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公主什么来头?能叫她气成这样?”姬红绫将双臂环抱,看着她们愤愤离去的身影讶然。
张邯茵对姬红绫向来有问必答。
她开口回道:“别的公主十五岁受封,独她六岁。你说她什么来头?只是不知,陛下驾崩后,这九殿下到底经历了什么?不受宠的公主那么多,竟是她落到和亲这种地步。”
“世事无常的道理,你还不懂吗?”姬红绫看向张邯茵,张邯茵笑了笑,“是啊,我还不懂吗?”
“那这倦春芳咱还去吗?”姬红绫发问。
张邯茵抬脚入苑,高声道:“去,为何不去?等公主夫人赶我们了,再说——”
...
走进熟悉的倦春芳,望着院中那棵枯败的梨树,张邯茵不由得伤怀。
快一年了,自云依去后,她便再也没了勇气踏足这里。今日再来,她只觉旧时花谢,时过境迁。
立于院中。
忽听,吵嚷声中,夹杂着东西破碎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放开本宫!慧嬷嬷,慧嬷嬷在哪——”
...
“那个老婆子被我支走了。九公主!我告诉你,先帝已逝。现在的东平,新君当道。你早就不再是,从前那个先帝最宠爱的公主了!你如今可要好好掂量掂量自己!”
...
“我劝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留下和亲,别再生什么歪心思,也别再摆什么公主架子!你若再反抗,我便上报陛下,到时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
“贱奴!卑劣!你不过赵兖鹰犬,竟敢这般放肆。你就跟你的主子一样,令人作呕!”
话音落,清脆的掌掴声响彻。
张邯茵与姬红绫在院中转头对视,心照不宣。
姬红绫先一步踹门而入,上前一把摁住了叫嚣的侍女。紧跟着进到屋内,张邯茵被眼前的狼藉惊到。循着地上的碎物看去,她的目光落在了,倒在案边的赵桑月身上。
“放开我!你们是谁?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主母的寝屋!你们可知该当何罪!”
被声音吸引,转头看向那个被姬红绫摁住,身材魁梧的侍女。张邯茵发觉自己认得她。
她原是董婕妤宫里的涓人连翠。
张邯茵倒真没想到,如今赵兖一人得道,连翠这样的人,竟也能跟着升天。
踩着碎物靠近,张邯茵居高临下的凝视。她眼中看不到一丝温柔。只见,掌起掌落间,张邯茵在连翠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鲜红的掌印。
“你疯了?”
张邯茵不说话,抬手又是一掌。
“你就不怕我将你做的恶事上报给将军,到时有你们好受——”
张邯茵还是不说话,抬手再是一掌。
“你到底想做什么——”
接下来,连翠每叫嚣一句。张邯茵就是一掌奉上,直到,连翠不再敢叫嚣。她才停了下来。
“目无尊卑,是谁教的你这样?”俯身在与连翠面前,只有四五寸的距离停下。
张邯茵再次沉声道:“希望你不会食言。一定如实将所有事,禀报给徐获。让他亲自处置我。”
抬眼对上面纱下的那双眼,连翠猛然一惊。
她刚想开口,说上一句:“豫...豫...”
就被张邯茵恶狠的眼神噎住。张邯茵接着开口道:“红绫,把她带出去。不准人再进来,我有话跟公主说。”
姬红绫听了张邯茵的话,拖着连翠出了倦春芳。
...
屋门开合。
赵桑月扶着案边站起身。耳边散落下来的头发,让她显得有些狼狈。但赵桑月却还是撑着公主的荣耀,抬起了头。
看着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她总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
“你是谁?为什么帮我?”赵桑月问道。
张邯茵没有作答。手掌紧紧攥在身后,看得出她在犹豫。
“我在问你,你是谁?回答我。”见眼前人不答,赵桑月继续追问。
“你...还记得我吗?”张邯茵终于抬了眼。
再望向赵桑月,她发现曾经那个矜贵骄傲的兴陵公主,如今好似被人抹去了锋芒,变得黯淡无光。
赵桑月疑惑着。
忽而,窗台有风吹过,轻轻撩起张邯茵的面纱。赵桑月惊叹一声:“你——”
“九殿下。经年一别,过得好吗?”趁势取下面纱,温柔的笑堆上张邯茵的脸颊,她眯眼道。
看清楚张邯茵的那张脸。赵桑月惊愕不已,她下意识将手捂在了嘴上。瞧着张邯茵抬脚一步步靠近,赵桑月屏住了呼吸。
她不敢置信,一个死去的人,怎么会活着出现在自己面前。
“你是人?是鬼?”赵桑月发问时,声音颤颤。
张邯茵来到她身前。轻轻握起她的手,回答道:“你摸,我的掌心是热的。”
感受到掌心温度。赵桑月紧绷的神经,突然像是在这一刻松懈。她的眼泪霎时翻涌而出,但这泪却不是为张邯茵而流。
凝视着被她握着的手掌,赵桑月道了句:“唯唯,你竟真的还活着——”
第79章 东平事
待到情绪平复。
赵桑月撇开了被张邯茵紧握的手,愀然望向她道:“为什么?你死而复生,却会出现在这儿?”
