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羡之把玩着手里的茶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丁诚将杯里的酒一干而尽,见沈羡之毫无动作,便向下人道:“羡之兄不爱喝酒,让掌柜的送两壶顶好的水仙白茶来,记在我账上!”
那架势,仿佛真心实意要求得沈羡之原谅。
秦婉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丁诚今天抽什么风,突然道起歉来了?他要真存了后悔的心思,至于在宴席那天下黑手么?
简直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茶水很快就端了上来,放在茶桌边。端茶的小二被请了出去,一时间,桌上又只剩沈羡之和丁诚面对面坐着。
秦婉听着动静,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这里没有下人,这茶要由谁来倒?难不成......
她还没想完,便听见某人语气悠悠:“玲珑姑娘,有劳你了。”
秦婉浑身一僵。
沈!羡!之!
她咬着牙,在丁诚惊讶的神情里,一步步挪了过去。
她曲身拿起茶壶,余光扫了一眼,刚好撞上沈羡之戏谑又得意的笑容。
明显是故意暴露她的。
秦婉在心里将他骂了千万遍,面上却不动声色,仔细地替她斟满了茶。
“侯爷慢用。”她将茶倒得极满,只消稍稍一动,便会溢到手上。
沈羡之扫了一眼,轻笑一声,抬手拿起茶盏便一饮而尽,愣是没有溢出分毫。
秦婉捏紧了端着茶壶的手。
这个人,怎么这么能气人?
丁诚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过,最后了然笑道:“好茶配美人,羡之兄可真是会享受啊。”
享受?
秦婉不由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么折磨她,估计那人是挺享受的。不过......
她扫了眼那空空的茶杯。
沈羡之喝了茶,是不是意味着,他跟丁诚和解了?
果不其然,丁诚放下酒杯,长叹了口气,对沈羡之说道:“羡之兄,实不相瞒,丁某如今遇到了一件难事,想请羡之兄指点一二。”
沈羡之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冷不热:“丁兄谦虚了。”
丁诚摇了摇头道:“羡之兄也知道,我刚升了营缮司主事,眼下第一件大事,便是要重修金发塔。”
秦婉听到这话,眼皮忽然一跳,端茶的手差点拿不稳。
这算什么情况,自己送上门?
沈羡之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语气微凉道:“皇上对丁兄青眼有加,丁兄莫要辜负才是。”
“话是这么说,可羡之兄,你也知道,这金发塔不是那么好修的。”丁诚仿佛很是苦恼的样子,“当年......死了那么多人,丁某不才,但也不想重蹈覆辙。”
沈羡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丁兄的意思是?”
“我打算把当年的案卷重新翻出来,吸取一下教训,免得这次又出事。羡之兄,你看这么做有必要么?”
秦婉听到这话,心里一沉。
好家伙,兜了半天圈子,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将案卷翻出来,便意味着要重新审查当年的内容。这样以来,保不准就会发现一些漏洞。
譬如,当年有人假死逃生。
秦婉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定了定心神。听他这话的意思,还没有正式开始实施,他们还有时间做出应对。
可他跑来问沈羡之,算是什么意思?
秦婉不动声色地看向沈羡之,便见他依旧懒洋洋靠在椅背上,随口回应道:“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丁兄有心了。”
丁诚打量了他一眼,似乎是没料到沈羡之态度如此随意,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羡之兄既如此说,丁某便放心了,回去就好生研究一番。”
沈羡之不置可否,轻轻品了口茶,似乎并不关心丁诚的计划和动作。
秦婉却听出了些眉目来。
这丁诚今日来得蹊跷,不仅时间上太过凑巧,说的话也像提前准备好似的。如果这不是巧合,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丁诚得到了消息,今天是故意来抓人的。要不是她和沈羡之反应极快,就要被他抓个正着了。
他没抓到人,失了第一手先机,于是将计就计,上演了一出负荆请罪的戏码。绕了一大圈,就是为了试探沈羡之对当年金发塔事件的态度。
可他为什么要试探沈羡之?
