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为夫人梳洗干净,好好送她这最后一程吧。”云忠君语气平淡,说完话后渐渐远去。
平华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个威严意气的太傅大人,一夜之间,好像老了许多。
...
归去子规堂,鹤守在门外守了多时。见到云忠君回来,他走上前抱拳开口:“大人。”
云忠君抬脚走到院中那棵海棠树前,掌心轻轻抚上树干,凝思片刻说道:“鹤守。动手吧,按照原来计划的行事。等到有人成功脱逃,你们就把消息散出去。”
“大人,您真的想好了?积善堂可是曹谓安以长公主的名义所开。这一来,很有可能连带着长公主也...”鹤守知道,云忠君对这个计划,许多年都是举棋不定的状态。于是,斗胆相问。
抬眼望向枝桠,云忠君想起江澜。果然,只有故去的人,才会让人更加怀念。如今云依也去,剩下他形单影只,已是穷途末路。
云忠君还有什么心情再去顾忌吕素娘,他沉声道:“去吧。若是有罪,我会亲自去赔。”
“是!属下遵命。”鹤守不再问了。他也早就想将积善堂的事情揭露,曹谓安这样的人,已经得意了太久。
云忠君垂目转身,踩上青石阶,他推门进了子规堂。
径直走向屋子西边的博古架,云忠君将架子上的木匣取下。用手轻轻推开,锦缎里包裹着的是另一半鸳鸯佩。凝望着,上头那“怀安”二字。
云忠君想起了,那个雍容闲雅的女人。若非那时江澜死而复生,他或许真的会和吕素娘过上一生。可往事如烟,早该落进滚滚红尘。
云忠君决然将匣子合上,高声道:“来人——”
“大人有何吩咐?”杂役闻讯赶来。
云忠君将手中盒子递去,沉声开口:“你将东西拿给鹤守,他知道这东西该送往何处。”
杂役接物退去。云忠君负手而立,他想将过往斩断,在望向窗外时,开口:“怀安,几十年的怨怼,是时候该结束了...”
第64章 积善堂
晴园冬暖,木鱼声声传遍每一寸角落。
吕素娘跪在佛前,一遍遍诵念经文,心绪却仍是烦乱。直到,她手中串珠骤然绷断,刺耳的坠落声,彻底让她清醒。
持拿串珠的手,悬置没动。
吕素娘心中不悦,睁开眼怒看菩萨低眉。这佛念了许多年,看起来她依旧是没能念个明白。
“殿下——”玉檀推门,瞧见散落一地的念珠,好似见怪不怪。走去吕素娘身后,玉檀将鹤守派人送来的木匣递去,开口说道:“有人将这个给您。”
“谁?”吕素娘站起身。玉檀不知,便摇摇了头。
坐去软榻,吕素娘将匣子轻轻推开。那块鸳鸯佩只露出一半,她便知是何人送来。掏出鸳鸯佩将匣子搁在一边,吕素娘还未开口,玉檀先惊讶道:“这不是咱们让四姑娘...”
“这不是那半块。”吕素娘不露声色,她心中有所察觉。玉檀疑惑相问:“难道?这是太傅大人给您的?”
吕素娘瞪了眼玉檀,玉檀意识到自己失言,赶忙谢罪:“奴失言,请长公主责罚。”
“算了。”吕素娘懒得在这些小事上费神,她将鸳鸯佩搁回匣中,问道:“菊秋,可有消息?”
“还没有。用不用让人到将军府,探上一探?”玉檀如实回道。
吕素娘没答。她将匣子重重搁下,收到这块鸳鸯佩,吕素娘从始至终都能未表现出惊讶。甚至,显得无动于衷。与曹谓安这么多年,似乎将她的热情消磨殆尽。
现在的吕素娘,尽管还怀念从前,却再不会如当年一样冲动了。她若无其事端起小案上的茶盏,说道:“你先出去吧,外头有什么动静,立刻通知我。”
“是。”玉檀不再多言。退出屋去,将门关好后离开。
吕素娘坐着,隐约觉得事情反常,她想将军府那边应该是有了动静。可她偏装作置身事外,静观其变便是她现在的态度。
...
三日后,清晨。
吕素娘正安稳睡着。忽然,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拂过了她的脸颊。猛然惊醒,吕素娘瞧见曹谓安坐在榻边。他笑着,却叫她胆寒。
吕素娘强装镇静,坐起身后开口:“你来做什么?”
