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婳重新坐回椅子上,支着下巴,乌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以她对安阳的了解,无论开什么方子、施什么针,对方都会说毫无用处、进而砸她招牌。该怎么办才好呢……
思忖间,公主已将手腕放置于脉枕上,明眸微微眯起,玩味道:“江大夫,请吧。”
锦衣玉食堆出的千金贵体,自是肤白无瑕、星眼皓齿。可她心思不正,眉眼间总透着一股算计,偏总因为时运不济而没得逞,就显得又笨又坏,可惜了这张倾城脸。
江婳手指探了许久,试图想个万全法子。被安阳瞧破,直接收回手,不再给她拖延时间的机会,直接问:“江大夫,你这是把不出来?”
脉象平稳有力,那张娇纵的脸亦是神采奕奕,哪有半分病态。可她非说自己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玉体离咽气就差那么临门一脚。
闭起眼,从前诊过的案例一个个从脑中闪过。忽地,一个古怪的想法定格在中间,江婳兀自笑出声,暗道:你挑衅在先,就别怪我不厚道啦。
江婳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佯装难为情。初期在裴玄卿身边讨生活,练就了一门装模作样的拿手好戏。再加之,安阳虽不认可她这个人,却知晓其医术高超。这会儿做作起来,连安阳都信了几分,犹疑道:“怎么,本宫真有什么顽疾?”
“哎,说严重,也还未发作;可说不严重么……”
“你有话直说!”安阳极了,有些忘了自个儿的初衷,催促起来。江婳喝了一大口梅子饮清嗓,故意用周边人都能听见的声音,惋惜道:“根据民女多年经验判断,是腋臭之症即将发作啊!”
公主有腋臭这种奇闻,不比街长里短新奇?百姓们瞪大了眼,交头接耳,估摸着不出一炷香,此事就能传遍全盛京。
不管她到底有没有腋臭,甚至哪怕这话不是神医所说,光凭着好不容易抓到皇室窘迫处的劲儿,今天她没有也得有。
安阳霎时白了脸,转而气得通红。可这么多人看着,她一个公主,怎能因为大夫诊治而发怒。倒是婢女发声:“放肆,公主怎么会此症。来人,把这个仗着圣宠满口胡诌的女子拿下!”
裴府下人也不是吃素的,签了死契,哪敢不护姑娘周全。这会儿挡在江婳跟前,同护卫对峙着,江婳忙解释:“公主息怒,民女方才说了,是即将发作,可还未发呢。”
在宫里如何作威作福都成,在外却不能让人诟病皇室欺压平民。安阳冷笑着摆摆手,护卫婢女们应声退下。江婳重新坐正,伸出三根手指:“不要九九九,不要八八八,皇室特供价,只需三百三十三两银子,即可免公主后顾之忧,如何?”
听起来是抢劫,实际上还送她一副补身药方,江婳觉得,自己心不算黑。
安阳银牙都快咬碎了,三千两她也花得起,可送给这个满嘴胡言乱语的女骗子,三十两都多余。况且,自己若说病没治好,便是变相承认腋臭发作了。堂堂公主传出此闻,叫她如何有颜面?
她转念一想,冷声道:“确实不贵,那便请江大夫开药方吧。”
“欸,这可不成。”江婳摆手婉拒:“公主玉体,用药自该万分小心。待民女将方子过了太医院众医官的眼,才能呈交启元宫。不过嘛,这诊费……”
安阳胸腔似有血脉翻涌,气得说不上话,面无表情地拔下头上发簪,拍在桌上,眼眶都微微发红:“五百两都不止,满意了吧?”
江婳在心中翻了个大白眼,当她傻吗!
皇家赏的饰物,哪个当铺敢典当。若收下,还得供在府里,看着便想起这位刁蛮公主,多煞风景。
于是,她笑眼弯弯地将发簪推回去,摇头道:“不成,民女看诊只收现银。”
“江婳,你——”
“安阳姐姐,这是怎么了?”
一个柔婉好听的女声打断了她的话,江婳循声望去,想着哪个小娘子这么大胆,敢唤公主姐姐。便见此人簪星曳月,身着水蓝色齐胸襦裙,臂挽月白长缎。其眉若柳,其瞳如点漆,半点朱唇芙蓉面,端的是姿容华贵。
她脚下莲步款款,行走时头上步摇几乎静着,与昭仁殿时,安阳激动之下流苏都快甩飞的模样截然相反。
既能戴步摇,想来也是宗室之女?
徐潇很狗腿子地拨开人群,江婳这才注意到他,怪只怪这位贵女太过惹眼。
“江大夫,这位是泽灵郡主,温淑长公主独女。我腿一好啊,立马就想起郡主今日也不大爽利。这不,想着法把人请来,你可要好好瞧瞧。”
言语间,眉飞色舞地,就差把“这是我搬来的救兵”刻在额头上。
方才徐潇一溜烟地不见人,她还暗笑这家伙不讲义气,没想到搬来了郡主助阵。既然他请得来,想必是位好相与的。江婳起身行礼道:“郡主金安,不知有何处不适?”
