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心没肺地答:“还不错。”
我突然想到,我们是肩对肩靠着的,我比他矮一截,头正好枕在他的肩上,我睡得如此惬意,那么另一边的他想来就没这么好运。
趁他没恼羞成怒时,我连忙站起身,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尴尬地重复着:“呵呵,天亮了。”
他揉了揉肩膀,没打算搭理我。
草原的朝阳真美啊,草地被厚厚的云层压成暗绿的影,天空湛蓝,只有云朵和天际的一点圆是火辣辣的金色,云在变,光在变……瞬息万变,禹城曲着一条腿,也在看这一幕美景,肥大的答哈,也掩不住他与生俱来的气质——后来我想了想,大抵是一种贵气,而这种贵气与他放羊郎的身份并不冲突,反而有种和谐之美。
我打心眼里不觉得那几个蛮子能威胁得到我阿爹,不然昨天夜里摔得粉身碎骨我也要一试,可就算不是为了阿爹,我也要回家的呀,一直在鬼门关里坐着,不吃不喝,总有一天会真的进了鬼门关。
“我真的要走啦,不是有句话叫人定胜天嘛,再困难我也一定能爬出去的,等我找到阿爹,就派人到这儿来接你。”
禹城偏头看了我一眼,皱眉:“一定要回家?”
我愣了愣:“一定。”
“好。”他捡起手边的袍子,披在身上,“你去牵一只相中的羊来,咱们骑上它,让它载咱们上去。”
“啊,它肯么?”
禹城露出意深的笑:“你不是说我是放羊郎么,羊不得听放羊郎的话?还是说你真想爬上去再摔断了腿,回去向你阿爹告发,说某个放羊郎见死不救,叫你阿爹打我一顿板子。”
我瞪了他一眼,我明明没有这样想。
我照他的话,挑了一只黑羔羊,主要是看它块头大,驼得动我。
我作势就要跃上羊背,它看着乖巧,没料到竟是只不服管教的,见我要骑它,立马摆出攻击的架势,咩咩叫个不停。而另一边,禹诚已和他的坐骑打好了关系,他骑在羊背上,悠哉悠哉地看我的笑话。
撞见我哀怨的目光,他忍着笑,叹息一声:“邱小将军,你长得太凶了,绵羊见着你都绕道走,不肯帮你这个忙呢。”
“谁说我长得凶,我貌若潘安,在军营可是一等一的美男子。”这番自夸绝对原封不动从邱栉那里搬来,“羊不肯我的话,一定有其他原因,不过放在眼前来看,这并不是很重要。”
桃花眼一眨,他向我勾了勾手。
“干嘛?”
“过来。”
我依言向前走了两步,他也驱羊向后退了些,他朝我伸出手:“上来,我们共乘一骑。”
我脑袋总比身体慢半拍,不等思考,手就握了上去,他的力气很大,我又很瘦弱,几乎没怎么使劲,一眨眼,就被他抱到了羊背上。
“啊?”
“坐稳了。”附在我耳边轻轻说。
小时候刚学骑射那阵儿,阿爹就这样抱着我,长大了我的马术越来越好,就再也没有人和我这么骑过马。虽说现下骑的是一只羊。
我们紧紧贴在一起,像两块烙铁,一旦松开,我就会摔下去。他的身上散着香薰气,不知是什么香,这样好闻,我迷醉了,任他揽着我,身下羊儿发蹄疾奔,勇闯鬼门关。
他说:“你身上好香?”
“什么香?”
我其实想问他身上熏的是什么香,却没来得及真切地表露我的意图。我从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香气,小孩子身上自带奶香,我长成大姑娘了,又会有什么香呢。
上方沉默了片刻,淡淡道:“女儿香。”
我心里又惊又羞,嘟囔道:“胡说八道什么。”
他没有说话,很多很年以后,我再回想起这一段怦然心动的往事,仍不清楚,他当时有没有将我识破。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可我心中的感情却无比充沛。看见草原、山川、湖泊,都会有感情,看到禹诚,我也生出了浓浓的感情,我不认为这是爱情,爱情的前提是真心相待,他其实不怎么爱说话,说出的话有一大半是戏言,和真心离了十万八千里的远,然而我就是被戏言触动了,有如海上涟漪,动容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刻,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禹诚,也只是个偶然相遇的牧羊郎。
身边的景物渐渐熟悉,我甚至看到了阿爹的军帐。我失踪了一夜,阿爹一定会担心死。我恨不得马上就飞过去,然而禹诚却停了下来,他先跳下羊背,接着又把我搀了下来。
他向前观望,指着远方邱家军的大营说:“你一直往前走,就能找到家了。这儿很安全,你可以放心地回家,走三天三夜也没什么关系,哦我建议你走得慢一点。”
“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我没问他为什么要我走得慢一点,他奇怪的话一箩筐,总不能句句都问。
禹诚摇了摇头:“你往后不恨我就大恩大德了。”
“我为什么会恨你,你觉得我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么!”
