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清在旁缓缓开口道:“张氏自我接手之后,这神龛里的位子,我便一直替二哥留着。是生是死,我都希望二哥有朝一日能归家。如今好了,他终于肯回来了。牌位的事,我会尽快安排人去办,你不必担心。”
“多谢,叔祖。劳您费心。”张邯茵很是感激,她实在没想到,这次的事能办的这么顺利。还真是多亏了她那个娇俏可爱的堂妹。
那边张文清摆了摆手,回头瞧见傻傻愣在原地的张阿槐,说了句:“小阿槐,还愣着作甚?快来拜见堂姐。”
“见...见过,堂...堂姐。”听着张阿槐磕磕巴巴叫了两声,张文清无奈摇摇头。
他忽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说起来,唯唯是如何见到小阿槐的?”
这回,张邯茵还未来得及作答。
张阿槐倒是先反应过来,回道:“是在徐将军的别院!对了,我想起来了!堂姐说她...是徐将军的侧室...”
张阿槐嘴比脑子快,可说完就后悔。她怕这事堂姐不想让别人知道。但覆水难收,她已经把话都说完了。
张文清听后,暂且没把重点放在,张邯茵是徐获侧室的事上。
他先斥责起冒失的张阿槐:“徐将军?你去找徐获了?翁翁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能登门闹事。你这么贸然登门,成何体统——”
“我没错。我不登门,难道就真的等着你们将我嫁去临安吗?为什么从来都没人问过我的意思?你们也从来不会听我说话!但我现在就要告诉翁翁,我不嫁!”
张阿槐第一次壮着胆子开口,可说着说着还是躲去了张邯茵的身后。
她的手拽上张邯茵的衣角,继续试探说道:“还有,徐获现在可算阿槐半个堂姐夫。翁翁也不好拆散他们吧!堂姐,你快跟翁翁讲讲,别让我嫁给堂姐夫。”
“侧室?半个堂姐夫?唯唯,小阿槐说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张文清不明白,自东平而来的张邯茵,是如何碰见徐获,且嫁于他做了妾?
眼下,他被弄得是一头雾水。
张邯茵镇定自若,看向屋子东边的桌案,她开口道:“此事说来话长。叔祖,不如咱们坐下。侄孙将这些事一一讲给您听,听完之后,您也就能明白了。”
“好。”张文清应下。
张邯茵轻轻拍了拍,张阿槐拉着自己的那只手,柔声道:“小阿槐,莫急。堂姐答应你的事,定不会食言。”
张邯茵当然不会食言,只徐获那一头,她便胸有成竹。她是相信他的。再说徐获将誓言已允,若是他再敢答应这门亲事,张邯茵定是第一个不会放过徐获的人。
张阿槐温顺地点了点头,跟着张邯茵坐去了桌边。
坐下后,张邯茵将自己从柳南关开始到现在,发生的变故和遭遇,细细说给张文清听。
平静地陈述,显然张邯茵已然从往前的不悦中释怀。如今无论是提及父亲张横,还是豫王赵兖,她的心都不再会起任何波澜。
期间,张文清有问起邺城的情况,张邯茵也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不久之后,话音落下。
许是对张邯茵悲惨遭遇的同情,张文清和张阿槐爷孙两人,竟都选择了缄口不言。但气氛终究不对味,张文清觉得还是应该说些什么。
于是,他开了口:“那唯唯,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是归去东平,还是留在临安?只是,无论你怎么选择,叔祖都愿意支持你。”
“我也愿意!支持堂姐!”张阿槐一惊一乍,这么多年习惯她脾气秉性的张文清,却还是被吓了一跳。
看着眼前这对和睦的爷孙,张邯茵就能想到自己的祖君。
那时的邺城,是因为有祖母与祖君,才像个家。如今物是人非,回不回去又有什么意义?邺城张氏,也不再会接受她的存在。徐获将她从苦痛的岁月中打捞上岸。
眼下,也只有徐获与徐柳南能是她心中的牵挂。
张邯茵笑了笑,坚定地回答:“我不会再回东平去了,我要留下。”
“也好。天下之大,有爱之处,便可叫做家。叔祖,尊重你的选择。”张文清也不再多说什么,他起身走到神龛前,从某处暗格中掏出了他的那块玉牌来。
转身递给张邯茵,他开口嘱咐道:“见玉牌就如见我,往后你若在临安遇见任何困难,都可持这玉牌来请求张氏的帮忙。你记住金陵张氏,永远都是你的家。”
“多谢,叔祖。”张邯茵接过张文清的玉牌,郑重拜下。
起身后,她将祖君的那块掏出,与之交换道:“既然如此,祖君的这块,就交由您保管吧。您也好留个念想。”
“不不不,你且收着。这是二哥给你留下的遗物,我怎可收下。”张文清推脱。