“看看你。”曹谓安虚情假意,饶有趣味开口说道:“素娘,我们虽都住在这府里,却是很久没见了吧。”
吕素娘右手捏紧了被角,左手下意识伸向枕边,她想要去拿压在那里的匕首。
自从嫁给曹谓安开始,她便没睡过一个好觉。吕素娘处处提防,她知道总有一日,不是曹谓安死,就是她亡。
想到此处,吕素娘漠然开口道:“看够了,就走。”
“素娘,还记得你答应嫁给我那日,你对我说过的话吗?”曹谓安不接吕素娘的话,他竟和她谈起了过往。
转头望进吕素娘诧异的眼眸,曹谓安接着开口:“你说,我只能做你的驸马,不配做你的夫君。我忍了,因为我爱你。可我永远都不会甘心——我不甘心输给他。可...为什么,我一路走来步步为营,到底还是输了!”
吕素娘不明白曹谓安在说什么,但听到他提及爱这个字,便想要驳斥:“爱?你可真虚伪!是谁大婚当日,跑去与陈氏苟且,还与她的姐姐纠缠不清?驸马,别再装了,我觉得恶心。”
她的话,彻底激怒了曹谓安。抬手巴掌下落,吕素娘鬓边的碎发被抽出,她怒斥道:“曹谓安!你疯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曹谓安看着打过吕素娘的那只手,沉默了。吕素娘不想坐以待毙,她左手中的匕首将要出鞘。
可曹谓安却起了身,他背对着吕素娘,正色道:“陛下急召我入宫,这一次,不知还能不能逃的掉...”
“你什么意思?”吕素娘不知所云,她将匕首又退入了鞘中。
“走了,你照顾好自己。”曹谓安没有作答,他抬脚离开。
曹谓安走后,吕素娘随即翻身下了床。他的反常,让吕素娘心有不安。
刚走到门口,撞上匆匆赶来的玉檀。吕素娘只听她神色慌张,道了句:“殿下,外头出事了。”
吕素娘镇定将屋门关上,问道:“怎么回事?”
“驸马他...利用积善堂做的勾当...”玉檀试探开口,她瞧着吕素娘的表情没什么变换,又继续说道:“有人从鬼手那逃出来了。这事便开始在临安传开,他们都说长公主您的积善堂,是藏匿鬼手的窝巢。驸马是幕后主谋。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故意带头,挑了众怒。眼下,兆元门外,万民请命,正请求陛下彻查此事。”
“驸马,就是因为这件事被皇帝叫进宫的?”吕素娘握紧了拳头,曹谓安这些年,用着她的名头,大大小小不知做过多少恶事。如今,事情败露,看来曹谓安是想将她一同拖下水。
“是。”玉檀回禀,却好像还有话没说完,“殿下,还有...云家昨夜里发了丧,征北将军夫人云依病逝。”
“云家?发的丧?”吕素娘心下生疑。
“听说,征北将军夫人旧疾复发,被太傅接回家中调养。可因为病的太重,没几天便去了。”玉檀解释道。
回想起云忠君送来的鸳鸯佩,吕素娘忽然意识到,他的用意。她冷笑一声,喃喃道:“先生,你到底还是选了这样一步棋。那我便也不用愧疚了...”
“殿下,咱们是不是按照原来的计划?”玉檀清楚吕素娘走的每一步。到如今,只差这最后一步。
吕素娘心知肚明,曹谓安回不来了。鬼手的事一旦被牵扯出来,就算是吕弗江也无法兜的下。可这不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吗?
坐去妆台,吕素娘用手拂过自己的眉梢。
瞧着镜中的自己,想起从前,她只觉得这么好的年华,都被荒废了。如果重新选择,她宁愿学赵居云到普济寺做个姑子。
只可惜,赵居云拿得起,吕素娘却放不下。
“玉檀,为我素衣脱簪,本宫要到御前待罪——”吕素娘忍了二十多年,从前她是为了天家的体面,自己的名声。可忍到现在她却发觉,需要靠这些维持的是怀安,不是吕素娘。
云忠君也好,曹谓安也罢。吕素娘都不想了。他们的恩怨,就要了结了。
离开晴园时,天光大好。
吕素娘赤脚踩在地上,一身素白衣袍,还是难挡她骨子里的华贵。抬眼望去,这座困住她的景园,风景再好,也不值得她再留恋了。
刚转身,吕素娘瞧见曹其钰气势汹汹走来。
他一开口,就是无礼质问:“母亲!父亲的事,是不是和您有关?那积善堂不是您让父亲操办的吗?父亲不能有事。您赶快到御前跟舅舅说清楚,您是长公主,舅舅定不会把您怎么样!”
