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气急败坏却无力回击的样子,我不由地笑出了声。
在我模糊的映像里,从前好像也有一个人在我的生命中扮演着朱哲这样的角色,陪我笑陪我闹,跌跟头第一个跑来损我,流血时第一个赶来给擦,挂着狐朋狗友的名头却胜似亲人般温暖。
嘴上嫌弃的话不少说,遇到困难磨磨唧唧教训半天,,明知是罪,依然义无反顾地作帮凶。
承煜曾说我像一头倔驴,他算是说对了,我是倔驴,朱哲是疯驴,我们是彼此慰藉的同类,再加上那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慢悠悠地小呆驴,我想如果这次大难不死,就可以组队闯江湖了。
三个臭毛驴顶一只奸狐狸,我怕过谁?
青南常说我做事冲动不计后果,一副江湖浪子的派头,一身无名鼠辈的武功。
那时我想说,我这么嚣张,是因为有你在啊!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傻呵呵地瞧着他,看他愠怒而扬起的眉毛,怜惜而闪烁的目光,单是看看便觉得十分的满足。
我难以想象寡淡无欲的青南会因为什么,甘愿踏出幻境一般的青水之南。
当凤尾琴的琴音徐徐传入耳中时,我还恍若梦中。
眼前是盖头上金丝线绣成的凤花,边缘的挂饰相互碰撞,击出叮当的脆响。
喜婆搀着我慢慢走着,身旁安静的诡异,我小心地观察着周遭的异动,然而看到的只有一双双黑色的锦靴,奇怪的是,此时竟寻不见新郎的踪影。
我想出声询问,却怕人察觉出异常,只好默默地窥探,心一跳一跳的,仿佛堂外敲打的锣鼓。
喜婆搀着我踏入礼堂高高的门槛,些许是怕我看不见摔着,她善意地牵住了我的手,我不安地目光落在了喜婆的手上,她的手修长纤细,素白的仿佛长乐宫前的汉白玉,全然不似奴婢的手那般粗糙。
宛宁身份高贵些,请的兴许不是奴仆,而是哪个德高望重的女官吧,想着想着,我酸涩的笑了笑。
青南曾给我弹过一首特别的曲子,特别之处在于,三年之中他仅为我弹过一次。
那时我刚被他从青水中救醒,湿透的身子上裹着他的外衣,浑身哆嗦,脑袋里晕晕沉沉。他坐在凉亭内,十指仿佛夜间跳动的精灵,生硬的琴弦在他的抚摸下成仙成魔。
一曲罢了,我问他是什么曲子,他说叫《春江花月夜》。
而今,在皇宫大内的礼堂上,我再一次听到了这似曾相识的曲子——春江花月夜。
“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1〕
我猛地掀开了盖头。
霞光轻烟般笼罩在我大红的婚服上,与门外的一袭净雅的青衫相比,它红亮的刺眼。
我见过红情绿意的春,见过川流不息的江,见过含苞待放的花,见过清瘦皎洁的月,见过繁星点点的夜……但我没见过坐在春江花月夜之间的青南,那样哀伤的,青南。
凤尾琴发出铮然的绝响,素衣琴师端坐在殿外,指尖不停地弹跳挥舞,他乌玉似的青丝在逆光中化为淡淡的金,一片明亮里,唯独他的眼神那样灰暗,仿佛东宫寻不到星星的夜。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不出青水之南了,一滴玉露汇入大海,便会融入大海的湛蓝,再也不见身为玉露时透明的光辉。
可是他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没有好听的乐曲,没有好看的书画,除了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新娘子,还有什么呢?
对了,还有蓄势待发的千军万马,以及坐等大鱼上钩的太子承煜。
我笑望着身边人,眼神泛着苦涩。
德高望重的喜婆赫然变成风流倜傥的太子殿下,承煜站在我身边,一双桃花眼透着按耐不住的喜意,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高兴,像是一位等待多时的猎人终于捕到了食物一般,狂热而贪婪。
这样的承煜,让我很陌生。
花园初见时的惊鸿一瞥,他的目光宛若林间放羊的少年郎,无比的澄澈。
那时候我觉得我对历朝历代的太子有着莫大的误解,机关算尽,或许并非他们所愿。甚至我觉得他花心思为我种山楂树,变冰糖葫芦,买红鲤鱼,是因为有一点喜欢我。还有长乐宫前为我挡下的一刀,也应该不是假的。
可当我看见承煜身后站着的姑娘时,所有的所有,支离破碎。
那个眼角眉梢生着朱砂痣的姑娘,也就是刺杀太子未遂的紫蝶,她穿着御林军的服饰,望着我眼神隐忍哀痛,她似乎不敢直视我,生怕我将满腹的疑问脱口而出,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承煜淡淡道:“紫蝶她……是御林军的人,先前刺杀我,只是为了诈一诈永蝶。”
“那么……永蝶的死,是你做的?”
