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宁性子较往日有些许沉闷,我去看她时,她正拿着一把匕首在脖颈向比划着,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
我大惊失色,赶紧打掉匕首,叫道:“小姑奶奶,你可不能想不开。”
宛宁见到是我,勉强挤出一抹笑容。
我叹了口气,将匕首捡起来放在手中掂量了掂量,是把好利器,笑:“你就是拿这个把九王爷吓的屁滚尿流的?”
事到如今,和她说对不起,已是枉然。
“对啊。”她笑笑,“我和他说啦,他要是敢靠近我半步,本姑奶奶就挖下他的狐狸眼,让他以后再也不能和小美女眉目传情,他吓的立马离我远远的,连看都不敢看我一下。”
她的笑,令我心疼。我知道她一定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的好,我自责道:“宛宁,对不起,我那天……”
“阿沐,”她打断了我的话,抿唇莞尔,“你千万不要自责,我都知道了。其实,我很庆幸朱哲将我送了回去,没有酿成大错,阿沐……我说过,将军府的女儿不会逃避责任,更不会让别人替自己受过,所以……阿沐,原谅朱哲。那天就算他不告诉我是骗局,我也绝不会让你替嫁。”
宛宁长大了啊,学会设身处地为别人找想,懂得扛起将门女子的重任。
虽然她再也不是那个总爱意气用事,上街单挑狐狸精,惹上命案没办法就哭的小丫头了,但她依然是爱憎分明的霍宛宁,依然不会屈服于权力的淫威。
临走前,她对我说:“阿沐……去看看南先生吧,他在大狱。”
“什么?”
朱哲托宛宁告诉我,我最好的朋友青南,被太子承煜关进了大狱——雷雨被捉拿归案一事,在朝野上炸开了锅,人人心知肚明“雷雨”这个名字出现代表了什么,它不仅仅代表江湖风云四起,更代表着太子承煜与九王承旻的巅峰一战。
朝野上的恩恩怨怨,我一点都不关心。
思前想后,我去了一趟大狱。
晁顾并没有像从前一般严守在大狱门口,些许是预料到我要来,所以刻意地避开了我。守在门口的,是最近风头正盛的卧底紫蝶。
她一袭劲装猎猎,凝声问:“阿沐,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不想让这个狡诈的女人听出我声音的颤抖,刻意放低了声音:“我来看他。”
“阿沐,你恐怕不是来看他,而是他救他的吧。”她窥破了我的心思,拔出腰间的长刀拦在我的身前,劝道,“他是甘愿被囚,你救不了他。”
“让开!”我冷冷道。
“阿沐……”
“就算是晁大统领,也没胆子拦大晉太子妃的路。”
紫蝶眼底的执着在一瞬间散去了,她拦不住的,我要见的是我最好的朋友青南,而非天下最顶尖的刺客雷雨。
看着她着急的样子,可能从前我们很要好吧。
作为一个末流的小刺客,我能在人才辈出的江湖中活下去真是一个奇迹。
我曾问青南,我武功这么差,打不过别人怎么办啊?青南笑了笑,道:“要是有人伤害你,便说出我的名字,他们必然不敢动你。”
当时我还顶不服气,说:“哇,你的名字那么厉害?我才不信。”
如果青南就是雷雨,那么他的名字在江湖的震慑力如此之大便说的通了。
是啊,倘若青南是雷雨,我是阿沐,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可是……阿沐不是死在琉璃坊的大火中么?而我,却是溺在青水中。
听紫蝶的意思,她也以为我死在了大火里,因为我招引来了雷雨——是雷雨害的我家破人亡,最终连一个落脚之处都没有。
“雷雨……”我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脑壳说不出疼。
大狱的深处,我见到了青南。
他被吊在一个锈迹斑斑的十字架上,淡雅的青衫上染满了血迹,我甚至都能想到狱卒拿鞭子抽打他时的样子,一鞭重似一鞭……
我终于克制不住地呜咽起来,踉跄地扑倒在他的身下,双手颤抖地抚摸着他苍白的面庞。
他努力睁开那双皎月似的眸子,血液早固结成痂,蜜糖似的粘在他的眼睛上,他轻轻扯动唇角,露出一丝温柔的笑,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碍于伤势难以开口。
我仰头猛地吻住了他那只张不开的眼睛,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薄如冰霜的眼皮微微颤抖了一下,我的手拽着他破碎不堪的衣角,仿佛吃冰糖葫芦般轻柔地含着他的眸子。
