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说的。”徐获撒谎。关于张邯茵,他什么都知道,他不止知道。这月余,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不知偷偷跑过几次如意堂,可却从未惊动过任何人。
云依点点头,望向徐获疲惫眼眸时,她关怀道:“将军最近是不是没有休息好?您千万要保重身体,不若到宫里赵张太医给您看看可好?”
“没什么,不必了。”徐获拒绝了,云依也不好再说什么。
马车行进,一路朝着晟宫远去。车厢里的两个人,相互忌惮,谁也不愿多讲一句。
自长川阁事发之后,云依发觉徐获虽嘴上不说,但对她已然是有些疏远的意思。向来不善表达的云依,也不知该如何跟徐获解释,索性便不去解释了。
兆元门,车队停住。
徐获先云依一步下了车,打远奉命前来接待的李荷中,看见车架匆匆走去。
徐获虽为后骁军主帅,但其官衔只是四品征北将军。所以,这官居二品的李荷中,见了他也不必行礼,合规合矩的唤了声:“徐将军。”
徐获知道宫里的规矩,回了句:“侍中大人。”
云依跟着从车上下来,站在徐获身边,开口说道:“劳烦荷中姑姑亲自来接。”
“夫人,客气。臣不过是奉旨办事。您二位随我来。”李荷中说罢,转身带路。
行路而去,徐获墨色藻纹长袍随风飘摇,玉冠之下的那张脸,谁也看不透。
遥望晟宫,他好像已经很久没踏进过这里了,但周遭的一切却都不曾变过,跟十年前的一样。可他从没怀念过,赵居云不在,晟宫也不是家。他又有什么可怀念的。
一行人走了很久,再抬头,堂皇的长秋殿近在咫尺。
徐获仔细想想,自郑媛媛搬进这长秋宫。他有意赌气躲避,就再也没来过。今日前来,他心下倒是有些不安,只因那殿上人,不止是自己的母亲,更是那恩宠极盛的郑妃娘娘。
“陛下与郑妃娘娘已在殿内等候多时。徐将军,请——”李荷中推门,徐获随着她进了殿。
走过弯绕的前廊,又隔了道巨幅牡丹生春的苏绣屏风,才到了内殿。只见金碧高殿之上,郑媛媛与吕弗江正有说有笑,整个大殿回荡的都是他二人的笑声。
徐获不语,李荷中近前提醒:“陛下,娘娘。徐将军与夫人到了。”郑媛媛闻声,转头瞥见殿下的徐获,这才收敛了几分。
“臣叩见陛下,叩见郑妃娘娘——”徐获拜而再拜,身后云依行礼附和。
殿上郑媛媛靠着软枕,望向徐获,不曾允礼,也不曾开口。
半晌,还是一旁的吕弗江解围:“好了小获,起来吧。荷中,赐座——”
“谢陛下。”徐获扶着云依起了身。他二人刚落座,郑媛媛就开了口:“我儿本事,这么久不见,你可还认得我这个阿娘?”
“臣公务繁忙,许久不曾拜见,是臣之过。请郑妃娘娘责罚。”徐获又起了身,合掌回答,话里话外与郑媛媛针锋相对。
一边的云依从踏进长秋殿开始,心里就忐忑不安。生怕徐获与郑媛媛,又出什么岔子,这母子俩不合已经不是一两日了。
再看去,吕弗江跟云依一样,表面看起来平静,心里却是时时刻刻关注着他母子二人的动向。
不想,郑媛媛却忽的笑起来,那笑声听的人直胆寒。但吕弗江知道,郑媛媛没准备接着发难。
果然,笑声停止后,她开了口:“那便是本宫的宝贝孙女?快抱过来让本宫和陛下瞧瞧——”
云依终于松了口气,转头看向徐获,徐获点头应允。她这才抱着孩子走上前去,将徐柳南递进了郑媛媛怀里。
“这娃娃真好看,跟我们小获小时候,一模一样。”郑媛媛瞧见孩子,倒是温和了许多,将孩子往吕弗江身边凑了凑说道:“来来来,叫祖君瞧瞧,咱们这小娃娃——”
吕弗江逗了逗孩子,半天都不笑一下的徐柳南,竟笑了起来。
吕弗江欢喜,握着徐柳南的小手,问道:“这孩子起名字了?”
