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过很多次朱哲的府邸,简简单单的院落,零零散散的仆从,上一次来还是和他商量如何偷天换日,这一次,便是参加他的葬礼了。
我说过,我素来意气用事,一把火点着了十里坡,火苗一点即燃,毒燎虐焰登时席卷了初冬方绽的梅花林,我看着火苗一点点将娇小的花瓣吞噬为灰烬,心中说不出来的酸与涩,以及莫名的酣畅,那种古怪的酣畅,接近于疯魔。
雪在落,花在开,火在烧。
我在流泪,他在轮回。
王大人站在我身边,他复杂地看着我,眼神带有探究的意味,最终吐出一句:“娘娘,咱们走吧。”
他说,他听到消息后急速地向十里坡奔来,却来晚了。到达十里坡时朱哲已经奄奄一息,而九王妃与晁大统领也不知所踪。
朱哲一直在念我的名字,反复地念着,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嚼碎了和着孟婆汤咽进肚子里,他晓得朱哲的意思,连忙马不停蹄地赶来东宫寻我。
看得出,他对朱哲十分忠诚,朱哲死后他便上书告病,欲辞官回乡。
我下一次见到他,是在朱哲的葬礼上,他一袭白衣,正跪在软垫上,神情肃穆。
灵堂内陈放着一台空棺椁,上面束着一朵纯白的花,按着朝廷大员的丧葬惯例,死后因由亲近者扶枢回乡,皇帝虽追封他高风亮节的谥号,可也确确实实罢了他的官抄了他的家,府中男丁送往边疆服役,女眷贱卖为娼。
朱哲孤家寡人一个,双亲早逝,据说有两个姐姐,却因幼年贫苦,被家人卖给了贩子,现如今不知是否还在人世。
我与他从称兄道弟到割袍断义,视彼此为知己,直到他走了,我才发现我居然一点都不了解他的过去。
王大人见我来了,起身想要行礼,我摆摆手示意免去俗礼。
今夜,我与他为朱哲守灵。
夜半,又下起了雪,比第一次的雪还要大些。
刺骨的寒风顶破薄薄的窗户纸灌入屋内,我围在火盆边,瑟缩着脑袋呆呆地望着盆中化为灰烬的冥钱。
今日抄家时我也在场,皇家的御林军好像一窝土匪,进门便搜,进屋便砸。
朱哲是太子的人,如今又掳走九王的媳妇,太子必然要做出点什么向陛下表衷心,可惜他们什么都没搜出来,朱哲当真称的上高风亮节这四个字,除了一些不值钱的官服文书,便只有柴房里拴着的小毛驴。
官差将小毛驴从柴房牵了出来,小毛驴仍旧慢悠悠的,两只玻璃珠似的眼睛遥遥望着院中石凳上的我,那一望,望的我心酸落泪。
记得去蚕山的时候,我还嘲笑他堂堂大理寺卿一毛不拔,连只像样的马都拉不出来,那时他怎么说来着?
他说他两袖清风,陛下定会嘉奖。
他说的没错,那个糊里糊涂的皇帝老儿还真追加了他“高风亮节”的谥号。
我以为,他真的如他所说一般在装给皇帝看,他那种明明家财万贯却偏摆出一副穷的叮当响的模样,真的很讨厌。
是我误会了他,京城中并非所有人都拥有太子承煜那般足以瞒天过海的精湛演技,他是个好官。
“阿沐,我的乌纱帽迟早有一天会被你摘掉。”
这是决裂前他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料竟一语成谶。
一个玩世不恭的人的悲剧之处在于,你看着他在讲笑话,其实他在说真话,你看着他在说真话,其实他在讲笑话。
守灵时我对王大人说:“没想到朱哲死后,还有你惦念着他。”
他淡淡道:“不敢,大人对下官有知遇之恩,下官身份卑贱,不过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我笑笑:“王大人客气了,谁是锦上添花,谁是雪中送碳,我一清二楚。风口浪尖上,人人趋避,你却不顾流言蜚语来为他守灵,可见与那些巴结谄媚的小人不同,是君子行径。”
他沉默不语,一副刚直耿介的模样像极了朝堂之上的朱哲,所谓文人风骨,便是如此了吧。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心中浮现出这一句话,默默地呢喃,叹息。
第二日临走告别时,王大人突然靠近,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下官人微言轻,若是有娘娘的神通,必将害大人身死的贼人诛杀。”见我猛然一怔,他又道,“大人一生高风亮节,最终却落得个英年早逝,罢免抄家的下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负娘娘对友人的情谊。现如今大人与世长辞,凶手却逍遥法外,敢问,您心不愧么?”
