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宣之于口的少女心事与精心堆砌的沙子城堡很相像, 明明花了大把心力,可在最开始就被迫接受会在潮水来临时消亡的事实。
耸立于海面的灯塔猝然明起,照亮周遭稍显黯淡的水域。
钟浅夕顺势跟着蹲下, 她不和季舒白那样背朝着水面写, 就那么正对着广袤无际, 曾吞噬过她、把命运搅弄的天翻地覆的汪洋落笔。
迎面而来的风拨乱长发, 她挽到耳后,又因低头而垂坠,寻旎伸手替她去拢。
少女神色肃穆,一笔一画的落定“陆离铮”三个字。
她收笔时攀过来的水已经摸过了顶头笔画,可写得足够用力,沟壑深深,打先锋的潮水没能直接推平,就先褪去,蓄下一波的势。
寻旎若有所思地凝视良久,她在好友们起身的时候递湿巾擦手,继而对着残阳超大声的喊。
“我、寻小旎、诚挚祝愿所有想触碰又收回的手能够紧紧交握不再分离,祝愿所有未被触碰却颤动的心都能够被珍视。”[1]
涛声拍岸,与她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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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浅夕她们回来时正撞到陆离铮在相对静谧的空棚里挂无线耳机和谁语音,嗓音温润,唇边挂着淡笑,扫见少女出现在附近,眼前一亮,立刻冲她招手示意。
“……”钟浅夕回头看向身后,空无一人,只得跟好友打了个招呼朝他走去。
陆离铮轻点屏幕,不由分说地将单边耳机塞到她耳蜗里,拜托道,“我妹在闹脾气不肯吃饭,家里阿姨打给我的,你哄孩子水平高,你快帮我哄哄。”
钟浅夕噎了下,“行。”
陆离铮取消对自己的静音,少女清甜软糯的音色透进左耳,“小芷是吧?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那天你在你哥校门口说喜欢的姐姐。”
陆芷萝惊喜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了,小芷不信的话,我们可以马上开视频确认。”钟浅夕笑意绵绵,轻车熟路地哄,“当然了,我听哥哥说小芷没有好好吃饭,姐姐不喜欢不好好吃饭的小朋友。”
稚嫩的童音发出个疑问词,“哎?”
又很快听到那边在喊,“张姨,请把勺子给我。”
家教是真的很好,闹脾气都不忘了加敬语。
窸窣的杂响与脚步声传来,陆芷萝的声音又响起,又轻又软,“我要开始吃饭了,妈妈告诉我吃饭的时候不能讲话,等下吃完了,我能跟姐姐视频吗?”
钟浅夕的心被小女孩萌得酥软,她欢快答,“可以哦。”
等陆芷萝先切断语音,她才把手机又双手递还给陆离铮,光顾着全心全意的哄孩子,没能注意到别的。
光线昏暗,陆离铮眼底晦暗难明,锋利的喉结微滚,嘶哑讲,“你怎么知道我妹叫小芷的?”
“……”钟浅夕僵在原处,招牌式的笑容未能收敛。
打得是手机通话,那昵称为了排在通讯录最顶端,分明只有个大写的“A”。
无论相处的如何融洽暧昧,她都是才认识寥寥一个月出头的同班同学,哪怕侥幸听闻了几段陆离铮生平故事,亦不该知道他妹妹的昵称。
而且芷字取中,不是张口习惯就来的尾字,多数人在喊女孩子昵称时习惯于最后一个字叠词或是前缀加小,少有取中的。
陆离铮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与探究,没催促,给了钟浅夕充裕的时间胡编乱造。
伶俐口齿都作废,因为小芷这昵称是她生生喊出来的。
陆芷萝出生前还是闻越蕴身份的钟浅夕是帝都豪门圈同辈人里最小的一个,人人都能喊她妹妹,可她也想喊别人妹妹。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了陆芷萝出生,她踮着脚透过婴儿车看白糯的团子,摇着拨浪鼓喊小芷。
“芷”与“萝”都是草本植物,但寓意大相径庭。
芷是香味令人止步的香草;萝却通指蔓生植物,具有攀援茎或缠绕茎。
名字是陆老爷子提笔起的,无人持有反驳意见,所以在小名和以后的字上多做文章。
陆芷萝最常被叫的昵称应是芊芊,迎合大名,意思是草木碧绿、茂盛的模样。
可钟浅夕倔强,她认为自己好不容易有妹妹了,一定要做最特别的人,不可以和别人喊同样的。
不管家里人纠正几次,她都固执的在见面的时候喊小芷,陆离铮怕她被批评,干脆和她同样改口。
闻家夫妻总不好连着别人家孩子一并责怪,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知沉默了多久,夜色即将鲸吞蚕食掉天际的最后的橙红。
陆离铮的哂笑打破静谧,指尖打火机的盖子开合,幽蓝火焰时隐时现。
他漫不经心地调笑说,“想起来了,中秋那天你帮我接了个微信,微信昵称是小芷,看不出来,浅浅如此关注我,一直记到现在。”
那火光把眼底映亮,钟浅夕咬唇直愣愣地盯着他,辛酸苦辣覆盖过逃过此劫的松懈。
曾经拥有,又失去。
恐是世界上最可怖的事。
“不逗你了。”陆离铮刮她的鼻梁,笑得轻慢,“我错了,打个水漂给你看?我能连着打六个。”
钟浅夕冷清问,“所以呢?”
