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跟暗卫所言一模一样。江婳松了口气,离魏然越来越近了。
她美目溢彩,握上容瑕的手,央求道:“少夫人,魏府挑的,再蹩也比外头好,就带我去瞧瞧吧?”
第29章 连环剖尸案(7)
垂柳隙下,少年意气何由挽。
魏平静坐着执笔写字,魏然则于侧边研磨。二人皆是清瘦白净之相,时不时浅笑着交谈几句。
便是远远地同容瑕朝小院内张望,江婳心中都生出一丝惬意来。
在她心里,很难将看似谦卑和煦的少年郎,同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联系起来。连容瑕嘴角也不禁微微上扬,赞许道:“九弟的日子虽不算如意,却从不自轻自贱。光是勤奋好学,就比那几个公子哥儿强了不知多少。”
诚然,非宗室之后,无论父辈多么显贵,庶子女都沾不着光。若嫡亲哥姐德行有亏,庶子女还得受其连累。唯科举一条路,方能摆脱大家族的控制,走上仕途。
魏平是懂事且争气的,可身边跟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但愿他是真一无所知。
江婳得了容瑕准许,缓步走近,柔声道:“见过魏九公子。”
许是鲜少有人踏足这西厢偏僻小院的缘故,两个半大少年郎眼中掠过惊慌,好似领地被入侵的幼兔般,愣神了片刻。还是魏然提醒后,魏平才看到容瑕也跟在后头,忙起身平手行礼:
“长嫂安好,姑娘安好。不知长嫂有何吩咐?”
容瑕颔首道:“九弟客气了,是这位江姑娘府上想买书童,来看看从仆役司选的如何。”
“啊、魏然吗?”他语气凝滞,江婳还以为,以他的胆气是要婉拒,称自己不会挑人。没想到,魏平将魏然拉到跟前,大大方方地说:“江姑娘,魏然虽出身仆役司,却能断文识字,又细致体恤,好得很呢。”
他的笑真诚又畅快,就像孩童很自然地向伙伴炫耀自己得了什么好东西。魏然也很识大体,规规矩矩地谢过主子夸赞。
温润如玉的郎君,难怪小莲为之倾心,愿意向周实花血汗钱买他平安。
江婳打量着,这九公子看起来像是没主心骨,平日里多靠魏然帮忙转圜,实在不像心思缜密的恶毒之辈。
心里有了初步揣测,她打定主意,向容瑕笑道:“少夫人,我看这位书童比徐潇那小子的强多了。不知能否帮着向九公子说项,借来半日,随我去替舍妹挑个伴读丫鬟。”
仗势欺人虽然无耻,但是管用。长嫂恳切的目光注视着,只是借去半日,魏平也不好推拒,便乖顺地应下。
出了魏府,江婳坐上早上那辆小马车,魏然步行跟着。拐进闹市,一路经过了许多买书童的店,马车都未停下。而这个方向再往前,便快到仆役司了……
江婳静候着,帘外之人终于出了声:“江姑娘,您不在雅店看么?”
“不了,既然魏九公子从仆役司选了你,想必那儿的书童更好些。”
魏然垂下眼,指甲不经意地掐到食指第二节 ,缓缓道:“非也,仆役司多是作粗活儿的,能识字者少。江姑娘此去,恐怕是白跑一趟。”
“咦?那魏九公子为何没去雅店?”江婳指尖轻敲着冰晶果盘,打趣道:“你别是收了雅店老板的回扣,诳我呢吧。”
她虽坐在车里看不到,魏然仍行了一礼:“江姑娘误会了,大少夫人有托,小的自会尽力。正因在仆役司呆过,才知晓里头尽是……”
他顿了顿,指甲深深没入,食指被掐得发白。疼得狠了,忽地缓过神来:“尽是些白丁,不过江姑娘不大信,小的跟您走一遭便是。”
江婳半阖眼,慵懒地”嗯“了一声。外边也不再支应,只安安静静地走在马车旁。
自打知道她是皇榜上赞颂的那位奇女子,魏然心里便生出敬意。能冒着感染的风险入疫区行医,把藩国子民的性命当作人命看,也会待大周子民极好吧……
停在仆役司前,今日迎接的还是那个洒扫管事。一见紫苏和江婳,便笑得跟朵花似的:“贵人您来了,上回没有看中的,今日可还要再瞧瞧?”
紫苏将他推得远些,平声道:“既来了,自然要瞧瞧的。”
悉闻她来过一次,魏然心里泛起了疑云,面上却波澜不惊,只低头跟在她身后。
上完茶果,管事记得她上回喜好,仍懂事地召来周实,只是暗暗嘀咕。真是各人有各命,满嘴油腻的老滑头,竟也能得贵人欢心。
没能从裴府手上再狠赚一笔,成了周实憾事。这回江婳再临,他打击精神,准备了一肚子好话,卯足了劲想推销几个丫头。
一进门,面上笑容僵在那里。
他的目光越过江婳,紧盯着他身后之人,揉了揉眼睛。
这股令他嫉恨恼怒的书生气多么眼熟……可人靠衣装,魏然此刻,俨然不同于彼时、在他手底下苟活求生的模样了,这才使得他险些没认出。
周实竟没顾上在贵人跟前的体面,径直绕过桌子,攥紧魏然的衣领,怒斥道:“你究竟有没有杀小莲?那丫头的鬼魂找上我,关我屁事啊!你你你、你赶紧去官府认罪去!”