“回陛下,孩子叫徐柳南。”云依赶忙回道。
“这名字好听,赏!”吕弗江开了金口,曲襄跟着就将准备好的赏赐奉上。云依刚想谢恩,就被吕弗江拦下,“好了,今日没有外人。礼数从简,别总跪来跪去。坐吧。”
云依坐下,身边徐获一言不发。殿上的人逗了半晌的孩子,才开口朝殿下坐着的两个人发话。
吕弗江开口道:“小获,你们今日就留在宫中用晚膳。用过膳再随朕与爱妃到兴盛坊去,朕为喜得孙儿,特准了六宫阖乐。你们难得来一趟,一同乐呵乐呵。”
徐获就算是万般的不情愿,也不能搏了吕弗江的面子,只能应了声:“多谢陛下。”
殿上忽然传来孩子的哭声,约摸着是饿了,云依朝乳母使了眼色。乳母赶紧前去将孩子抱走了。郑媛媛目光送走孩子,重新靠在凤椅上,打量起了云依。
这个儿媳,说起来她也只打过四五回照面,长的无可挑剔,就是那病恹恹的样子叫人看了心焦。郑媛媛对她算不上喜欢,也算不上讨厌。
倒是云依的阿爹云忠君,郑媛媛最是相熟,想当初她入宫看姐姐。偷跑去看百官下朝,那一众人里,云忠君面如冠玉,通身的文人风雅。
就连那时候的怀安长公主,也是痴迷了云忠君许多年。
“真像。”郑媛媛自顾自说道。吕弗江在侧,笑着相问:“什么真像?”
郑媛媛转脸瞧着身旁的吕弗江,这么细细的看,她倒觉得吕弗江的书生面,也不比云忠君差:“臣妾说,我这儿媳长得与她爹云太傅长得可真像。”
吕弗江点头,倒是认同郑媛媛所说,他开了口:“老师年轻的时候,那可是顶有名的清玉先生。生出的女儿,自然不会差。”
云依坐在那陪着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郑媛媛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这孩子现下是在依依那养着?”
云依见状赶忙答:“是。张姨娘月内身子虚,又受了惊吓。孩子就由儿臣先照看着,等张姨娘出了月内,儿臣再将孩子给送回去。”
郑媛媛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热气升腾而去。
她举着盏,没抬眼,看似无意的接了云依的话:“本宫看这孩子就不用送回去了。”
此话一出,徐获立刻凝视起郑媛媛,那眼神里满是敌意。他的手握住桌角,恨不得将桌案分裂。
郑媛媛察觉的到,可她却不慌不忙搁下茶盏,朝徐获开口:“你不必这么看着本宫。孩子能养在嫡母跟前,那可是她的福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又怎么能教得好本宫的孙女?”
“孩子不能跟母亲分开,孩子必须跟着张氏。”徐获压着怒火在殿前开口。
吕弗江在边上只是瞧着,他不会参与其中,徐获与郑媛媛再不和,也是亲母子。他是断然不会当那个恶人。
吕弗江清闲看戏,云依倒是左右为难,不知该劝哪头,想了半天还没等她开口,郑媛媛先拍了案:“母亲?谁是母亲?云依才是你孩子的母亲。”
“难道你将军府的主母,她姓张,不姓云?”郑媛媛语气愤怒,脸上却看不出丝毫。
“府中诸事,臣自有决断。郑妃娘娘不必操心。”徐获不满,反驳道。
可她一挥袖,心意已决,高傲地看向殿下的徐获,“好了,不必多言。本宫会往你府中下旨,难不成我儿还能为了这个张氏,违抗懿旨不成?那本宫倒要见见这个张氏,看看她有个什么本事?”
这郑媛媛当真是连亲儿子都不放在眼里的人。徐获听出她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眼下为了张邯茵的安全,他不能再继续违抗反驳,只得将愤怒吞下,为他与郑媛媛的恩怨,添上一笔。
他起身开了口:“臣不敢。”
瞧着徐获势弱,郑媛媛似得逞般,大笑起来,说道:“我儿放心,张氏的一应赏赐,本宫是一样也不会亏待。以后,本宫的孙女,就好好让依依教养。”
“臣替张氏谢过郑妃娘娘。陛下,娘娘自安。臣许久不曾进宫,想去转转,失陪。”徐获忍着怒气把话说完,便拂袖而去。
云依在身后想要去追,下意识看向殿上人的眼色,只见吕弗江终于开了口,朝她说道:“去吧。”
云依颔首退下,追徐获去了。
第46章 旧闻
云依追出长秋殿数百步,口中声声道着:“将军,将军。”
可徐获却不曾为她停下脚步,晟宫长长的甬道上,两个人渐行渐远了。
“徐获——”云依终于忍不住叫了他。
三年,她从未直呼过徐获的名讳,这还是第一次。徐获忽然停住,背身站着。只听他一声叹息,开口道:“跟我来。”
云依就这么一路跟着徐获到了德曜殿前。
自赵居云离宫后,无论高兴,还是失落,他就喜欢一个人来这儿。一遍遍回忆,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要让赵居云失望。
此刻,二人站立高台,百步长阶绵延的尽头,巍峨宫殿矗立。
徐获抬了眼,遥遥相望去十年晟宫,旧梦难平。他从一开始,背负的就太多。郑媛媛救了他,也毁了他。
站在徐获身边,云依先开了口:“将军,若是不愿,我这就去求郑妃娘娘,收回成命。”她是认真的,只要徐获应一声,她便即刻回长秋宫去。
可惜,云依太天真了,她天真的以为郑妃会听她的话。
“不必。我太了解她了,既然她决定的事,就不会更改。”徐获负手不言,他还知道,以郑媛媛的心性,根本不会关心徐柳南的去留。她想要的只不过是对自己的掌控。
这件事,摆明了是有人故意安排。他若强行逆转,最终受伤害的也只会是张邯茵。他为了张邯茵,便不会那么做。但徐获也断然不会没就此罢休。
云依再难开口,现下她处境尴尬。
她不明白郑媛媛为什么会这么做,但她却隐约能感觉到,这件事应是跟阿爹脱不了关系。那时,自己让孙籍传的话,阿爹听了进去,却仍没善罢甘休。
许久,再转头看向云依,徐获开了口:“先是阿茵出事,再是郑妃下旨。总有人想将她们母女分离,夫人不觉得一切都太巧了?”