秦婉垂着头,脑海里的画面却逐渐清晰起来。
她两次去丁府后院,两次都碰到了他;他虽然对自己存有疑心,却并未戳穿,反而接连替自己隐瞒;她发现了木头小人,沈羡之不仅抢了过去,还顺藤摸瓜找到了工匠,询问关于当年的事情。
这么看来,这沈小侯爷,必定跟当年的事情,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可她掌握的信息里,似乎并没有沈府的参与:建议是赵鸿善提的,司礼监批的红;总监是工部尚书,而具体修建的,都是工部的人。
从头到尾,并没有沈府参与的迹象。似乎这一张拼图里,少了关键的一环。
秦婉想不明白,便暂时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
眼下还是先想办法,继续往下查线索才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些眉目,不能就此断了。
丁诚沉默了一会儿,见沈羡之并没有闲聊的意思,便拿起酒杯道:“羡之兄大人有大量,丁某再自罚一杯,过往种种,便算是翻篇了。”
说着将杯中酒喝了个精光,似乎有要告辞的意思。
秦婉悄悄松了口气,瞥了沈羡之一眼,却见他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忽然,沈羡之偏过了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秦婉一眼。
秦婉心里一怔,那种不详的预感又冒了上来。
这个人......又想干什么?
她屏息静听,便听见沈羡之语气淡淡:“丁兄既如此客气,本侯倒正好有件事,要同丁兄说一声。”
“哦?羡之兄但说无妨。”
“今日本侯来天香阁,其实是为了玲珑姑娘。”
沈羡之说着,看了秦婉一眼,眼神有些戏谑,有些心机,还有些......同情。
同情?!
秦婉心道不好,正要说话,便听见沈羡之悠悠说道:
“玲珑姑娘,捡到了丁兄腰牌。”
第14章 说谁是狗
秦婉倒吸了一口冷气。
沈羡之肯定是想看她死。
不然怎么能这样出卖她?!
她把所有能想到的骂人词汇,都在心里骂了一遍。要是手边有工具,恨不得当场把他的脑袋剖开。
面上却依然客气周到,顺着沈羡之的话微微颔首,徐徐说道:“奴家在燕春楼,捡到了一枚物件,便想请侯爷帮忙看看。若是有人丢失,也好尽快还回去。”
说着,她拿出青姑雕刻的那枚仿制腰牌,递了过去:“便是这个,奴家不识字,也不知是个什么。”
她表面平静如水,心里却在滴血。这可是青姑精心制作的,就这么被人骗出去了。
她气愤又哀怨地瞪了沈羡之一眼,却见他眉头一挑,眼神有些意外,随即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
秦婉顿了一顿,这才后知后觉发现不对:这人是怎么知道,自己有工部腰牌的?
还没等她细想,那丁诚便愕然说道:“这确实是我的腰牌式样,却是仿照的!竟有人敢仿照工部腰牌!”
丁诚说着,震惊地看向秦婉,“玲珑姑娘,这东西你是在哪里捡到的?”
秦婉想了一想,认真地回答道:“就是丁大人来燕春楼那天,在一楼角落的位置,一张椅子下捡到的,桌上还放着茶盏,看样子应当是位爱喝茶的客人留下的。”
燕春楼一楼,角落的位置,爱喝茶。
——没错,她说的就是沈羡之。
秦婉解气地看了过去,却见沈羡之扬起了嘴角,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
丁诚点了点头,有些慌张地自言自语道:“他是怎么拿走我的腰牌的?难道有人跟踪我?”
沈羡之看了他一眼,提醒道:“丁兄,腰牌丢失不是小事,可要多加小心才是。”
“对对,羡之兄说得对。”丁诚如梦初醒,感激地说道:“要不是羡之兄提醒,我还不知道腰牌丢失的事情,真是太感谢了。”
沈羡之摇了摇头,“无妨,只不过腰牌是出入工部的证明,丁兄可要好生保管才是。”
丁诚听见这话,猛然像想到什么似的,紧张地说道:“对啊,这腰牌是工部的通行证,若是有人复刻了好几份,趁机溜进工部怎么办!”
沈羡之打量了他一眼,似是有些同情他的遭遇,便道:“趁现在尚未闹大,丁兄不如向皇上坦白,加强工部守卫便是。”
“不行不行!”丁诚想也没想便摇了摇头,“这事儿绝不能让皇上知道!”
按照本朝律例,丢失腰牌是重罪,轻则禁足罢官,重则免职流放,事业前景也就此中断。
眼下丁诚刚升了职,又正要负责重修金发塔这样举国瞩目的大项目,当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碰到的又是腰牌丢失这样的重罪,不慌张是不可能的。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冷汗都渗了出来,有些恳求地看向沈羡之道:“羡之兄,你平时在宫中行走,可知此事有什么解决办法?”