江婳手中茶盏一倾,茶水弄湿了大片绸布。她由着紫苏擦拭,惊诧道:“你们认识?”
魏然原本白皙的脸,此刻更显苍态,奋力挣脱了那双黑黢黢的手,理好衣装,站得笔直,只微垂着眼皮:“回江姑娘,小的从前在这位管事手下做事,后来才被魏家买走。”
“放你娘的屁!”周实叉着腰,怒气冲冲:“若是无牵无扯,老子管你去哪。小莲的鬼魂口口声声说,知道她生辰八字的人就是凶手。你该上香上香、该自首自首,快去告诉那位姐,别来找老子晦气!”
“小莲……死了?”
魏然一脸惊愕,不知所措地站在那,眼瞳里泛着水光,喃喃道:“我竟不知。”
周实冷哼道:“装,你再装。从前就喜欢装着人模狗样,骗那傻妮替你出钱、替你偷食偷药。你不去认罪,我可报官了!”
魏然沉声,眼神让人捉摸不透:“周管事,世间何来鬼魂,恐怕是你苛待了她,自个儿心里生出恐惧,故而梦魇。若您执意拿鬼神之说报官,是要吃杖的。”
周实咽了咽唾沫,气焰弱下几分。吃杖这事他知道,否则见鬼第二日,早就闹到魏府跟前了。
江婳冷眼旁观,深觉魏然此人,沉着稳重远超本龄该有。从听见旧相好的死讯、到还魂之说,除了诧异和悲痛外,情绪毫无异样。
便是光凭周实嘴中说的,小莲替他做过些什么,都不该淡定至此。
“魏公子,你都不问她的坟在何处,不想前去祭拜吗?”
江婳忽地这样问,魏然白净的眼皮微动,很快答道:“盛京里,凡奴婢身亡,或丢入乱葬岗,或焚成灰撒入护城河,哪有坟头可供祭奠呢……”
“有的。”紫苏擦净了姑娘的袖子,站回远处。她听了过往,对二人间的关系能猜到大概,虽鄙夷这厮靠弱女子过活,却也知晓如果他去上香,小莲定会开心。便将坟的具体位置系数告知,还讥讽道:“不过,你做了魏府书童,想必是瞧不起奴籍旧友了。”
“好了,紫苏,你和周管事都先出去,我有些话单独问他。”她眸中闪过狡黠,看着魏然:“关于小莲的。”
魏然心里涌上一丝慌乱,他没想到江婳也认识小莲。以她的神情语气,似乎刻意折了这个圈套。
“姑娘不可啊!”紫苏觉得此人负心薄情,哪能让他单独与姑娘相处,江婳却眨巴眨巴眼,拍拍她的肩:“安心,你姑娘我呀,可是暴雨梨花针的传人呢。”
瞧姑娘平日针袋不离手,紫苏半信半疑地遵命。关上门前,还叮嘱:“姑娘,奴婢就在门口。若有什么的……您大声一喊,奴婢就冲进来了!”
“噗”,江婳不防地被茶水呛到,连连点头,挥手道:“去吧去吧。”
门外刮起大风,紫苏关得有些费力。好不容易使了大力气,门“砰”地闭上。与此同时,江婳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
将茶杯放回桌上,江婳站起身,朝他走近,幽幽地开口道:“小莲是我府上丫鬟,六月十五那天,出府替我办事,没能活着回来,真是可惜呢……”
随着她的逼近,魏然缓步后退,低着头:“月落星沉,世之常有。江姑娘身份贵重,还体恤仆婢,难能可贵。”
“哼,你倒看得开。”
不知怎地,外头风越起越大,仆役司为着让风穿堂过能凉快些,修建时多堂洞。此刻妖风大作,整座建筑都像在哭泣似的,呜咽得叫人心焦。
原先白日朗朗,屋内没燃烛火。这会儿黑云压城,天色迅速暗淡下来。她与魏然立在同一屋里,却不大看得清对方的神情。
“轰——”
隆雷乍响,巨大的银龙撕裂天际。白色光亮透过窗户纸照在江婳脸上,她横眉凝目,像极了裴玄卿平日里冷漠的样子。
“轰——”
又一道闪电伴着巨声流窜,给魏然的那双美目留下独白。
江婳很确定,他不再冷静了。
她下半张脸的皮肉在笑,眉眼却纹丝不动,在闪电的明暗交错之间尤为诡异。
“她同我说,到二十岁时,能否许她出府嫁与心上人。那人就是你,对不对?”