待血痂慢慢地被温暖的唇舌含化,他嘴角流出一声享受似闷哼,虚弱道:“唔……阿沐……”
我贴着他高挺的鼻梁一路向下,有目的找准位置,堵住了他的话,仿佛要将山楂外包裹的那一层糖衣咬碎一般,发狠地咬着他雪花似的唇。
翻来覆去胡啃一通后,他竟开始慢慢地回应,仿佛在冰天雪地间寻求温暖的孩子。
我偏不叫他称心如意,狠心地退了出来。
看得出他眼里闪过一瞬的失望,我鼓着腮帮子,小老虎似的瞪着他,唇角依稀残存着淡淡的血腥。
一开始我没有想着亲他的唇,只想帮他将血融化,好让他睁开眼睛看着我,但我突然又想惩罚他,我要用行动告诉他,骗了我是要有代价的。
他不是不喜欢和我亲吻么?那我偏亲给他看。
“青南,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青南么?”我认真地凝望着他,音色因心疼而颤抖,“我最好的朋友青南,绝不会为了任何人踏出青水之南一步,你知道青水之南么?那是一个像仙境一样的地方,我最好的朋友,也是一个像谪仙一样的人,他绝不会为了任何人甘愿放弃自由,更不会像你一样伤痕累累地倒在大狱。如果你是他,就走,离东宫离京城远远的。”
我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压的很低很低,低到只有我们两个能够听到。
“阿沐,你……记不记得,我说过……要给你一个交代。”
他笑了笑,气若游丝,“这就是我……给你的交代。”
“青南——你在说什么啊!”我搂住他的脖颈,放声大哭,“我不要你给我交代,我要你好好活着!”
“当年之……事,我……确有责。”
“青南你不欠我,我更不要你还,那些事那些人已成过去,为什么还要执迷呢?你逃出去,逃出去好不好,我不要你死,我要青南活着,好好活着。”
我捧住他的脸,用袖子小心翼翼为他擦拭血迹。
青南在我心里仿佛一颗璀璨的明珠,容不得蒙尘,可现在这颗明珠碎了。崇拜倾慕明珠的人,难道会落井下石,踩上两脚么?
恩怨是非,我忘记了,也不愿想起,我只愿能和他在一起,爱与恨都没关系,可笑先前我还以为深海的宝藏终于对我敞开了心扉。
交代,这就是他说的交代。
“阿沐……我逃不掉了。”他轻轻说。
我手猝然停顿,微怔,继而笑了笑:“你是雷雨,天下最顶尖的刺客,朝廷的大狱困不住你。”
他也笑笑:“阿沐,你错了,就算是雷雨,也敌不过天下第一的太子承煜。”
我刚想反驳什么,身后突然一阵阴风吹过,我身子陡然打了一个寒颤,戒备地竖起了耳朵。
“呵呵,好一个郎情妾意。”
承煜阴冷的声音伴着不合时宜的掌声传入我的耳朵,我蓦然转头。
承煜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我,他那怒火中烧的目光令我有一瞬间觉得他在吃醋,我不过下一瞬间我便明白了他的目的。
他朝身边的晁顾招了招手:“去,把太子妃带走。”
我一直都知道,承煜并不似看着那般温润,如果他是冰糖葫芦的话,他的糖衣是最甜且最有诱惑的,但包裹的山楂同样也是最酸最碰不得的。
他说青南骗我,他又能好到哪里去?都是一丘之貉。
此时我万万惹不起他,于是快速地在青南眉心印下一个苦涩的吻,略带威胁的语气:“不是要给我交代么,好啊,我不要你以命相抵,我要你——以身相许。”
他单薄如纸的身子陡然一僵,继而微笑。
我满意地离开了大狱,与晁顾擦肩而过时我看了他一眼,他仍然像一块千年沉木,恐怕只有做成木鱼,才能敲响,可一般会敲木鱼的,也只有和尚。
--------------------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章 拾伍·成谶
京城迎来了第一场雪。
我听说,天上的雪有多洁白,人间的血就有多罪恶。
今年的雪好白,和青水之南的鸟儿的羽毛一样白,一片一片落在我的掌心,渐渐地化成一小滩冰水,在五指间的缝隙溢出,回归到土地上。
大理寺卿的小厮骑着一匹快马,风风火火地跑进了东宫,哭着跪在我面前传来一句噩耗:“娘娘,我家大人在京城十里坡遇害,您是他在宫里最好的朋友,快去看看吧。”
我不以为意,随手掐了一朵长乐宫绯红的梅花玩,冰冷道:“我早和他恩断义绝了,就算他死了,也不是我给他收尸。”
忠诚的小厮再次叩首:“娘娘,朱大人一生高风亮节,亲人早死,友人寥寥无几,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快去看看大人吧!”