沈羡之为难地看了他一眼,“办法么,倒也不是没有......”
丁诚听到这话,仿佛见到了救星,赶紧问道:“什么办法?只要别让皇上知道,别的都好说!”
沈羡之这才缓缓开口道:“眼下正是金发塔重修之际,此人盗取腰牌,想必与此事有关。只要能在这期间,保证没有外人进去,便应当无事了。”
“羡之兄说得有理,可问题是,怎么才能保证没人混进去?”
“丁兄,实不相瞒,重修金发塔一事涉及已故太后,兹事体大,皇上也担心有人从中作梗,曾想派梅花卫暗中保护。丁兄若不介意,本侯便以此为由,对工部入口严加守卫。”
丁诚愣了一愣,随即喜上眉梢。
他知道这腰牌丢失得有些蹊跷,也知道沈羡之不会如此好心,真替他的前途考虑。
但问题是,梅花卫是皇上的贴身护卫,派来保护他这样一个刚上任的官员,这得是多大的面子!怕是连照鸿善也从未有过吧!
更何况,沈羡之也说了,这是皇上的意思,就算他拒绝又有什么用?还不如顺水推舟,就此接受呢!
想到这里,丁诚忙不迭地感谢起沈羡之来:“此番多谢羡之兄,日后如有机会,必当涌泉相报!”
沈羡之淡淡笑了一下,“丁兄客气。正如丁兄所言,既是同朝为官,互相帮助也是应该。”
丁诚听见这话,喜不自胜,又敬了沈羡之两杯。
秦婉却终于品出了味。
沈羡之这招将计就计,玩得真是太厉害了。
他不仅借用腰牌一事,反将了丁诚一军,还以帮忙为由,拿到了工部正门的守卫权。
着实太聪明了。
可问题是,这一招计谋,有个最大的变数——
便是秦婉。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有腰牌的?又是怎么知道自己会将腰牌带在身上?退一万步讲,万一自己今天没有跟过来,他又将如何自处?
秦婉仔细回想了一下。
那天丁诚来燕春楼,花了五千两白银买到与她共舞的机会,一进门便被她锤晕,拿了腰牌离开了。后来她与一个用剑之人交手,再回到房间时,那腰牌便离奇回到了他身上......
用剑之人?
秦婉忽然愣住,随即不可思议地看向沈羡之。
难道那天晚上,是吴安劫了丁诚,与她交手、拿走腰牌、又将人和腰牌一起送了回去!
秦婉深吸了口气,努力将震动的心绪平复下来。
难怪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沈羡之就一直用探究的眼光看着自己;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身份绝不简单。
难怪在宴席,他会甩出一片叶子,帮助快要跳不下去的自己;因为他早就知道,自己会轻功,功夫还不错。
难怪在丁府,他没有戳穿自己,因为他的目标——也是丁诚!
秦婉忽然想起今日在那工匠屋门外,看见的那道车辙。
凭沈羡之的聪明,绝不可能留下这么大的漏洞;凭吴安的功夫,也不需要专程派一辆马车去接人。
除非......沈羡之是故意的。
他故意引自己来这天香阁,故意引丁诚也来这天香阁,顺势牵出腰牌的事,最终的目的——
顺理成章地拿到工部大门的守卫权,还不引起丁诚怀疑。
高。
实在是高。
简直高得不得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秦婉竟成了一枚被利用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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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丁诚已经辞别,吴安去追那名从树上逃跑的工匠,包房内便只剩下沈羡之和秦婉二人。
秦婉双手抱臂,斜靠在墙上,眼神冷若冰霜。
“沈小侯爷真是聪慧过人,简直算无遗策。”
沈羡之挑了挑眉,“此话怎讲?”
“怎讲?”秦婉冷哼了一声,脸色相当不好看,“小侯爷明知我有腰牌,明知我在找人,故意留下痕迹吸引我来,目的就是为了利用我。”
“小侯爷想介入工部,却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腰牌之事便是最好的契机。”
沈羡之有些意外地打量了她几眼,随即扬了扬唇,“你倒是聪明。”
“不然怎配当小侯爷的棋子。”秦婉语气冰冷。
这话本是讽刺,沈羡之却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点了点头道:“也是,看不出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你!”秦婉气不打一处来,“有你这样的么,理直气壮利用人!”
“哦?”沈羡之看着她,戏谑又恶劣道:“是谁利用本侯,还败坏本侯名声,毁了本侯清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