张邯茵却将玉牌塞去了他手中,说道:“虽说睹物可思人,但祖君一直都在侄孙的心里。所以,这玉牌您就安心收下吧。”
张文清见状,不再推脱。将玉牌收去了暗格。
握着玉牌,张邯茵拱起手,斗胆开口:“叔祖,侄孙现在便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张文清回道。
“侄孙坦言,侄孙有私心不愿阿槐嫁进将军府。但侄孙更不愿看到,她同从前的自己一样,被迫选择过上别人为她安排的一生。这毕竟是她自己的人生。所以,侄孙在此,斗胆请您给阿槐一个自己做选择的机会——她若愿嫁,侄孙不会多言。她若不愿,还请您成全。”
张邯茵还是一如既往的真诚,她从不喜欢将私心,装作大义。垂下的双目,装满了岁月给她的沉淀。她知道自己碰见徐获,是幸事。可对于与之陌路的别人来说,却算不得幸事。
她或许,不只是在替张阿槐出言,她更像是在为过去的自己辩白。
张文清负手而立,转身望去张唯芳的那张画像。他忽而一笑,开口道了句:“唯唯,你与她像的可不只是这张脸。”
抬起头,走到张文清身边与其并肩。
张邯茵发觉画中人,眉眼间多了几分不同与她伶俐。她愈发好奇发生在金陵的故事,张文忠也好,张文清也罢。他们好像都对那段往事难以释怀。
“叔祖,您能跟我讲讲这位祖姑母,以及张氏的那段过往吗——”张邯茵昂首,轩窗撒进天光,落进她眼中璀璨闪烁。
张文清沉默许久,才缓缓道了声:“好。”
张阿槐坐在一边,手指欲将桌案扣出个大洞。她眼神幽怨,却不敢轻易打扰他们,便只能在心中碎碎念。
“堂姐!堂姐!你干嘛呀?不是在说我的事吗?你可千万不能被翁翁带偏啊——完了,完了。我没救了,还是收拾收拾,准备去临安吧...再见了翁翁,再见了阿爹,再见了阿娘,再见了大家,再见了桂花糕。等等,临安应该有桂花糕吧...”
第73章 往事
抬眼望着张氏的列祖列宗,张文清竟不知该跟张邯茵从何说起。
那段漫长的岁月,最终是在一场尔虞我诈中消亡。至此,张氏风华不再。这剩下的人,也不过是勉强支撑罢了。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该讲的故事,终究要讲。
张文清在组织好语言后,才开了口。
“咱们金陵张氏,自开国之初,便是明德九大世家之一。虽排不上前三,却也居中位。到了你祖君与我时,已是第三代。我们这一代,兄弟众多,只父亲一房便有六子一女。你的姑祖母,就是最小的女儿。兄弟多了,纷争自然也多。身为家主的父亲,在世时,大家一直都相安无事。各房之中,也有争斗,却在暗里。我那时一心求功名,充耳不闻家中大小纷争。可没想到...”
张文清明显停顿,往事历历在目。
他从那场争斗中艰难走过,而今就算功成,将权利在握。但他的心,却也早已是千疮百孔。
“父亲刚死。各房之间,就开始对家主之位虎视眈眈。那时,五弟和六妹年纪尚幼。于是,我们兄弟四人,便共同担负起抵抗各房,保护家主之位的重任。”
“我们一路排除万难,清除异心之人。遏制了事态的发展。本以为事情能就此平歇,往昔的日子能重新归来。可惜,终究没逃过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结局。”
“四弟贪婪,听信小人谗言,竟把大哥他构陷下狱。二哥,你的祖君。发现此事后,欲将其扭送府衙认罪,二人却因此起了争执。扭打之间,二哥不小心失手,废掉了四弟一只手臂。恩怨积压,祸事丛生。从那开始,张氏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之中。”
听到此处,张邯茵默然。她终于明白,祖君离开金陵时的恨意,并不全是对那些往事的恨,更多的是对他自己的恨。故里负他,他也负故里。
“祖君,他...就是因为此事离家的吗?”张邯茵垂眸问道。
张文清却摇了摇头。抬手拿下写有张唯芳名字的牌位,细细擦拭着,缓缓开口道:“不。你祖君的离开,是因为她。你的姑祖母——张唯芳。”
张邯茵不解。
一遍遍描摹她的名字。张文清继续讲起了,那之后的故事。
“后来,事情传到帝王耳中,惹得天子震怒,言张氏有辱世家门风,便要降罪张氏。眼看祖宗基业,毁于一旦。十六岁的唯芳,私自与天子做了交易。若能保全张氏,她便自请入宫。其实,在那之前,天子就已将她觑觎。所有人,包括唯芳自己都心知肚明,但谁也没有挑明。”
“我与二哥明白,入宫意味着什么。我们不能靠牺牲她,来换取张氏的荣耀。所以,那日我们截住了唯芳进宫的马车。我们备孤注一掷,哪怕放弃张氏,豁上性命,也要带走唯芳。”
“但唯唯,你可知那时...你的姑祖母,对我们说了什么吗?”