说罢,他甩袖离去。
我独自在灵堂内站了良久。
王大人一番含蓄的话,与其说是暗示,不如说是提醒——提醒我拿晁顾的项上血,祭奠朱哲的英灵。
带兵追杀朱哲的,是晁顾。
我知道晁顾是有诏命在身,不得不杀,但我还是恨他。
朱哲冒着天大的危险带宛宁离开,他却中途拦截,现在又不知将宛宁拐到了什么地方——
晁顾与朱哲是太子的左膀右臂,承煜捉住了雷雨,此时正是将九王势力一举歼灭的大好时机,不料朱哲却为了我,犯下大错,陛下现在定然对东宫生疑,承煜须得做出些功绩,才能重新赢回陛下的信任。
那么,最好的功绩,便是将失踪的九王妃带回来。
我好恨,好恨没有听青南的话,早些杀了承煜。
第16章 拾陆·疯魔
我在太子的书房前跪了整整一日,小池塘里的水结出冰层,冰层上铺了一层白雪,白雪可以掩盖了死在小池塘里姑娘的鲜血,却掩盖不了杀人者犯下的罪行。
承煜在书房内的案前坐着,我跪在宫阶下,远远地瞧着他。
他的脸色似乎憔悴了许多,身形也愈发的消瘦,身旁的小厮有眼力劲儿的上前添香,不一会儿,佛龛里便飘出银丝似的香雾,隔着老远我都能闻出那股龙涎香的味道,代表着东宫的糜烂与华贵,简而言之,便是穷奢极欲的味道。
我想念青水之南的花香,每到夏至,青山上便会盛开一种淡紫色的小花,芳香馥郁。
第一次见着时,我兴致盎然地指着它们,笑着和青南说:“瞧,星星。”
青南告诉我,那是花,名叫锦屏风,我依然固执的认为,那就是天上落下来的星星。
不知道,还能不能和他再赏一次花开。
此番,我是来求承煜的,我敌不过他。
那日从牢狱里回去后,他一把扳住我的下巴,将我抵在墙上。我惊恐地看着他的眼睛,冬天来了,桃花谢了,他的眼里只剩下一片深不可测的冰川。
他眉心紧锁,一遍遍呢喃:“阿沐……我要拿你怎么才好?”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可怜,但我知道,那是他装出来的,他的心比刽子手还要狠毒,刽子手杀人不过头点地,而他则是慢慢的折磨。
“殿下,放过青南吧。”我双手扶在墙上,淡淡说。
“放过他?”他唇角挑起一抹森冷的笑容,骨节握的更紧了,仿佛要将我的下巴捏碎一样,他贴近,近乎玩味的语气道,“阿沐,别异想天开了,他是雷雨,是我放过谁也不可能放过的雷雨啊!我抓了他整整三年,每一个被父皇怀疑的日夜,我都在想着他,想着抓到他后如何将他生吞活剥,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他绝情的话令我忽视了下巴的疼痛,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承煜……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承煜么?你变了,你变了!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看着我的眼神,他恍惚中松缓了手,随即笑了起来,那种笑容仿佛大狱里被困半生之久的罪犯终于挣脱了枷锁,他在狂笑。
我张大了眼睛,没办法相信,那个曾不顾一切为我挡刀的男子居然在一夕之间变成了魔鬼。
从青南在礼堂外出现的那一刻,他原本澄澈的眼眸霍然凝聚成一滩满是淤泥的污水,他看到了不仅仅是雷雨,还有那张象征皇权的宝座。
他的兴奋悸动渴望,只让我觉得荒谬。
“阿沐,”他低声唤着我的名字,魔怔一般,眼底闪过一丝哀痛,“三年前你便这样说我,你说我变了,变得你不认识了……”
“因为你真的变了,承煜,你以前绝对不会这样,你变的让我觉得陌生,甚至可怕。我记得我第一次在花园见到你,你那么的干净,身上没有一点深宫的影子,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违抗了青南的命令,因为……我不能让百姓爱戴的太子死在我的剑下,我不能做千古罪人。可现在的你,只会徒增杀戮。”
承煜的眼眸渐渐褪去煞气,随之即来的是淡淡的悲哀。
那一瞬间,我仿佛以为又回到了从前,花园的初见仿佛还在昨天。
他嘴角勾起嘲弄的一笑,彻底松开了桎梏我身体的手,我趁机从墙角钻了出来,他走到床榻边,怅然若失地坐了下来,仿佛一个孤独的王子,在看一片死去的沙漠。
“是,我变了,因为我恨啊!”他苦笑着,“你看到的温文儒雅风度翩翩的男子不是我,而是大晉的太子,作为东宫的储君,他必须要有容得下江河山川的气度。小时候,他眼睁睁看着待他最好的母妃被打入冷宫,他忍了整整二十年;二十年后,他凭借着手段稳稳地入了东宫,他以为皇位对他来说唾手可得,但是他错了!他手底下最得力的干将邱若云被斩去,他的父皇也对他百般猜忌。”
我看见,承煜的紧紧地攥着拳头,仿佛掌心握着的不是空气,而是命运。
他身后笼罩着一团巨大的阴影,他藏在阴影里哭泣,这一哭,便是整整二十年。
没有人生来便是王者。
我忽然有些可怜他,想要伸手摸摸他的头。
他骗我利用我,害得宛宁无法逃婚,朱哲死在荒野,青南即将处斩,这一桩桩沉重的罪过,全部被我叠加在他的身上。我一想起这些血淋漓的错,探出袖口的手便迅速地缩回。
“阿沐,遇见了你,喜欢上你,是我今生唯一想要把握住的缘分。你忘记了一切,安然回到我身边,哪怕是为了杀我,我也很开心,这是上天重新恩赐给我的机会。我以为我好好地对待你,你就会接受我的心意……可是,”说着说着,承煜冰玉似的眸子陡然变暗,仿佛刚刚刮过一阵狂风暴雨。
他突然拽住我的手,将我按在了床上。
“可是我错了!琉璃坊的阿沐即使忘记一切,她的心也不会变!你喜欢的人,永远不可能是我!阿沐……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不管我变成什么样,都会爱你啊。为什么你忘了一切,却没有忘记爱他呢?”