陆离铮乐了,“所以这是多了少了?”
钟浅夕扭头往海边去,周遭的灯自西而东串联迤逦着亮起,仿若流动的星轨。
她开手机电筒搜寻,找到块相对于扁平的鹅卵石,躯体微侧,拇指下压住,食指用力推出。
继而用手机的光照向海面,粼粼波光被飞跃又落下再弹起重复的石子打断数次。
正好六次。
烦闷被满意的作品扫空四成,令四成是因为陆离铮看自己的眼神无限温柔。
钟浅夕看向身旁人,带了点儿挑衅的意味。
陆离铮为她鼓掌,又捏起块石头,“再打一次给我学学?”
钟浅夕回绝,“不打,神迹一次就够用了。”
开什么玩笑啊,再打一次不就看出来打水漂的方法是陆离铮手把手教的了?
不打不打,坚决不打,装完逼就跑。
“你站住。”陆离铮扬声喊。
“我偏不。”钟浅夕娇嗔回。
嬉闹再夜风里轻轻的晃,直到陆离铮按住她的发旋。
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光把海滩晃得犹如白昼,少年颀长的影里囊括了少女的。
“要不要再帮我接个视频,小芷马上就会打过来。”陆离铮懒声讲。
多数自闭症患者都有固定的行为模式,会竭尽全力的保证分毫不差。
时间跳到17:59的时候钟浅夕挂好耳机,刚变成18:00。
上方就弹出:[您有一条来自于小芷的视频邀请……]
钟浅夕调整站位,理顺碎发接通,穿素白睡裙的女孩子出现在屏幕那端,左胸胸腔位置被棕色的毛绒圆耳朵遮挡。
她在看到钟浅夕的那瞬瞪大眼睛,又很快恢复正常,陆芷萝今年还没满十三周岁,体型娇小玲珑,柔顺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能看出几分别扭和羞涩。
“嗨小芷。”钟浅夕以最常用的方式打招呼起调,接下来的话都是一股脑儿顺出来的,不用喘歇多想,“我叫钟浅夕,听说你很喜欢我,非常感谢……”
陆芷萝的话并不太多,频繁的去用手指拨弄小熊耳朵,可笑容始终挂在眼角眉梢,知道她在看海后还主动提出了能让自己也看看吗?
钟浅夕切前镜头为她拍,半圆的月盘亘夜空,月色的海洋宁静壮丽,可微信聊天的镜头下照出来,只有团焦糊的昏黑。
钟浅夕急忙说抱歉,陆芷萝也跟着抱歉,讲是她提了不太好的要求。
理所应当的生疏与客气。
大概是视频的时间同样被固定,时间卡到15分的时,陆芷萝轻声道别,“姐姐下次见。”
钟浅夕甜美的应允下次再见。
陆离铮嗤笑,挑眉散漫讲,“可以,她根本没哥。”
十五分钟下来一句哥哥都提过。
“妹妹不要的话,也不是不能给我哦。”钟浅夕娇俏答。
话音刚落,突然有到光线直冲云霄,烟花炸裂,五光十色的瀑布倾泻而下,不远处的人群发出惊呼。
前年开始禁燃烟花炮竹后,就很难在寻常日的海滩看到烟花了。
初时大家的错愕诧异里多半带着点儿乐子人的心态,毕竟怎么看怎么是进局子喝茶的违规行为。
但随着一朵又一朵的烟花升空,才意识到这或许是场偶遇的烟花表演秀。
“看来今天运气不错?”钟浅夕昂头仰望天际,软音说。
陆离铮清冽辨识性极强的嗓音穿透沉闷而遥远的爆破声在耳廓磨,“不是运气,是我让人放的,已经拿过批文了,好看吗?喜欢的话就一直放到我们离开。”
正当空的是朵流光溢彩的花撒,簇簇闪光划出半弧,拖尾拽转瞬即逝,很快又有新的窜天,将旧迹抹的干净。
乐队几人组原本就在支器械,干脆唱了首贴合场景的。
猫猫头漂亮姐姐是主唱,她半掌蒙住话筒,颓靡的粤语飘出来,伴随着电音鼓点,唱得是与非门的《乐园》。
“今天开始嬉戏别迁就,只想开心一刹没保留。烟花璀璨一世极荒谬,他朝即使失去没所求……”
陆离铮衔了根烟,换到逆风向,钟浅夕光明正大的看他。
皎洁月色透过烟火,照亮陆离铮优越轮廓,黑衣临风,勾勒出劲瘦腰身。
海边、烟花夜、摇滚乐,大有醉生梦死的错觉。
烟花与器乐声太大,不知掩过多少心跳与呓语般的告白。
钟浅夕认为根本不行,就陆离铮这个人站在她旁边,她伸出手就能抱到,扑进怀里大概率不会被推开。
自己完全做不到失去也没有所谓。