吕素娘无言看着曹其钰,他的这副样子,像极了曹谓安。说到底,曹其钰担心的根本不是曹谓安,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富贵荣华。
谁都知道,曹氏失去了曹谓安,只剩下一个无权无势的长公主,还能算个什么。
一点点靠近曹其钰,吕素娘的手轻轻整理起,他褶皱的衣角,说道:“钰儿,荣耀和权势,是靠自己争取的。你得到的已经很多,接下来的人生。就自求多福吧。”
晴园的青石板冰冷,吕素娘却坚定不移走过。她不再理会身后的曹其钰,一步步向府门外走去。
门外马车恭候多时,玉檀扶着吕素娘上了车。
门帘掀起,吕素娘一抬眼,马车内坐着的人沉声道了句:“殿下,咱们又见面了。”
第65章 御前
吕素娘对陈慧的出现,并未感到惊讶。
她在面朝车帘处坐稳,才缓缓开了口:“你到底还是回来了,外头天地旷阔都留不住你?”
“阿娇,是不是已经...”提起曹生娇的死,陈慧面不改色。
吕素娘将脚藏进裙下,她望着陈慧说道:“当初在将军府,没能带走她,你是不是很后悔?”
“两次机会,摆在她面前。她都做了同样的选择。所以,无论怎样结局都是注定。她身上背负了太多,如此或许,是一种解脱。妾与殿下,行路至此,就别再谈什么后悔。我也养了她十几年,两不相欠了。”陈慧嘴上淡然,心里却比谁都痛。
“陈慧,你变了。”吕素娘惊诧。
那个唯唯诺诺,忍气吞声的陈慧,好像不复存在。眼前的人,麻木不仁,甚至眼眸中看不到一丝柔情。
陈慧冷笑了声,开口:“殿下,没变吗?跟那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是人都会变。”
“...还好一切都要结束了。”吕素娘认同陈慧的话,抬眼与她相视一笑。
马车行驶在临安主街,百姓们大抵都为积善堂的事,去了兆元门外。所以,这时候街上才会如此空荡。
吕素娘掀起车帘,遥遥望去,旧时记忆一点点翻涌而来。
她想起了泼辣娇艳的陈智。那是个可以为了欲望与自由,牺牲一切的女人。如那时曹生娇被当做负累,甩给陈慧。就是她为了摆脱,被束缚的命运。
可她却因此毁了陈慧的一生。也毁了曹生娇。
但欲望无尽,陈智最后竟贪婪到了吕素娘头上。只是,这一回,陈智输了。
曹谓安失手杀她,不是偶然。
那晚吕素娘将陈智这些年做的龌龊事,细细讲给曹谓安听。她深知曹谓安对陈智的事,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还是故意嘲弄一番。
这些话从吕素娘口中说出,让曹谓安感到颜面尽失。他便醉着酒,怒气冲冲去了群芳阁。再之后,陈智就死在他手上。其实到这儿,这件事本该由此结束。
只是没想到,陈慧意外的加入,促使吕素娘下出了如今的这棋局。当被怨恨冲昏的她们,意识到这条救赎路上,牺牲了太多时,已是悔之晚矣。
吕素娘会想如果那晚,曹生娇选择跟陈慧逃走,这结局又会不会不同...
马车外,人声渐渐鼎沸。
拉回思绪,望着远处前来请命的百姓,吕素娘道了句:“停车——”
陈慧等着吕素娘起身,可她却迟迟没动。
吕素娘好像有话要说,只看她眯眼笑道:“陈慧。事了之后,你可想好去哪?”
“缙云,如果妾还能活下来的话。”仙山秀水,是曹生娇曾跟她提过的地方,陈慧在缙云呆的那些时日。总在后悔。可偏她心有魔障,将歧途误入。
吕素娘明白她话中深意,抬眼答了句:“如果你想,就能活。咱们走吧。”
吕素娘动了身,陈慧跟在后头,从马车里探出来。她看见眼前巍峨晟宫,却没有一丝畏惧。她们下了车,朝愤怒的人群,从容走去。
兆元门外。
奉命前来镇压的徐获。骑于高马之上,朝服加身,除却上朝他极少穿这样鲜艳的衣裳。
从开始到现在,徐获都没有什么大的动作,像是有意为之。身后禁军统领陆淇滨,虽官压徐获一级,却还是不敢轻易招惹。他为难了半天,无奈转身躲进门房讨个清净。
余光瞥见款款而来的吕素娘,徐获翻身下了马。他快步走去,在人群之中开出一条路来。
众人看见吕素娘来,纷纷开始交头接耳。
“怀安长公主,这样是准备脱簪待罪?难不成鬼手的事,真的和她有关?这...这...乐善好施,菩萨心肠的长公主,怎会这般狠毒?”
...
“我看啊,最毒不过妇人心!她那慈悲面,说不定都是做给咱们看的!”
...
“哎哎,事情尚未盖棺定论,你休要诽谤。若真跟长公主有关,陛下怎么召见驸马,不召见她?”
...
“你懂个甚!这长公主虽说不是和陛下一母同胞,但也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陛下自然顾忌...”
吕素娘泰然自若从他们的流言中走过。徐获近前抚袍问安,道了声:“长公主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