“九殿下,自柳南关一战后,我已不再是豫王妃。我现在的身份,是这将军府里的姨娘。”张邯茵如实相告,事已至此,她也没什么好在隐瞒。
赵桑月恍然大悟,昨晚那个被徐获牵走的张氏,原就是她。
“到底发生了什么?赵兖明明说你殉了国,你却在这里做什么姨娘!你和赵兖,是谁说了谎?”赵桑月质问。
张邯茵默然。
她不想再提及这些事,却又不得不同赵桑月说清楚。
很久,很久。只听她在一声叹息后,开口:“殿下,相信赵兖吗?”
“他是什么样的人,您应该比我更清楚。那年柳南关一战,东平大败。是他为了活命,将我抛下。却还堂而皇之的告诉你们,我是为了他。”
“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虽恨他,却也不悔。”
赵桑月现在只要一想到赵兖那副卑鄙的样子,就觉得恶心。若不是赵兖,她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所以,她是相信张邯茵的。
“卑劣的人,永远卑劣。可凭什么,得意是他。”赵桑月嗤笑两声,垂下了双眸。
看着赵桑月这个样子,张邯茵心中生出很多疑问来。
赵肆远驾崩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本由燕王表哥代政的东平,为什么会落进赵兖手中?还有,赵桑月是如何沦落到现在这样...
思量再三,张邯茵还是决定相问。
“殿下。自陛下驾崩之后,东平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凭赵兖一个无权无势,甚至被褫夺了王爵的皇子,连个像样的母族依靠都没有。他是如何,在王位之争中获胜的?我心中实在是有着太多不解,还请殿下解答。”
可赵桑月没答。
用脚拨开狼藉,走向妆台。落座后,她抬手拿起了桌上的篦子。赵桑月真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时刻保持自己的仪容和体统。
张邯茵在身后瞧见,顺势接过她手中篦子,说道:“我帮你吧。”
赵桑月没有拒绝。她面无表情地望向铜镜,一言不发。轻轻抚上她的发,看着篦子一寸寸后移。张邯茵忍不住宽慰她。
“殿下。你的境遇,我感同身受。那些事你不肯说,我便不再问。只是,我希望你能振作起来。”
“或许现在,在你看来,你的人生已然跌入绝境。前途也渺茫。可为何不能绝处逢生?一切在未成定局之前,我们就还有机会。”
“你永远都是东平最尊贵的公主。相信我,你依旧能活的灿烂。”
“我会帮你,徐获也会帮你。但眼下,你要忍耐,我们都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摆脱这一切。”
话音刚落。
与此同时的昆山筑里。正抱着闺女坐在廊下的徐获,凭白打了个喷嚏。
他还不知张邯茵这会儿,已经替他卖了个人情出去。
自高位跌落后的赵桑月,受尽了冷眼。看遍了炎凉。如今忽然听到这样的话,她也不明白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去回应。
只瞧,她在用素白手指,狠狠拭去眼角悲愤的泪后。
开口说道:“你下葬那天,赵兖被削了爵位贬去汝南。从那开始,一直到父皇病重,兄亲王弟们,开始为了夺权敌对混战。他都没有出现过。”
“大家甚至都快忘记了,父皇十六子中,还有他这一号人。”
“没想到,残局将定。眼瞧着六弟在曲家的扶持下,将要登位。赵兖竟带兵从汝南一路杀到了邺城。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在汝南,攀上了百平侯。娶了李家的女儿。”
“无耻小人。他蛰伏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等到六弟和曲家,已经为了夺权耗尽气力时,好去坐收渔利!”
