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人呐,大概还是要有信念才行,有信念才能成事。”
秦婉听着这话,不知怎的,竟想到了自己。
自己不也是凭着一腔信念,才支撑到现在么?
朝廷说她父亲贪赃枉法,说她父亲因为一己私利,坑害了无数百姓,说她父亲是大奸臣,是国之腐蛆。
但她却始终相信,父亲不是那种人。
一个连药都要算着银子买的人,怎么可能是巨贪?
大概是秦婉沉默了太久,眉姨看着她,有些怜惜地理了理她的额前碎发。“玲珑,你知道燕春楼的含义么?”
“无论此前飞到多远,每到春天,燕子便会归巢。”
“我一直觉得,你同别的姑娘不一样。你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主意,但人归根结底,总要有个依靠。”
眉姨说着,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如果有机会,找个合适的人,别像我一样……”
“眉姨,”秦婉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人本来就是独自来这个世上的,最后也要一个人走。生死都是一个人,中间的过程又何需有人陪?”
眉姨摇了摇头,“生死都是一瞬间的事,可人活着,不只是为了那一瞬间,等你……遇到那个人就知道了。”
秦婉看着她难得害羞的表情,不由得打趣道:“所以,眉姨遇到过‘那个人’?”
“……别瞎说。”眉姨站起身来,避开秦婉的直视,叮嘱道:“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才能好好过日子。”
秦婉笑了一下,目送眉姨离开,便也回了房。
她靠在床上,思索着今日发生的种种。
打生桩、碎宝石、老道士……
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这些串在一起,仔细去想,却一时想不明白。
她闭上眼睛,打算休息一会儿,模模糊糊间,好像又回到了跟父亲吵架那天。
她说父亲冷血无情,说他不管家人死活,是个满脑子只想升官的官迷。她讨厌父亲,讨厌这个家里虚伪又狡诈的一切。
到最后她重重关上房门,说宁愿留在这燕春楼,也再不要回家……
不对,燕春楼?
她倏地睁开眼睛。
楼下果然传来一阵喧哗。
“玲珑姑娘身体不适,今日不接待,客官请回吧。”
“可是我几天前就跟她约好了。”
“真的抱歉,要不我再替您安排其他姑娘?我们燕春楼的姑娘,个个都是很不错的。”
“那可不行,我约的是玲珑,可不是别人……”
秦婉听到那声音,不由得愣了一愣,随即匆匆理了理仪容,疾步走了出去。
“眉姨,”她喊住那个正在斡旋的身影,“没关系,让他上来吧。”
“可是……”眉姨有些犹豫,“本来今天想让你休息的。”
秦婉摇了摇头,随后微笑着,将那人引进二楼最尾部的房间。
她笑容清浅,动作温柔,向关切地望向她的眉姨点头示意,轻轻关上房门。
随后一脚踹在了那人身上。
“李三为,你想死么?”
“这你都能认出来?”李三为惊讶地扯了扯胡子,又扯了扯头套,“没掉啊,你怎么认我出来的?”
“别废话。”秦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来这儿干什么?还打扮成这样?”
“婉婉,”李三为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你猜猜,我给你带什么了?”
“带了什么?”秦婉没好气道,“一个不一样的你么?”
“也算,不过还有别的。”李三为从怀里拿出个小盒子,“青姑让我给你的,你看看。”
秦婉有些疑惑地接过盒子,打开一看。
一枚工部的腰牌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那腰牌镌刻得极为细致,几乎能以假乱真。只是朝的腰牌用了特殊原料,仔细摸起来,还是能摸出区别。
但拿来唬人已经足够了。
“有了这个就方便了,”秦婉将腰牌在手里一颠,“替我谢谢青姑。”
“你要拿这腰牌做什么?”李三为好奇道,“该不会要混进工部吧。”
“以后再说。”秦婉收好腰牌,“你今天费劲来一趟,不会只是为了给我个腰牌吧。”
李三为点了点头,掏出一张纸条。“你要找的人,有眉目了。”
秦婉目光一顿,迟疑地接过那张纸。
只见纸上写了个地址,看位置应该在城外西郊。
“你不是让我去查,最近哪里有动土么。”李三为打量了她一眼,“盛京附近,只有一处要动工。”
秦婉看着手里的地址,漫不经心道:“哪里?”