“我会来沐城不光是因为这是我母亲的故乡。”陆离铮薄唇轻启,吐出青白烟圈,淡然开腔,“还因为这两年国内的政策改了,需要参加高二的会考,拿到高中毕业证才有读本科的资格,反正什么都乱七八糟,我跟我父亲关系很不好,不想如他所愿留在帝都。”
“会来附中是综合考量过赛车和学业平衡性,以及这边可以直接对接拿保送沐城理工,理工正好有支方程式赛车队,我有点儿兴趣。”
“另外职业原因,我会常常往来各地比赛,多在训练,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未来大几年,我的主场都该是沐城这边……”
钟浅夕听得认真,乃至于忽略掉璀璨夺目的花火。
原来并非她一个人有在掂量未来。
陆离铮简明扼要的讲完了近年的人生规划,钟浅夕默然没应答,可烟花绽放的声音又似乎将什么都说尽了。
脸颊被映出色彩,陆离铮侧目看她,乌发红唇,雪肌衬着烟花的色彩。
人比烟花绚烂。
作者有话说:
=w=,小陆,一个很会追人的男主【
[1]改编自塞林格 《破碎故事之心》
芷和萝的含义来自资料。
第37章 、烟霞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那天华筵散场时大家按照家里距离纷纷打车回城区, 其中包括陆离铮,他白日里喝了罐啤酒,到晚上八点, 吹气连酒精度都测不出了,依然不碰车, 自我对交通规则严苛到了交警听了都得表扬几句的程度。
钟浅夕家的方向与两位好友都相反,但季舒白的母亲开车来接, 坚持稍上她,先送她回去。
关车门前被喊住, 车窗将下,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进来, 虎口的黑痣显眼,指间勾着个保鲜袋,雾白的袋子里满是艳红。
钟浅夕怔然三秒, 终于反应过来那是袋剥好的石榴,沉甸甸地压着掌心, 她其实是忘了的。
“到家了说一声。”陆离铮低哑讲,“关窗吧, 风大。”
石榴又大又甜, 大号保鲜袋装了八分满, 每颗果肉都饱满充盈, 连半点儿微小的黄褐色果皮都没参杂。
拿勺子往嘴里送,吃一口齁一下,食用进度缓慢, 好在很耐储存。
一直甜到了十一假期结束的那天清晨。
钟浅夕推开窗, 秋雨带寒, 碧空如洗。
破壁机工作的声响扰人, 剩下的小半袋石榴粒被打成果汁,就着丰富的早餐填满五脏庙。
除开固定的书包外,她还多准备了只粉红色的手包,往里面塞满零食点心。
今天是晚自习开始的头天,不知道寻旎小宝贝儿会不会又半途叫饿。
防盗门关了又被钥匙扭开来,钟浅夕懒得换鞋,直接踩地够到玄关最内侧忘了装进来的西柚薄荷糖。
长假过后大家都找不到什么状态,晨读时哈欠声此起彼伏,无论老钱怎么活跃气氛,都只有精力充沛如徐鸣灏能迎合。
寻旎果然踩着迟到的铃声从后门猫着腰溜进来,边撕桌面的年轮蛋糕边千感万谢两位好友。
“……好吃吗?”钟浅夕转着笔托腮问。
“超好吃啊。”寻旎大口吞咽含混回。
季舒白把牛奶吸管插好喂到她唇边,叹气同情讲,“我跟浅浅投喂那么多,你是怎么做到挑出徐鸣灏放的的?你昨天不发朋友圈说和他不共戴天?今天怎么就吃人嘴短了?”
寻旎艰难的吞下去,绝望道,“那你们为什么不拦着他,居然让敌人给我上糖衣炮弹迷惑我?”
季舒白莞尔揶揄,“那么多吃的,浅浅还特地给你带了牛肉馅包子,谁想到你能吃这个啊,说起来你俩出什么矛盾了?弄得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因为你没教他说单口相声?”
“怎么可能?”寻旎咕嘟牛奶顺过气,拍桌忿然讲,“因为我支持皇家马德里,而他力挺巴塞罗那,我们的足球信仰有本质性区别,道不同不相为谋!”
钟浅夕莞尔,“那没事了。”
她把剩下小半块年轮蛋糕拿起来,为寻旎铺台阶,“崽,张嘴,我不许你浪费粮食。”
“我这是看你的面子才吃的哦。”寻旎叼走了剩下的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