张邯茵神色凝重,她默不作声,摇了摇头。
趁势将牌位归位,张文清合掌而叙。
“她说,这是她的选择。无论结果是好是坏,她都觉得值得。如果不管不顾地离开,她才真的会后悔。唯芳,从来都是这样坦荡的人。你说,我们还该阻拦她吗?不拦了。”
“但二哥,却好像从那一刻开始,心里有什么东西崩塌了。所以,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这一走就是几十年。”
“张氏最后虽在唯芳的牺牲下,得以保全。可大哥从狱中回来后,便疯了。二哥走了。四弟残了。唯芳也在入宫后的第三年,病故。这个家就这么散了。”
“我无论再如何努力,也在无法让张氏回到从前。我愧对祖宗,死后甚至没有脸,再面对他们...”
张文清这么多年,将张氏所有的责任、仇恨、恩怨揽在己身。不曾有一刻松懈,他拼了命不想让他们失望。可竭尽所能,到头来,他还是不肯跟自己和解。
“叔祖,如果没有您,更不会有今日的张氏。他们所做的努力,也将白费。您真的已经做的很好。想祖君在天上看到,定为您骄傲。”张邯茵红着眼,说了二三劝慰的话。
往前,从没听过这些的张阿槐。情绪激动站起身,跑到张文清身边。
一把抱住她最敬爱的翁翁,哇的一声哭出来,口中喃喃道:“翁翁,永远都是阿槐最好的翁翁!我以后再也不惹翁翁生气了!我什么都听翁翁的!”
见张阿槐这个样子。张文清抬手,轻轻在她的鼻子上刮了下,玩笑道:“真的?那翁翁若是叫你嫁去临安呢?”
“那不行,绝对不行。”张阿槐变了脸,立马回绝。
“你个泼皮。”张文清被逗笑。他紧绷的神经,看来松懈了不少。
其实,这些事积压在他心里太久,总会憋出病来。今日能和张邯茵旧事重提,也叫他释怀上几分。
玩笑过后,张文清豁然。看着张唯芳的画像,正色道:“往事既已成往事,咱们这些活着的人,总归要带着他们的期许继续。唯唯,你说对吗——”
“是。”张邯茵应了声。
张文清转头看向张阿槐,开口:“至于,小阿槐的婚事。起初,我听植儿提议时,确实未曾反对。只因,徐获是我教出的学生,哪怕临安有他许多不好的传言。但作为老师,我依然愿意相信,他不过看起来孤僻寡淡,实际却是个细腻重情的人。可没想到,我只一心想为小阿槐铺路,竟全然忽略了她的感受。”
张阿槐靠在张文清肩上,轻轻唤了声:“翁翁。”
“唯唯,感谢你的出现,让叔祖错的还不算太晚。既然你与徐获,两人好事已成。小阿槐的婚事,就不必再提,植儿那边交给叔祖。你,还有小阿槐,皆可安心。”张文清吐口,这件事算是圆满解决。
只见,张阿槐伸手跟张邯茵一拍即合,齐声道:“好唉——”
掌心垂落。张邯茵又拱起手,朝张文清开口:“多谢叔祖成全。小阿槐,一定会找到真正属于她的幸福。今日,赶上您六十上寿,侄孙未备贺礼,贸然来见。实在叨扰。”
说着,张邯茵抚裙跪地,高声道:“但侄孙理应恭贺叔祖一句,上寿安康,福祚绵长。”
话音落,张邯茵将头刚磕在地上,张文清还没来得及去扶。就见徐获匆匆,破门而入,叫了声:“阿茵——”
还在地上撅着的张邯茵,扭头瞧见徐获,高兴地回了句:“徐获!”
才直起身,徐获一把拽着张邯茵站起来。将她掩在身后,厉色开口道:“张家的婚事,是学生亲自所拒。有何事冲我便是。老师,如此为难一个女人,是否叫人不耻?”
今日,这样的场面,不叫徐获误会都难。
从进了张家的门开始,他就被人故意引去了张植的书房。徐获跟张植有什么可说,起身刚想走,就被赶来的张植拦下。就因为联姻的事,与其纠缠了半晌。好不容易摆脱了,那锲而不舍的张植。
走出书房碰见无庸,徐获又从他口中,得知有个长得极像张邯茵的女人,被带进了张家祠堂。徐获只怕那人真的是张邯茵。他二话不说,赶去祠堂,
这边进了祠堂的门,还正巧瞧见张邯茵跪在地上,给张文清磕头。徐获以为张邯茵受辱,立刻怒火中烧,情急之下才说了些,不敬恩师的话来。
此时,祠堂内的气氛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