“待他顺利登基后,便开始扫除得势的亲王,分贬了对他没有威胁的王嗣,最后还预备着和亲远嫁,所有的公主。我是他从前最看不惯的公主,所以这第一个送走和亲的便是我。”
回忆起发生在东平的变故,赵桑月便怒不可竭。她抬起手,就又摔碎了桌上赵兖赏赐的陪嫁。
张邯茵立在她身侧,手紧握着篦子,忍不住骂了句:“混蛋。”
一如那时弃城而去,赵兖的自私卑鄙,依旧令人发指。在他曾做四皇子的那些日子里,他的隐忍,他装出来的寡淡。骗过了所有人,也骗过了张邯茵。
“姑母和表哥他...”
张邯茵忽然想起了他们,却不敢将话问出口,她只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
可赵桑月却已经明了,她转身眸中多了几分怜悯。
张邯茵凝望去,好似已经读出了答案。
“他们都不在了...”
“予哥哥,他...不是死于赵兖刀下。他死在了那场夺权之战中,予哥哥生性纯良公正,可他太心软了。是他的心软害了他。他对别人仁慈,别人却不会对他留情。”
“但,襄贵嫔...却是赵兖亲自下令,特意安排在了父皇的殉葬名单之中。”
篦子落地,声音清脆。
目光随之移动,当再回到张邯茵身上时,赵桑月只见她愣在原地。并没有表现出愤怒,也没有表现出悲伤。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赵桑月见状轻声问了句:“唯唯,你还好吗?”
“我没事。”张邯茵摇摇了头,她此刻平静地不像话。但那攥紧的拳头,却还是能看得出她的愤怒。
俯身拾起篦子,搁上妆台。
张邯茵沉声朝赵桑月说道:“我的话,请殿下自己思量。今日叨扰,先告辞了。”
“好。”赵桑月没什么再想说的,眼瞧着张邯茵出了屋门。
...
廊下,姬红绫将连翠绑在了柱子上。这会儿连翠倒是老实,垂了眸一句话也不敢多讲。
张邯茵走去,吩咐起院中的杂役来,“将她绑在这儿。什么时候公主夫人解了气,什么时候再给她松绑。”
谁不知道张邯茵如今在府中的地位,眼下,没一个人敢招惹。杂役们都识相地点头。
门外,慧嬷嬷正巧回来。
撞上这场面,那眼神是将在场的人都扫视过了一遍。最后看向张邯茵,她惊讶着刚想开口。
赵桑月却推门从屋内出来,有意提醒道:“慧嬷嬷。”
慧嬷嬷抬眼瞧向屋门,立刻领会赵桑月用意,止了语。张邯茵领着姬红绫转身朝赵桑月道别,赵桑月挥了挥手,没再多言。
等人走了。不用等赵桑月开口,慧嬷嬷便替她遣散了院中众人。
直视着院中的那棵梨树,赵桑月说道:“连翠。今日的事,你若敢传半个字给赵兖。我便让你完不成他交代给你的任务。到时候看看,究竟是你先死,还是我先亡——”
“...”连翠默然。
她虽不答,但至少这段时间不再敢去招惹赵桑月,更不敢招惹张邯茵。
慧嬷嬷无视连翠,在旁侧问道:“殿下,老奴怎么觉得刚才那位,长得很像您认识的一位故人?”
“嗯。确实很像,像到我也无法分辨。”赵桑月含糊其辞。
可侍奉了她十几载的慧嬷嬷却明白,这位故人,便就是那位故人。虽然奇怪张邯茵为什么没死,但看着赵桑月的反应,她最终还是选择闭口不谈。
...
张邯茵离开东苑,回到昆山筑。
还未推门,便只听宁梧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将军,妾的提议,请您认真考虑。若无别的事,妾就先告退了。”
紧跟着出门,瞧见站在屋外的张邯茵,宁梧没有惊讶。她只礼貌地问了声好。
张邯茵笑了笑,颔首为其让路。
与宁梧擦肩而过后,张邯茵转身进了昆山筑。
寻去时,只徐获一人站在屋后。扫视周下,没有发现徐柳南的身影。张邯茵开口问道:“闺女呢?”
“君眉抱走了。”徐获没有转身,没有回头,他只平静地望向水面。
张邯茵轻轻回了声:“哦。”
走去屋后,站在他身侧,张邯茵对宁梧的来访,感到好奇,便问:“她来做什么?”
“宁梧不想交权。”徐获说的云淡风轻,可心里却百般思量。
自宁梧接管府中诸事以来,张邯茵便察觉她便不再像从前那样,偏安一隅。
人群的中央,受到追捧重视的感觉,似乎让宁梧渐渐有些失去了方向。张邯茵觉得这么继续下去,并不是什么好事。但关于徐获的利弊权衡,哪怕自己和他是亲密无间的爱人,也不能轻易干涉对方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