“不忙。”郡主笑语间,唇边梨涡浅浅,甚是可爱。她使了个眼色,婢女便递上银票:“江大夫,公主殿下出门在外不便带现银,我家郡主先垫付,可好?”
这……江婳只想狠狠宰黑心公主一把,可不愿意欺负这位性子软和恬静的姑娘呀!她犹豫间,目光对上郡主,对方笑着颔首,水灵灵的双眸瞥了眼安阳,是叫她小事化无,莫再得理不饶人了。
如此,江婳只好收下这张银票,将簪子规规矩矩地双手递回去。安阳接过时,指尖用力划过,语气轻蔑又阴冷:“江婳,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
第28章 连环剖尸案(6)
泽灵郡主跟着上了安阳的马车,想来是无疾的。徐潇跟在后头,手挥得跟快起飞似的,痴笑着目送许久,才恢复了贵公子该有的骄矜,走到摊前:
“不愧是让裴玄卿青眼有加的女子,居然能令安阳吃瘪。年初元宵宫宴上,她还摔了我一樽观音像。今日解气,真解气!哎,就是白白累得郡主姐姐跑一趟。”
他故作叹气的模样,嘴角却高高扬着,脑袋想控制着它落下、偏又落不下,跟抽筋似的。活像一只装着矜持、尾巴却已经开心得摇上了天的小狗。
江婳心里明镜似的,乘车哪里就累着了,怕是有人终于能借机会接触心上人,在这偷着乐呢。便拿扇子强赶人:“快走快走,别耽误我看诊。”
“三百多两银子,你还没赚够啊?”徐潇让出椅子,挠挠脑袋很是不解。难不成裴府破产了,要靠她坑蒙拐骗讨生活。
言谈间,紫苏急匆匆地赶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江婳赶紧拍拍脸醒神,又掏出方才的银票塞在徐潇手上:“郡主的心意,送你咯。现在,痛哭流涕地感激我救命之恩,快!”
“我、我哭不出来啊!”徐潇光嚎着,也不下雨,眼看着从魏家马车上下来的贵人快到跟前了,江婳只好狠了心,用力拧在他胳膊上。
效果立竿见影,徐潇立马红了眼,不要钱的眼泪珠子簌簌落。在江婳挤眉弄眼的央求下,伏在桌上哭嚎:“江大夫啊,要是没了您,我这腿恐怕就瘸了。您就是神女投胎,医仙降世,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受我一拜啊!”
他这么闹,身后一众小厮不得不跟着鞠躬谢恩,将原本宽敞的通道占去大半。容瑕走到跟前,止住步子,微润的脸上泛起不悦,同婢女道:“那是谁在前面胡闹,去,疏散开。”
婢女凝神瞧了瞧,低声回:“少夫人,那好像是徐国公府的小公子,盛京里有名的纨绔无赖。去年咱们府办雅集,他同齐家公子打斗,还掀翻了半片桌呢。”
竟是他……
魏阁老家的雅集,多少世家少爷小姐争破脑袋都想出个风头,好结良缘。偏他生事,又碍着国公府面子不好驱赶。
再看那纨绔如今千恩万谢一个大夫,这伏低做小的模样可真不像同一个人。便起了好奇心,侯在远处静听了会儿,犹疑道:“这位女子,当真如此厉害?”
婢女无可查证,方才瞧过热闹的卖香小贩抢着答复:“夫人,您还不知道吧,她就是前段日子皇榜上说的江大夫,江婳!难怪周世仁除了《疫病杂症论》再无成就,原来是剽窃了她。”
容瑕恍悟,是有这么回事。她看到告示时,自个儿脑补这位女大夫,该是近花甲之龄的。没想到年轻貌美,连徐潇这种泼皮都能降下,是个有能耐的。
周世仁医不好婆母,她未必不成。
一堆丫鬟婆子跟在贵妇人身后走近,紫苏轻轻咳了一声,江婳便会意,假装蹲地上捡东西,实则悄声说了句:“呆一边去!”
如此,他乖乖侯到一旁,容瑕才能坐到对面椅上。
江婳知道魏少夫人出自清流世家、家风严谨,最不喜花哨勾栏做派。今日便只敷了淡粉,未簪珠饰,肌肤白里透红好颜色,端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看得容瑕赏心悦目,与她说话,语气都不同于平日的威严,倒像看自家妹妹一般。
听了来意,江婳面泛难色,直言连宫中太医都治不好,她怕是帮不上许多的忙。没得白折腾魏老夫人一趟,不好收场。
容瑕握住她的手,言语略带焦急:“江大夫,是不是白折腾,总要试一试才知道。我家婆母病得难受,你权当医者仁心。即便不成,魏府也绝无闲话。”
果然,跟暗卫所呈报的一样,魏老夫人病危,最焦急的便是容瑕。
世家教导出的孝道或许不假,但更重要的,她成婚六年至今无所出。若非魏老夫人同她的娘亲是手帕交,向来拦着,魏大少爷早就趁此纳美妾入门。
届时,妾室再诞下孙辈,魏家纵使给足了她正妻的颜面,私底下,都降不住妾室了。
看着,容瑕是个可怜女子,江婳也不想再演戏让她揪心,便爽利答应:“承蒙少夫人信赖,宜早不宜迟,咱们这就上门吧。”
*
车轮“吱悠吱悠”地响着,江婳谎称自个儿暑热不适,靠在软榻上闭目捋着这件案子,容瑕也静静端坐,并不打扰。
依衙门提供的簿子,截止到小莲,五行凑齐了金木火土,唯独缺水。今年再往后,若要侯到日月为水,须得近年关。既然从去年便开始犯案,何苦错过去年的水日,等上一整年呢?