他笑笑:“一个人恨另一个人,很少因为品性,品性差的人也有可能做好事,品性好的人也有可能做坏事,往往使人与人之间恨之入骨的,是一个人做了怎么样的事。”
“什么这个人那个人的,你们放羊的说话都这么深刻么,”我踮起脚,拍拍他的头,也笑了,“放羊郎,我答应不恨你就是了,你去放羊吧,有缘再见。”
我真的走了,一步步向前,待我走到好远,回头一望,他居然还在。我冲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不必在等了,远远的,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翻身骑上那只羊,消失在草莽之中。
我迫不及待地想见阿爹,所以并没有像禹诚所说那样夸张地走了几天几夜,两个时辰后,我快到了。
路上,我在想,如果我告诉阿爹,我交了一个放羊人朋友,他会不会也很开心,可邱栉若知道我冒用他的身份闯祸,一定会大发雷霆。那么禹诚到底知不知道我骗了他呢。
胡思乱想着,看见了邱家军的军旗。
营中气氛冷清,守卫的士兵也都看着眼生。阿爹说赛马宴上朝廷会来人,大抵是朝廷的新兵,皇上总爱让他的人驻守我们的营,彰显圣威,于是我没放在心上,然而那些新兵奇怪地盯着我,一双双森然的目光盯着我发毛。
忽然,有个新兵大吼一声:“快来人啊,逆贼之女自投罗网啦!”
“……”我怒斥,喊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我这么一喊,把他们都吓坏了,又涌上了一大圈子的人,他们拔出矛,弓着身,一副戒备的模样。
“我阿爹呢,你们在搞什么?”
有一个新兵战战兢兢说:“邱若云……和蛮族勾结,已在晨时被拿下,连同邱家军一千四百三十人,一齐押送入京,听候发落……唯有……邱家二女邱沐不见踪影……若见邱沐,即刻拿之。邱沐你打……打算拒捕么?”
小兵话音一落,我只觉得天塌地陷。
他们乘机把我铐起来时,我仍觉得这是一场荒唐的梦,昨日的言笑不过是一指飞烟,我一来,它就散了。
我阿爹一心为国,如何会与蛮族勾结,我大声叫喊,可没人理我,他们哪里知道我们天天蛮子蛮子的骂,谁要被骂上一句和蛮子相关的话,一定会气得发火,他们哪知道啊……哪知道我邱家的赤骨忠心啊。
容不得我挣扎,一伙人蜂拥而上。
小兵将我俘获后,喜滋滋地向大官禀告。
我听到了,那个大官说邱家二女桀骜难驯,极难管教,让他们死死地看着我。他们把我关进了一座铁制的笼子,笼子很沉,两匹好马一起拉才能拉的动,我坐在里面,沉默着,不过也没有人故意和我搭话,他们都很冷漠。
艳阳关一出,踏入了北燕山脉,这是直抵京城的路。
我没见着阿爹和阿兄,也没见着邱家军任何的人。一开始我还破口大骂,从小兵无礼骂到圣上昏聩,他们一个个惊悚地望着我,像看一条疯狗。
大官啐了一口:“凭你这两句话,就得判你个大不敬之罪。”
“滚。”我恶狠狠瞪着他,“你以为我怕你们么!”
大官自讨无趣,讪笑离去。
他学会了,不肯给我水喝,我骂得口干舌燥,也就没了力气再开口。
我闭上了嘴,身边的声音清晰了起来,市井乡野,我从百姓的议论中寻到了将军府的影子。我好奇他们是怎么谈论我们的。邱家满门忠烈,我爹邱若云更是半生戍守边关,保家卫国从不二话,我想百姓们一定又感激又尊敬。
然而,这些议论声令我心寒。
他们用愤怒失望的口气,说邱老将军为了荣华富贵,投敌叛国,我当时真想冲破囚笼,抓住他们一个个的质问。可这些人太多了,舆论更是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一滴毒液滴入海里,整座纯净的海域也会遭到污染。我睁着眼,看了一路的太平盛世,流下两行清泪。
在如今的民间,呼声最高的还要数东宫太子。
茶馆说书说起太子殿下时,唾沫横飞,说个三天三夜也不能够,村子口旁的打水人,木桶都打翻了,还在说着太子殿下的光辉伟业,就连押送我的大官小兵,也时不时提起太子殿下。
夸赞一个男人,无非是说他丰神俊朗云云,性子温雅云云,博古通今云云,东宫太子人中龙凤,这些赞美之言自是一字不漏全都奉上。
我和他无冤无仇,却恨死了他。身处低谷的人总是瞧不得花团锦簇,我承认,我心胸狭窄,心底上我认为太子的荣耀有一半是从我们邱家身上剜下来的肉,为什么他做做亲民仁政的样子,就可以得到百姓的欢呼,而我们邱家血战沙场,如今落难,竟是墙倒众人推,我们誓死守卫的——究竟是什么!