前后发生这些事,受益之人,无一不是云依。徐获的试探,便是给云依最后的机会,只看云依怎么答了。
“或许,张姨娘的那件事是意外,郑妃娘娘也是疼爱孩子,才这么做。巧的是两件事碰在了一块。是不是将军多想了?”云依再一次怯懦,她太想将事情隐瞒,妄图自己去补偿。
云依或许没错,只是她的掩盖,太过拙劣。最终换来的,只不过是徐获的一声冷笑。
她没有机会了,徐获一旦对一个人依起了疑,就再也回不去了。
“但愿如夫人所说。”徐获挥袖,将要离去。朝云依开口淡淡道:“回去吧。”
云依望去,她忽然分辨不清,徐获的表情是喜,是怒。只觉得这近在咫尺的人,却好像隔着遥遥几万里。
...
回到长秋宫,一直到用晚膳前的这几个时辰里。徐获都一言不发,郑媛媛就算是察觉到,也是不屑一顾。
将至宴开,金食铺满玉案,周遭侍奉的宫人齐齐垂眸,贵人们却无人开口。
看来,今晚长秋殿里的这顿晚膳,注定是气氛低沉。
吕弗江观察着这母子俩的表情,他向来是只精通诗书琴画,对处理政事,调和人际是一窍不通。
吕弗江的双手在袍面上摩挲,想要开口:“恭喜小获,喜得千金。也恭喜爱妃——”说着,他端起手边的酒杯,朝前伸去。
徐获与郑媛媛总不至于搏了吕弗江的面子,俩人齐齐说了声:“谢陛下。”
“开宴,开宴。吃吧。”吕弗江搁下酒杯,叫开了宴。
宴上人,心思各异。烛火再暖,也暖不热他们冰冷的心。不久,随着郑媛媛最后一个搁下筷子,宫人前去将残局撤下。这宴就算是结束了。
可宴算结束了,游园还未开始。徐获是眼看着没什么游园的心思,却也不能推脱回绝。
一行人刚准备出长秋殿,就听见偏殿传来婴儿的啼哭,云依不放心朝徐获说道:“将军,您跟陛下和娘娘先行,我去瞧瞧孩子,随后就来。”徐获点头应下。
路上,郑媛媛问起云依,徐获解释了两句。她也没有多说什么。
还未到兴盛坊,便只听坊内人声鼎沸。各宫应邀而来,无论妃嫔,还是宫人。今日皆开市迎人。
宫人们是凑个热闹,嫔妃们呢?则多的是想求得个青睐。可吕弗江眼中哪还有什么六宫粉黛,他满心满眼都是那郑媛媛。
只见坊门下头,将要没进人群时,吕弗江牵起了郑媛媛的手。郑媛媛看他笑起的模样,就跟从前一样,他说着:“姐姐,咱们去那看看——”
郑媛媛跟着笑了,她忽然念起,贪心的想和吕弗江永永远远这样下去。
身后的徐获,望着眼前的软红十丈,灯火辉煌。却叫他失望。旧时狼烟染浊他的双目,他想那死在战场的人,几时又见过这样的景象。
不值,他心下忽的生出这样两个字来,可殿上天子,不悯众生,他若放手明德就真的完了。再如何说,这也是他苦苦守护了数年的明德。
“小获。”吕弗江的呼唤,并未唤回徐获。宁诚空见状,在旁提了声调:“徐将军——”
徐获回过神来,宁诚空接着说道:“陛下,叫您。”
徐获这才抬脚,跟着郑媛媛与吕弗江前行。
宁诚空在旁,斗胆开口:“将军府的事,我听说了。宁姨娘,可还好吗?”
“一切都好,大长秋不必挂怀。这次的事,多亏了她。”徐获说起,他这次确实该感谢宁梧。
宁诚空笑了笑,回道:“替将军分担,是她的本分。这丫头别看她面冷,但心却是热的。”他倒是会说,不忘了帮宁梧在徐获面前多说几句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