床上熬了两三个小时才勉强入睡,睡得也不安稳,中途还迷迷糊糊醒了两次。
第二天中午,舒似从睡梦中醒来。
摸过手机一打开微信,映入眼帘的就是边绍的小红点,他发了一条:[早安。]
看时间是早上八点多发的。
舒似抽完了一根烟,回给他:[午安。]
接着人又躺下了,在床上滚了几圈以后,她在微信联系人里找到了顾恩的微信,发了条消息:[你和魏骞怎么样了?]
顾恩回得很快:[挺好的呀,魏先生人很好。]
舒似盯着聊天框看了会儿,给顾恩回了个:[哦,那就好。]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她居然没底气到想从顾恩那里摄取一点信心来支撑自己。
舒似是真的怕了,上一段感情给她带来的代价太惨痛,以至于她现在投鼠忌器,犹豫着不敢再朝任何人伸手。
可她又没法否认,她对边绍……确实有那么一点微妙的动心感。
她的脑袋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理智地告诉她:不可以,你配不上他。
另外一个却在蛊惑着她:试一试又不会掉块肉,答应他,快答应他啊。
……
这种进退两难的感觉折磨得舒似都快疯了。
第40章
下午闲着没事的时候,舒似给外婆打了个电话。
那头老太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有气无力的。
舒似皱着眉头问:“阿嬷,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外婆慢悠悠地用方言答她:“没有不舒服啊。”
舒似哦了一声,道:“干嘛呢呀?阿嬷想我没?”
“想你干什么哦?”外婆嘀咕了一句,又问:“你怎么了哦?”
舒似点了根烟,端着烟灰缸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迎光眯着眼睛嗔道:“没怎么呀,非要怎么的才能给你打电话是不是呐?”
那头老太太回:“没什么事就不要打电话了,浪费电话费。”
“打个电话能用多少钱。”舒似静了一会儿,叫道:“阿嬷。”
外婆哑声应着:“嗯……”
舒似垂下眼睫看着手里的烟,低声道:“我遇见了一个男人……”
话没说完,又犹豫止住了。
舒似有一瞬间的茫然——
她不知道该如何向外婆开口言明这种感情问题,可除了外婆,她再无处可诉。
而那头也是安静的,外婆沉默着,就像在等她接下去的话一般。
舒似张了张嘴,气馁地把想说的话咽下去,换做一句:“算了算了,没什么。”
外婆说:“喜欢吗?”
“嗯,还行吧……”对着外婆,舒似话答得坦荡。
她确实对边绍有好感,这种淡淡的喜欢像胶水一样拉缠着她的理智,让她无法坚定地拒绝他。
舒似的目光移到了窗沿边,那里起了一点点小小的白胶,她伸着手指抠了两下。
“哦……人可以不?”外婆问。
“人挺好的,长得俊的呢,家里好像很有钱,唉……算了,配不上的。”
话说完,舒似好像听见电话那边的外婆微微叹了一口气,但那似乎又是她听错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外婆叫她:“囡囡呀。”
舒似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低低嗯了一声。
老太太语重心长道:“你不要这么想呐,我们家是没得钱,但是你不差的。”话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囡囡长得很好。”
方言慢慢吞吞的,中间还夹杂着外婆粗重冗长的呼吸声。
舒似感觉喉头突然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她明明没有多说什么,可这个老太太总是寥寥几句就能轻易看穿她的内心想法。
*
舒似忽然想起小时候刚被外婆接回家的那会儿,她转学到了片区小学,很努力地佯装开朗想跟同学们打成一片。
但是她的努力换来的却是排挤——
那些跟她同龄的小孩用一副天真的脸孔嬉笑她没爹没妈,背地里窃窃私语说她好可怜。
舒似记得她五年级体育课时,听到班上几个女孩子结伴成群地在操场一角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