我撇撇嘴,心想这朱哲又在演哪出苦肉计,低头看了看小厮。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如朱哲般板正的脸,脸颊被冬风刮的赤红,满脸血痕,一介文官仿佛刚刚浴血奋战似的。
我愣了愣,那不正是我被冤枉入狱时给我诸多关照的王大人么,看他的样子……朱哲他……想到这儿,我脑内轰然,手里的梅花应声坠地,“你说,他在哪?”
“城外十里坡。”
山野里的雪,落得比东宫肆意,一片一片的落下来,落在脸上融化后便成了一行冰凉的泪。
宛宁曾说东城有一片梨花树林,还用蹩脚的语气吟诵着一句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我嘲弄道:“那好像是形容雪的吧。”
一团一团的积雪压在枝头,恍若春风过境后漫山遍野绽放的梨花,焕然一新。
我不是善于幻想的诗人,而是缺乏诗意的刺客,一般很难以将“雪”和“花”两种截然不同的事物联系在一起,更别说作喻。
大自然总有鬼斧神工的力量,此刻的十里坡上,飘零的初雪与冰洁的新梅交相映衬,迷乱了我包含热泪的眼。
朱哲倒在梅花林中,身边还有许许多多死去的侍卫,惨烈无比,就连红梅的暗香也压制不过那股扑鼻的血腥。
我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扑倒在朱哲的身上的,他身上铺满了梅花的花瓣,我拼命晃动他尚未僵冷的身体,“朱哲醒醒!你不是吵着闹着要见我吗,我来了,我来了啊……”
他微微睁开那双玩世不恭的眼睛,我惊喜地叫道:“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御医,御医!”我急急地向站在不远处的王大人喊着。
朱哲轻轻拽住我衣襟上的花丝,朝我摇了摇头,紧接着又指了指他的左胸。
我低头一看,再也说不出话,只是呜呜的哭着,他的左胸全然被贯穿,血水源源不断的流了出来,浸透在雪地里。
“阿……沐,”他艰难地唤着我。
我忙道:“我在我在!”
似乎见着我真的在,而非临死的梦境,他的笑容变得安心。
“你你说我是白眼……狼,狼和狐狸一般是……不大对……对付的,可……却能和驴做……朋友,只是我……我这匹狼伤了……一头倔驴的心,不知道它愿……不愿意……原谅我。”
“朱哲,你这个大傻子!”我为了使自己的样子看起来不是那么的狼狈,破涕为笑,“你就是一匹披着狼皮的大傻驴,我都想,都想这一劫过后带你去江湖上闯荡呢!就咱俩,再带上你那头牵着不走打的倒退的呆驴,我让你瞧瞧咱们在江湖上有多威风!……所以,所以你别死好不好?三缺一,我、我和小呆驴还在京城等你呢,你不能让我们等太久哦,不能哦……”
说着说着,就便成了我自言自语。
朱哲的手重重地垂落,在雪上划出一道半弧形的轨迹,我搂着他继续说着,他的身子突然变得好轻,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羽毛飘走了似的。
“我原谅你——!我原谅你——!朱哲……我原谅你,我原谅你,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啊呜呜……”
我抱着朱哲的尸体仰天大哭,半嘶哑半嚎叫,悲愤的长啸惊起丛林里的雀儿一片,我不停地拍打着他冰冷的脸:
“醒醒!快醒醒!我求求你醒来,醒来啊……我发誓,我发誓再也不会拿菜刀追着你跑,再也不会戏弄你,再也不会把你丢在山下不等你,我不嫌你慢,真的,我等你……我等着你,你快点……快点追上来,好不好?”
他再也不会醒来了,再也不会有一张尖酸刻薄嘴等我摔跟头的时候来损我了,那个陪我疯陪我笑陪我闹陪我胡作非为的大理寺卿离开了这个世界。
他定是觉得,这里的官不好当,所以骑着他的小毛驴飞上天了吧。
“下一次,如果觉得人间很凄凉,就不要来了,投胎做一只驴,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我苍凉的笑着,忍着伤痛将他的那双不羁的眸子合住,那样好看的眼睛,就应该埋在雪里,在人间,会被祸害的。
后来的史册记载:“晉十八年,大理寺卿朱哲劫九妃欲走,御林军督晁顾将其邀截,朱哲不敌,卒于城郊十里坡,天地为棺,日月为壁,梅林为葬。太子妃焚十里长坡,举哀。帝知朱哲叛也,甚为怒之,令将其抄家,然其廉,家贫乏者惟驴,帝深惟久,追风之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