“阿沐,你不要伤心。永蝶她必须死,她是九王安插在东宫的内应,初起她打着公道的正名大肆宣扬那些往事,就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她是九王在我身边埋的最深的一颗毒药。你不要怪紫蝶,她无心骗你,装疯卖傻不过是为了迷惑九王罢了,她大义灭亲,实属无奈之举。”
“那么你呢?你骗我,也是因为无奈呢?”
“自然……也是的。”承煜的底气并不充足,他试探地牵起我冰凉的手,“阿沐,雷雨三年前刺杀我未遂,趁你之危,便要挟你杀我,他知道我爱你,想要利用我对你的爱伤害我,居心叵测,其罪当诛。阿沐……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不相信雷雨,你性子单纯,若我事先将一切都告知于你,你势必不忍。所以,我选择瞒着你。”
我冷笑着,眼神冰刺一般看着他闪烁的目光,继而蹙眉,陡然甩开他牵住我的手,那双曾经救我于危难,为我变戏法的手现在只让我觉得恶心。
我想往后退,可身后全是提着长刀的御林军,一排排阴森森地将礼堂包围的密不透风,晁顾站在右侧,一如既往地低垂着头,只待承煜一声令下,宝刀出鞘。我仿佛被桎梏在原地,动弹不得。
“雷雨……青南是雷雨。”我颤抖着声音喃喃,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霞光中神祇一般的青衣男子,“这…… 这不是真的。”
承煜眼底划过一道精光,仿佛捉住了什么关键,立刻说道:“我骗你是有苦衷的,可他呢!他还什么都没告诉你吧?阿沐,你不单单是刺客阿沐,你还是琉璃坊千金一笑的花魁阿沐,更是前朝功臣邱若云的女儿!雷雨为九王办事,不惜颠倒黑白,将一代功臣诬陷为千古罪臣,害了邱家满门的性命,你侥幸逃出,流落勾栏。雷雨为当世顶尖的刺客,出手从未落空,可他当年却因我失手……阿沐,他害了你全家的性命,害的你沉入青水,现在还要利用你来杀我,你不恨么?”
“你说什么!我不信!我不信!!”
“阿沐……”承煜望着濒临崩溃的我,声音低弱,“其实你早就怀疑了,不是么?你不信我,是因为救你性命的陪在你身边照料你的人是他而不是我,可是阿沐,他对你的每一分好都是别有用心啊……”
我的确在怀疑,我和死在大火里的阿沐有着太多相似的地方。我们都叫阿沐,我们都会弹琴,大抵她比我多了几分果敢洒脱,我是她却不像她。
我看向了承煜身边的紫蝶,她将军装穿出了女人的味道,从前我觉得她的眸子里蒙着一团妖娆的雾气,现在雾气消散,我终于看见那对漆黑瞳孔中藏着什么了,是坚毅、忠诚。
好些事情其实我都懂,但我不想懂。
我只想和青南去边塞,牧羊也好放牛也罢,待我终于表露真心说服他的时候,他已经化作一缕孤烟,离我而去。
世间只有一个阿沐,那就我,满门屠杀的我,以及失去记忆的我。
原来我曾经也是有亲人的么?
人都是有父母的 ,我有时会问青南我的父母亲人在哪里,他总是摇摇头说:“阿沐,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
我不信,树有根水有源,人怎么可能会没有父母呢?些许是我的父母去世了,青南怕我伤心,才不肯说的吧。
原来我竟是有父母的,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孩子。
青南不说,是因为他就是害我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梗着头仰望霞光普照中兀自弹琴的青南,他的琴声仿佛山涧淙淙的清流,极度悦耳,可当我想到这溪流中混杂着无辜的鲜血,再美的琴音都觉得嘈杂刺耳。
我蓦然觉得沉闷的胸臆间堵塞着什么,身子一仰,呕出一口黑血。
血花喷洒在礼堂的地毯上,我遥遥望着门口的青衫男子,他的手陡然停滞,震惊地望着我,我朝他苦笑,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春江花月夜》
第14章 拾肆·鱼死
“承煜,我真希望,这你为了哄我开心变得一个绝妙的戏法,你再晃一晃袖子,就回到了过去。”
原来,自我嫁进东宫的那一刻,便成了一枚子,入了一个局。
天下剑术最好的当朝太子承煜,和天下顶尖的刺客雷雨,在棋盘上对弈。
我的脑袋只会耍一些小聪明,转不来大计谋,紫蝶和永蝶俩个小锣罗的勾心斗角我琢磨的并不是十分的通透,她们先前搞弄的稀奇计量只让我觉得心酸与懵懂。
她们两姐妹,站在了相反的立场上,一个优柔寡断,生怕狐狸王爷误伤到她单纯的妹妹,一个处处提防,总想着治她的姐姐于死地。但看得出,心思通透的她们都看破了这盘注定两败俱伤的棋局。
她们一再的告诫我离开京城,我却一笑了之,只当是疯言疯语。
永蝶达到了她的目的,她爱护的妹妹活了下来,紫蝶也达到了她的目的,她终于协助承煜捉住了雷雨。
那么,青南的目的呢?