最大的可能,便是生辰八字纯水的女子已然遇害,只是没有以凶杀案的方式上报衙门。
年关附近,正月初八初九、十八十九、二十八二十九是水日,暗卫查过棺材铺、义庄、丧葬仪仗队伍的调配记录。死亡事件在这六天附近,生辰八字又恰好符合的,只有魏阁老家的女儿,魏覃芳。
接近魏府,一则探知她究竟是否成了水祭品,二则寻机会盘查魏然。
身子咯噔晃了下,是马车停了。容瑕轻轻唤了声:“江大夫,咱们到了,你头还疼么?”
江婳麻溜爬起来,理理头发衣衫,精气神十足:“不碍事,睡了一觉已然大好,咱们下车吧!”
平日里下马车,她总装得娇滴滴的:太高、害怕、人家做不到啦,要他扶着下去。日子一久,裴玄卿觉得扶着慢吞吞的,索性直接上手抱下来。
到底脸皮厚,他一路抱进内院,羞得丫鬟小厮们都别过头没眼看。任江婳怎么反抗,他眼皮都不动一下。
如今他不在,江婳灵活得像只小猫,连脚凳都用不着,直接一跃而下。比起在芳华县爬树摘果子,这点高度算什么。
她率性洒脱,反而更得容瑕青睐。吩咐婢女多备些冰和茶果,转头对江婳说:“辛苦妹妹暂且忍忍,婆母她病弱,房中放不得冰。一会儿去我屋里,给妹妹消暑。”
顷刻,自个儿笑起来:“瞧我,看江大夫亲切,便直呼妹妹了,失仪。”
“不打紧,能得少夫人认可是我之幸。”江婳盈盈一拜,顺势拿出撒娇的看家本领,神态自若地挽上容瑕手肘。对方先是一怔,而后便欢欢喜喜地同她一道进了府。
才推开门,江婳便下意识皱起眉。老夫人不能吹风,窗子关得严丝合缝。颓腐之气、汗液味儿,连同药的苦味混在一起,她又嗅觉灵敏异常。叫她入了这屋子,真真跟受刑差不多。
不同于周蓉服食药物、使自己看起来病入膏肓,魏老夫人是真处在生死边缘,没准哪日入睡后便一觉不起。江婳替她把脉时,她半梦半醒,神志不清,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跟着容瑕回屋,屏退了下人,江婳直言道:“魏夫人可是有什么心病?看症状,是郁结于心,意志消沉,长期不思饮食下来,各种不会立即要命、却折磨人的小病都缠上身。以药调养,非一时之效,且效力甚微。心病,还得心药医呀。”
容瑕面色有异,环顾周围窗户无人,才将江婳拉到内室,低声道:“妹妹,你稍加打听便知,正月里头,魏府七姑娘过世。婆母她疼爱覃芳,故而一病不起。你在她跟前,可切莫再提七妹妹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确实令人痛心……”江婳语气惋惜:“可这事也常有,应当不至于病到如此地步。”
她顿了顿,一副为难的样子,直到容瑕再三请她但说无妨,才开口:“我当游医时,曾见过一桩奇事。有位未嫁姑娘早夭,魂魄一直留在家中不舍得转世。其母体弱,经不住阴气噬体,这才缠绵病榻。”
话毕,她细细观察容瑕的神情。显然,高门大户的少夫人不像周实那厮、经不住吓唬。可她陷入短暂的沉思,只这一点,于江婳而言便足够了。
魏覃芳之死,确有隐情!
再多胡言便显得刻意,江婳摆摆手,作懊恼状:“少夫人也别太当真,我是大夫,又不是道士。究竟是真是假,哪能看得出来呢。我先为老夫人施针,再开一张调身子的药方,如何?”
这话听着,便是不大好治理。容瑕无奈地哀叹了口气,强撑起笑脸:“那就有劳妹妹了,若有需要魏府帮忙之处,日后尽管开口。”
江婳起身,堪堪谢过,杏眼眨巴,看着天真无邪的模样,微微歪着头道:“少夫人,此话当真?”
“自然。”
“那,我就厚着脸皮直说啦!”
她来盛京不久,见这儿的小姐少爷们都有伴读书童。家中幼妹贪玩,想寻个书童常劝着。魏阁老德高望重,不知魏府能否在书童一事上提供些思路。
容瑕想了想,带着歉意道:“妹妹,不是我不帮忙。自打嫁过来,魏府便只有九弟在学龄。可他……毕竟是庶子,又没了亲姨娘,公爹向来不看重他。那书童么,是下人去仆役司随意领的个奴才。我见过,模样倒是周正,才学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