到了京城之后,他们把我押送到大狱。
我没见过那样阴森的地方,两个身穿黑衣面无表情的男人押着我向前走。我听见有水滴落的声音,可直觉告诉我,那不是水,而是血。
我咬牙,迈过脚底斑驳血迹。
大狱的深处,燃着一丝光亮,长时间处于黑暗里,我有些不大适应,眯了眯眼。最深处的牢房吱呀一声开了门,一个绿衣官帽的男人恭然而出,还托手作出请字。我冷哼了一声,走了进去。
“只见过犯人等官宣判,没见过官等犯人审案的,简直荒唐。”
“朱大人消消气,诶呦,这不就来了。”
我走进去后,身后押送的人退了出去。
宽大的牢狱中摆了一道紫檀桌案,一位身穿便服的官员坐在案后。为什么他穿便服我还能看得出他是官呢,因为我还没踏进来,就闻到了他身上令人厌烦的官威气。他见我进来,哼了一声,和旁边的小厮说:“这就是邱沐?”
“我就是邱沐,邱若云的女儿。”我仰着脸说。
小厮忙道:“罪女邱沐,见着大理寺卿朱哲朱大人还不下跪,跪下!”
我毫不客气:“罪你妈。”
小厮:“你你你——胆大包天,反了天了。”
“闭嘴,在大狱和重犯一般见识像什么话。”
朱哲看向我,牢狱晦暗,我只看见他面庞的轮廓——出我预料的,他年纪稍轻,二十多岁就坐在了位高权重的大理寺头头的位置上,也值得一惊。自带威严的一张脸,没什么好看的。
“邱沐,本官来此是奉皇上的旨意彻查将军府谋逆一案,你身为邱若云之女,尽可揭发,若证据属实,你则视情况减刑。”
我冷笑:“你要我检举?”
“嗯。”
“检举个屁,将军府满门忠烈清清白白,你要我往阿爹身上泼脏水,死了都别想。”如不是身戴铁枷,我真想扑上去揪下这昏官的脑袋,看看里面装了什么浆糊。
朱哲面不改色道:“邱若云与蛮族少王互通信件十余封,皆被查收,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说。你们邱家人的嘴一张比一张硬,难道还能是铁做的,怎么也撬不开么,趁还没上大刑,你就招认了吧。”
信件,什么信件,那一定是有心之人的诟陷。
他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轻声说:“树大招风,邱家落网是意料之中,清白于否,已经不是很重要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想来邱老将军也是希望你能自保。”
“让朱大人失望了,邱家人,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苟全性命仰他人鼻息,”我含泪说起了阿爹常说的这句话,“白骨青灰,只求无愧于心不负君恩。”
朱哲一怔,重重叹息一声:“那么这案子,也就没有审问下去的必要了。”
“不啊,”我抬脸,泪痕下是森冷的笑,“我检举。”
朱哲又是一怔,木然地坐了下去,身边的小厮倒是笑呵呵地提起了笔。
我说了一百来名官员,有一大半都是朝中的肱骨重臣,还有后-庭宦官,甚至连皇上的几位王子,也都捎带提了一把。我描述的绘声绘色,好像这些人真的帮着我们谋反,甚至连细节都没有遗漏。
我说得飞快,小厮记录得手都在抖,朱哲的脸色逐渐精彩起来,他自然知道我胡说八道,可我偏要说——既然这是一场注定无法翻身的败仗,那么我不介意带着恶人同我一起葬身地狱。
“最后,我举报你,朱大人,你亲眼见到你和我阿爹有过书信往来,既然你说我阿爹是乱臣贼子,那么您就是共犯。”
小厮即时刹笔,讪笑:“大……大人,我没写您。”
“……闭嘴!”
目的达成,我看到他们一败如水的模样,唇角扬起了哀哀的笑。
小厮挨了骂,便把责任推卸到我的头上:“罪女胡言,还不上刑!”
我敢打赌,这没眼色的小厮进了我们邱家军,一定是当炮灰的料,主子没吩咐,自己瞎热闹。我合时宜地添了一句:“你是什么官呀,可比朱大人的官大?”
小厮还不算太痴呆,悔悟过来自己失言,连抽了四个嘴巴,嘿嘿一笑:“全听大人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