他那日说:“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其实婚典那日我还有许许多多的困惑,听闻真相后气血逆流呕出一口淤血后便昏迷不醒。
三日后,我醒来时,朱哲坐在我的榻边,他背上背着荆条,脸上肿起两团来历不明的红烧肉、
我艰难地笑了笑:“驴大官儿,谁把你打了一顿,还是又在演的哪出‘负荆请罪’?”
待他将前因后果说明,解了困扰我心中的疑惑后,我利落地起身啪啪甩了他两个巴掌。
“朱哲,我当你是朋友。”
我悲凉地望着他,拿起身边的药碗就往他脑袋上砸,恨不得将他砸出个脑浆迸裂,边砸边吼。
“姑奶奶拿你当朋友,你竟跟他们一样算计我!你不知不知道我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上了九王的花轿?甚至我都想好大不了和他拼个你死我活绝不拖累你大理寺卿,你呢?你干什么了!我以为我将宛宁托付给了朋友,没想到我眼瞎,竟托付给了一匹白眼狼!朱哲,你的良心被狗叼了么?呵呵,不对,这么骂你都是侮辱了狗,狗都不吃那么黑的心。”
我将盘子、碗,只要是够得着拿的起的东西,都被我拖拉拧拽下来,恨恨往朱哲的身上砸。
他也不躲,硬生生地受着,铁了心要负荆请罪,他仅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衫,背部被荆条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我一点都不觉得他可怜,他活该!
我不恨朱哲骗我,我只恨他害了宛宁。
“朱哲……我真的相信你,可你也真的骗了我。”我气急攻心,呕出一口鲜血来,溅了朱哲一脸。
他茫然地看着我,恍惚地摸了一把脸上的血迹,低唤道:“阿沐……我……”
“住嘴!别叫我阿沐!你不许像宛宁一样叫我的名字!”
我声嘶力竭地喊道,满口的血腥味令我忍不住想吐,胃里一阵翻涌。
我用尽力气拔出我的短剑,将我的凌乱的衣衫割下一角,然后冷笑着攥着那一角衣裳,目光决绝:“江湖规矩!今日,我便与你大理寺卿割袍断义——朱哲,你不再是我的朋友。”
朱哲,当你选择与太子为伍欺骗我上了他设计好的花轿,当你将我拿命换来的宛宁奉上狐狸王爷另一边的礼堂,当你眼睁睁看着我被玩弄于鼓掌之中,那一刻,你便不再是我的朋友。
蓦地,落下一行泪。
我闭着眼睛,不愿看朱哲悔恨而悲哀的目光,正如那日同晁顾所言般,说:“你走吧。”
“阿……不,太子妃。”
他顶着肉包子似的脸,两只手忽然左右开弓自残起来,每一下都重重的敲击着我酸涩的心。
我看着他血肉模糊的面颊,怔愣,大吼:“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不顾的叫喊,手机械似的打着,凄楚的眼睛默默地流泪,血泪融杂在一起,滴落在我拦他的手上。
我沙哑着声音,呆板地说出一番话,不知是在宽慰他还是在宽慰自己。
“其实……你不必自责,从始至终,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你是我在东宫认识的第一个人,又肯陪我闹陪我玩,我便将你当朋友了。在我们江湖里,这样就算朋友,是朋友就会两肋插刀,但或许你们朝廷的规矩不是这样,永蝶紫蝶那样好的姐妹都会自相残杀,更何况你,我行走的是江湖,你踏的则是仕途,道不同不相为谋,怪我僭越,错信了你。”
“你不必将我们撇的如此清楚,”朱哲停下来,笑,“自古忠义难两全,殿下待我有提携之恩,朱哲不得不报,此番算是还了他的恩。阿沐,我愿意陪你闹陪你玩,是因为我打心底拿你当朋友——庙堂江湖,本质没有区别,只不过有一些人利欲熏心,误把庙堂当成了战场,尔虞我诈令人发指。”
我印象里,他鲜少严肃,即便穿着官衣也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如今穿着便衣,到有几分大理寺卿刻板耿介的派头。
我心里明白,对不起我的不是他,而是这无情的世道。
我心里装着一片名叫江湖的海,里面有汹涌澎湃的大浪,有展翅翱翔的海鸥,海里的生物向往着肆意的自由,陆地上的狐狸和毛驴永远不会懂得这份可贵的向往,他们整日只会盘算着狐假虎威和懒驴拉磨。
我对不起宛宁。
是我,将她渡入红尘,却未拉进大海。
宛宁嫁入九王府的宏伟事迹我有所耳闻,据说九王妃性格泼辣,九王殿下新婚之夜叫苦不迭,恼羞成怒之下连连说好几日休妻之言,并发誓绝不踏入王妃帐中一步。余贵妃好言相劝,才将这位可怜的狐狸王爷从青楼的温香软玉中劝会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