“承煜你疯了!”
承煜压的我喘不上气,面色憋得通红,连骂他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他的头突然拱到我的脸上,我的鼻梁都要被他的额骨压塌,我呲牙咧嘴地叫唤着,双手奋力地推搡着他的身子。
他闷哼了一声,将“我爱你”三个字反复地喃喃。
我的那点功夫在他眼里犹如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他似乎想要亲我,我有意识地往旁边一躲,他灼热的吻落在了我的下巴上,咬出一排清晰可见的牙印。
他的五指揽在我腰上,我一受痒,忍不住笑出了声。听到我的笑声,他的眼弯一亮,似乎更加振奋了,他扳住我的脸,抬头找准位置便要狠狠地印上去。
就在我躲闪不及的关键时刻,殿外忽然有人在喊他,好像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他转头看了看殿外,极不情愿地从我身上爬起,我如临大赦般松了一口气。
“阿沐,不要高兴的太早,你逃不掉的。”
承煜理理被我揪乱的衣裳,不咸不淡地说着,不过心情看着比方才要好一些,他瞥了我一眼,穿上靴子走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我“呸”了一声,拢起被他扯开的衣襟骂道:“衣冠禽兽!”
现在想来,那时应该是有人给快马加鞭的来给他报信,他左膀右臂之一的大理寺卿贪了大事。
早知如此,我真不该那么轻易地让他走了,就算他将要我亲个遍,我也不能任由他派晁顾追杀朱哲。
紫蝶告诉我,承煜决定在九日后将青南押送入宫,九日后是陛下的六十寿辰,将在宫内举行大典,所有的王公贵族都会到场。
他要借雷雨的手,在那一日将九王彻底扳倒。
我依稀记得,那日他吻我说,喜欢我。
既然喜欢我,那必当看不得我受苦,我哭一哭闹一闹跪一跪,些许他心生怜惜,大发慈悲将青南放了。然而,我低估了太子承煜的无情,我在殿前跪了一天了,雪渗进我的绒绒裙里,仿佛有一根根细密如雨的针在我的膝盖上乱刺。
我看着月亮渐渐淡去,太阳东边冉冉升起,火辣辣的日头直直地晒在我的头顶,在到现在夕阳西下。
承煜甚至连一眼都没看过我,他坐在温暖的屋子里,点香添墨,我跪在寒风雪地里,冰火两重天,受尽苦楚。
中途为他添香的小厮揣着暖炉出来了一遭,殷勤地对我说:“娘娘,这天寒地冻的,您别跪着了。”说着,就要将暖炉塞进我怀里。
我看着冒着腾腾热气的暖炉,又想了想大狱中生死未卜的青南,咬咬牙,固执道:“我不要。”
小厮叹了口气,将暖炉放在旁边的雪地上,进去了。
传说,西方佛陀在一颗菩提古树下静坐了七日,顿悟了佛理。
佛讲冥思讲禅修,有时候,青南在白玉亭中一坐便是一整天,我打趣他说:“青南,你也想成佛?”他撩起眼皮,瞥了我一眼,笑笑:“为什么这么说?”
我一咕噜坐起身,偏头瞧了瞧青南的样子,他的白衣裳被风吹起,阳光透射过衣裳洒在他俊美的脸上,他微微睁眼,柔和的望着我。
我一直晓得他长得好看,第一次看还会脸红,尤其是他那双处变不惊的眼眸,永远都残存着淡淡的碧色,仿佛藏着一片大海。
我鼓着脸吹了一个泡泡,学着他的样子端正了姿态,圈着腿笔直的坐着,怨气连天:“你瞧你瞧,你整天就这么坐着,也不同我玩,我一个人都快无聊死了,这难道不是要成佛的样子吗?”
青南渐渐收敛了笑容,月亮似的眉弯里仿佛荡漾着灿烂的银河,他一皱眉,银河里的星星便碎成齑粉,纷纷扬扬地落在我心里。
我急忙伸手点住了他的眉心,念叨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千万别皱眉。”
他怔然的望着我,终于舒展了眉头,笑出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