魏然已被逼到墙边,退无可退,颈后忽地贴上凉凉的画框,心惊了片刻,颤声答:“我不知……”
“你不知?”江婳抬手,指向外边黑压压的天:“你看,好好的天,突然打这么大的雷,像是要下大雨了。”
“是……小的没有伞,先回府了,江姑娘请见谅。”
他欲走,被江婳死死攥住胳膊,挣脱不得。
“可她的坟离太远,一个姑娘家,打雷会不会害怕呀?我想,今夜该去陪她说会儿话。”
魏然死命试着掰开她的手,可惜江婳不是娇养在深闺的柔弱小姐,力道大得很。他睁不开,江婳又在咫尺之处,自言自语个不停,逼得人几近崩溃。
“魏然,不管你是否心疼她,今晚,我都是要去的。”
一道亮光晃过,江婳与那双猩红的眼对视片刻,立刻松开手。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魏然夺门而出,逃也似地离开了仆役司,全然没注意自己的帽子被大风刮飞,吹进河中。
江婳随后款步走出,紫苏忙迎上来,努力替她挡着大风,讲话都艰难:“姑娘,咱们快回府吧。雷雨天,二姑娘要害怕的。前几日有丫头给她讲了奇闻怪谈,二姑娘听了不敢睡觉呢!”
“怕便对了。”
江婳昂首,定定看着天际,笑道:“鬼和人,总会害怕一个吧。”
第30章 连环剖尸案(8)
瓢泼大雨浇断了几枝棠梨树桠,外头电闪雷鸣。姑娘不许人打搅,紫苏只好同几个丫头在江妁房里哄着。好说歹说,才让她乖乖呆在屋里。
一辆二乘马车缓缓驶入京郊,车夫披着蓑衣,奋力挥鞭赶路。马车压出两行印,又很快被暴雨冲刷掉痕迹。
“公子,前边路窄,马车过不去了,您下来吧?”
车帘被掀开瞬间,天边恰好闪过一道银色亮光,照在魏平苍白的脸上。他双手发抖,直到魏然伸手拉他,才精神恍惚地跟着下去。
雨天泥路难行,二人互相搀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魏平一不留神踏进大坑,雨靴深陷在其中,只得脱了鞋才能拔出脚。
魏平红着眼,抓住书童的手,颤声道:“鞋都没了,许是天意叫咱们回去,要不……”
“公子!”魏然死死握上他的手腕,声音比沁骨的阴雨还冷:“她知道了,她定是什么都知道了,不然,不会对小的说那些话!咱们不杀了她,日后就得任人拿捏。”
说罢,他脱下脚上的雨靴,俯身给魏平穿上,自己只着白袜踩进泥里。
魏家从不肯在这个庶子身上花费心力,他自学苦读,取了院试第二的好成绩。只要再熬过乡试、会试……不,兴许魏平能考进一甲,参加殿试呢!
两年而已,熬过这两年,公子以后便能青云直上,再不必缩在那个破落小院,连领月钱都要看账房脸色。
魏然眼神阴毒,以消瘦之身,几乎拖拽着魏平前行。到了深处,远远便看见两个女子头戴斗笠,半跪在一个碑前。
一人着淡青棉衫,一人穿着紫色素裙,正是白日里,江婳和紫苏的模样。
魏然从背上解下包袱,从里面拿出两柄柴刀,握着公子的手,紧紧圈住其中一把,叮嘱道:“咱们悄悄靠近,雷雨声这么大,她们听不见的。一定要一刀毙命,公子可清楚了?”
魏平面色难看,握着刀不知所措,直到对方抓着他的肩使劲摇晃好几次,才回过神来,咽了咽口水,连连点头。
“即使公子没得手也无妨。”魏然脸色稍微宽和了些,盯着他的眼睛,目光烁烁,诚恳地说道:“小的会帮您,无论您有什么疏漏之处。”
今夜的雷声不知为何如此凶悍,震得人耳膜都快破裂了。稍站了远些,便再听不清对方说什么。不过,看魏平举着柴刀,没有退缩,魏然便安下心来。
暴雨落在几乎汇成浅溪的路上,遮蔽了脚步,二人握刀小心贴近。走到跟前,两个女子仍毫无察觉。柴刀高高举起,顷刻,闪电照亮了坟场,长长的影子出现在碑的两侧。魏然不能再等,手起刀落。
柴刀卡在江婳的脖颈上,随之倒下,她的脸深深埋进泥水里,没有一丝挣扎。
落刀那刻,鲜红血浆迸出,飞溅到魏然脸上。这种感觉,他已经历了五次,早就习以为常。由着眼窝那滩血顺着面颊落下,像极了绝境之人流出的血泪。
魏平却不同,他杀了紫苏,这是他头一回亲手杀人。纵使雨水很快冲洗掉了脸上的血,仍有几滴顺着唇滑进。他害怕极了,跌坐到地上,颤颤巍巍地抬起头:“现在……现在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