“金发塔,要重修了。”
秦婉手上动作一滞。
“你说什么?”
“婉婉,”李三为看着她,“你知道,这次的监工是谁么?”
秦婉盯着他,没有说话,心里却有种异样的感觉。
“是丁诚。他刚升任工部营缮司主事,担纲的第一个项目,便是重修金发塔。”
秦婉默了一默,“当年呢,他也在么?”
“在,不过只是工部一个小小的员外郎。”
秦婉看着手中的纸条,感觉眼前似乎逐渐清明了起来。
她将纸条烧掉,随即说道:
“明天,我去看看。”
第11章 别来无恙
按照李三为给的地址,秦婉很快便来到了城西一处荒郊。
这里是一片废弃的田地,以前还有些农户居住,但自从经历一场干旱,大部分人都搬走了,这里便少有人来。边上有几间矮破的小房子,升起淡淡炊烟,昭示着还有人居住。
秦婉穿过干涸的田垄,走到那几间房门前。
她打量了一下,这些房子大多是以前为了照看水田所设的,外表看起来极为简陋。其中一间屋门外放着凿子、铲子一类的东西,暗示主人是个工匠。
秦婉小心地走近那间房,轻轻敲了敲门。
“请问有人在吗?”
秦婉等了一会儿,屋内始终无人回应。她俯在门上仔细听了一阵,房间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似乎确实没有人在。
她蹲下身,仔细查看起门外那些工具。
工具上有不少划痕,显然是已经用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上面没有灰尘,应该是不久前刚刚被拿来用过。
说明这屋子的主人,不久前还住在这儿。
秦婉退后几步,又查看起这房子周围的地面来。
门前的地上有些泥尘,颜色有些不一样,看起来是新泥混着旧泥。秦婉轻轻将那些新泥拂去,便看见地面上印出了两道深深的痕迹——
是马车拉过后留下的辙痕。
秦婉看着那两道痕迹,微微皱了皱眉。
有人捷足先登,把这个工匠接走了。既然用的马车,应该不是寻常人家。
可什么人会专门驾驶马车,来接走一个工匠?
两道辙痕向前延伸,留下了深深浅浅的印记。秦婉略一思索,便沿着辙痕跟了上去。
那辙痕从城西离开,一路向城东行进,最后停在了一处人来人往的繁华地带。
秦婉抬头一看,不由得有些意外。
天香阁?
这是盛京最有名的饭馆,倒不是因为它档次高,而是因为常有学子来这里论道,几次下来,这里便成了文人雅士聚集的地方。
可那工匠是个干粗活的工人,怎么会来这种附庸风雅的场所?
秦婉只在门外停留了一瞬,便将面纱小心遮好,缓步走了进去。
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再说。
时值上午,天香阁里人并不多,多半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酒闲聊。见秦婉进来,所有人的目光不由得都聚了过来——
自古文人多风流,带一两个貌美的红颜知己来畅谈心事,是这里很常见的景象。
但再貌美的知己,又岂能跟花魁相比较?更何况还是大名鼎鼎的燕春楼。因此,秦婉刚一进门,便感觉有许多道目光投了过来。
她脚步顿了一顿,随即将面纱往上提了提,垂着头走向柜台。
她今日出门是跟眉姨打过招呼的,理由是要买些胭脂水粉。都是年轻女子,又是靠美貌吃饭的,眉姨对这些请求很是理解,没多询问便同意了,还特意叮嘱她换身装扮,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因此,她今天穿得极为朴素,饶是如此,周身的气度却依然掩盖不住。
她走到柜台,轻声问道:“掌柜的,请问今日还有空余的位置么?”
那掌柜看了她一眼,很是热情地招呼道:“有的有的,姑娘要堂坐还是包厢?”
秦婉扫了一眼大堂,并未看见工匠装束的人,便回应道:“包厢吧,我一个人。”
“好勒,姑娘稍等。”那掌柜翻了一下手中的册子,“姑娘来得巧,今日刚好还剩最后一件包厢,姑娘要么?”
秦婉点了点头,想了一想又说道:“离饭点还有些时候,包厢竟已经满了,掌柜的生意可真好。”
那掌柜听见这话,嘿嘿笑了一下,解释道:“以前也没这么火爆,今日不知怎的,有位客官直接订了三间,说要宴请贵客,刚好剩下了最后一间。”
这么巧?
秦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便跟着掌柜去了二楼。
她走上楼梯,快速扫了一眼。这二楼是“田”字型格局,两边各有两间包厢。其它几间房的确都关着门,只有最角落的那一间还开着。
秦婉谢过掌柜,刚一进包厢,便立刻锁上了门。
这间包厢在街巷另一面,位置是偏了些,胜在十分清幽。秦婉打量了一眼,窗外是一片茂密繁荣的参天古树,直连着另一边的包厢,凭秦婉的轻功,翻过去应该不成问题。
她对这格局很是满意,正想着先去哪个包厢探探,隔壁忽然传来了声音。
她动作一顿,迅速趴在墙上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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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吧,你找道士买了什么?”
沈羡之把玩着手里的茶盏,闲闲地问道。
那工匠坐在昂贵的椅子上,双手紧紧抓着衣角,局促不安地看着眼前之人。
“小的......小的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
沈羡之头也不抬,微微品了口茶,看起来很有耐心的样子。
那人犹豫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小的是个工匠,又怎会找什么道士......”
沈羡之扫了他一眼,向吴安招了招手,吴安便拿着一样东西,走到了他面前。
“认得这个么?”
那人低头看了一眼,浑身瞬间一僵,随即立刻转过头去,像看到什么灾星似的,不肯再看那东西一眼。
那人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正想开口否认,却听见对面那人语气冷冷:
“事不过三,你还剩最后一次机会。”沈羡之抬眼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周身却散发出冷咧的气场,“想好了再说。”
大概是被这气场所震慑,那人迟疑了一会儿,才终于低下了头,声音比蚊子还轻:“这.....这是我买的,但我发誓,我没想用它害人。”
“那你想用它干什么?”
“保命呗。”那人缩了缩脖子,像是想到什么很害怕的事情,小声说道:“大人,你听说过金发塔么?”
沈羡之目光瞬间一凛,随即又恢复了往日闲散的样子,“说下去。”
“那金发塔五年前就开始造了,听说本来是要供奉什么......死去太后的头发。死人头发有什么好供的?这事儿听起来就邪乎,谁知道那塔更加邪乎。”
“那塔从动工开始就各种不顺,一会儿下暴雨,一会儿石料有问题,反正就是各种邪门儿,就跟......就跟有人故意作对似的。所以那会儿就有人说......”
那人说到这里,突然抿了抿唇,像是不愿再继续讲下去。沈羡之扫了他一眼,他才不得不继续开口:
“就有人说,这是惊扰了地下的神仙,遭报应勒。要有人当‘桩子’,垫在底下,这塔才能成事。”
桩子?
沈羡之脸色沉了下来。
吴安则瞪大了眼睛,看着手里的木头小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那人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大人呐,我们干活都是为了混口饭吃,谁愿意搭条命进去?有好些伙计听说这事儿,都不肯上工了,谁知道那些管事的丧天良啊......”
“他们看没人乐意当这个‘桩子’,就......就把一个老老实实干活的伙计......给推下去了啊!真是太没人性了.......”
那人长吁短叹,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摇头,语气十分心痛。“可怜那伙计,家里遭了灾,无依无靠的,听说还有个妹妹等他养活,所以每天都去上工,谁知道结果会这样。”
沈羡之默了一默,目光沉沉道:“这既然是五年前的事,你为何最近才找道士?”
“我也不想,谁愿意费那钱。”那人很无奈地说道,“可我听说,那些当官的在抓工匠,要重修金发塔。所以我就找了个道士,花钱消灾嘛。”
那人努了努嘴,“喏,就是这个东西,但我实在没想到,这玩意儿这么渗人……”
沈羡之盯着眼前这人,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这人看着不像说谎,“打生桩”的说法他也曾有耳闻,只是没想到,竟有人胆大包天,敢如此草菅人命。
“当年被推下去那人,你可知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