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有的,只不过他自个儿恐怕都不知晓。”
三思瞠目结舌,柏柊瞥他一眼,将人一脚踹开,端着自己的小托盘屁颠屁颠走进宫里,给殷俶献茶去了。
*
银栀将茶端上来,垂手立在官白纻身侧。本是年后要将人带进宫的,谁知她自个儿先被撵了出来,官白纻就将人直接接到身边。
在得知自己已经有了个即将定亲的便宜未婚夫,且住的宅子都是对方的私宅后,这丫头就是一副被惊傻了的呆愣模样。
官白纻也懒得解释个中缘由,索性就任她一人胡思乱想。
“姑娘,你莫不是被捏了什么把柄在这位大人手上,所以这般着急地要嫁他?”
“也算是。”
官白纻慢吞吞地饮了口茶水,没瞧见银栀瞬间煞白的脸色。
“哎哟,我的姑娘欸。若是有了身子,这茶水还是要少饮一些。”
官白纻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呛进了眼鼻里。她不住地咳嗽,偏生这个时候高年哼着曲儿摇摇摆摆地进来,见状连忙上来,帮官白纻拍背顺气。
官白纻推开他的手臂,愤愤用帕子擦去嘴角的茶渍,瓮声瓮气道:“你又来作什么?”
“姑奶奶,怎么又不给小玉好脸色瞧了”,高年耷拉下眉眼,唇角却带着笑。
官白纻压着难受劲儿,又问了一遍,高年这才将房里的人都清出去,神情陡变:“官姑娘,陛下下旨了。”
第59章 西南遥(四)
“陛下下旨, 先是允了群臣立嫡立长的请命,也同意了国本需早立。接着话锋一转,却是提到了德才之说, 言称大殿下出阁读书尚晚,又因病时时辍读, 更是很少插手政事,还需考校。”
“恰逢雷火焚烧宫殿,宫内需重新修葺宫殿, 而内帤匮乏,于是敕令殿下出京监督采矿事宜,加征一批矿税。”
官白纻眉心一跳:“需收多少?”
“白银一百万两、黄金一万两。”
她险些握不住手中的茶杯,“这个数额, 未免太过荒唐!”
高年对于矿税一事并不熟悉,便疑惑地看过来。
*
“所有税监每年向睿宗缴纳的税银不过白银五十万两、黄金千余两”, 殷俶挑眉,放下手中茶碗, 朝三思柏柊二人, 轻轻笑道:
“他轻飘飘一道敕令,便将所有矿税的年收税银翻了一倍, 黄金翻了十倍有余。爷哪怕去全国的税监署转一圈, 抢掠回银子来,都填不齐这个数额。”
“更何况, 既是死路,焉能为我留下全身而退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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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白纻说得详实,高年不是蠢人, 自然瞬间明白了。他擦去额角的冷汗, 就听闻官白纻的后语。
“陛下做事, 断不会如此便休止。他定又设了限制。”
“确实如此,陛下又言称西南民怨未平、余怒犹在,而那陈宝儿在年关时又曾提过西南溧阳本有宝矿,却因县令迂腐、不肯批准开采,所以一直搁置下来。”
“陛下遣殿下即刻前往西南,与陈宝儿一齐开采溧阳宝矿,顺便安抚民乱、彰显天威。”
这些旨意,在不理解西南内幕的人看上去,那是再合理不过。
其一,修葺宫殿不挪用国库,而是征收不会劳民伤财的矿税,是仁君之举;其二,虽征收税额巨大,却又指给皇子一未开采的宝矿,是慈父之行;其三,在考校锻炼之余,仍不忘让皇子安抚怨,是心系天下、胸怀内宇的天子方能有的气魄胸怀。
君臣自然皆大欢喜,各自心满意足。
可但凡知道矿税兼西南内情之人,便能觉察出,这对殷俶,是如何令人绝望的一条思路。
先说所谓宝矿,根本就是无稽之谈。那些阉人哪里懂什么采矿,不过是倒出乱开乱采,毁坏山林良田,流毒甚广。采不到矿又要交税银,自然只能到处抢掠。
他们抢掠整整一年,就算截留不少,但也只能上缴这个数额的银钱。现在骤然教殷俶去随行开矿,还要征收数倍不止,他就算没日没夜地掳掠、也绝对凑不足这些银钱。
到时,能力不济、办事不力的帽子扣上来,一个能力如此不堪的皇子,如何入主东宫。
另外,睿宗也点出西南民怨未平,此时派殷俶去,他一旦要征税,必定会继续压榨掳掠百姓,这不喾于火上浇油。若是再激起民怨,就算殷俶有命活着回来,也难逃罪责。
况且,西南是总督李经延总管之处,军政大权皆在他手中。而那李经延,是李习的爪牙,自然会处处掣肘。
重来一世,西南的情形不仅没有改善,反而因为殷俶的刻意激化,变得更为险峻。官白纻悄悄捏住衣袖,逐渐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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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思和柏柊早已退了出去,殷俶讲得粗浅,也不打算向他二人多言,只是让二人去打理前往西南的行囊。
他从书案后站起来,走到那扇没有打开的窗前,双眉轻轻蹙起。手搭上去,想到窗后早已人去楼空,又不免意兴阑珊。
那手悬空许久后,还是落在窗上,沉沉推开。
阳光落进来,却并不觉得有多么温热。远不及有人从身后,双手环上他的腰部,整个贴上来时的熨帖舒缓。
怎么就这般急切地住进高年的宅子中。他或能猜出官白纻的心思,不过是要向自己表明心迹,她终于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会乖乖地了断干净。
这是他前世求了那么久,都没有得到的东西。今生她终于给了他,可他却并不觉得轻松,反而这心头压着的东西愈发沉了。
原来这心里大概是有什么东西,帮他分担着撑了许多年,那东西骤然离去,他反而变得愈发狼狈起来。
神情中又露出几分不悦,他眸色沉沉地将窗户再度合上。正因此,才更要将她驱离。他现下愈发不适,就愈显明这份决断的及时。
若是再晚几分,放纵这份特殊的情愫与依赖深入骨髓。届时,他的喜怒皆被她牵动、由她摆布,失去了控制的余地,于他,便是万劫不复。
*
“你真的要随行?”
高年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衣物。
“以你家眷的身份随行,应当会被允准的。”
官白纻自顾自地扯着袖子,她还是不习惯求人。然而面对高年,大概是彼此都坦白了许多的缘故,她还是多了几分坦然。
高年本来是有些许怒意的,听闻此语,又登时多了几分哭笑不得:“你是我的家眷不假,但你我连正经定亲都没有,你这般随便跟着我,怕要被人戳脊梁骨。”
“我不在意。”
“你如此执着,我到不知是在忧心我,还是在忧心殿下。”
迎面甩来的帕子戳破了他的痴心妄想,高年抹了把脸,叹了口气。
“你若是为了我,就是把你囚在高府,我也不会许你随我去西南的。也罢,在临走前,你随我回高府见一见我爹,将定亲之事先落定下来。”
“如此这般,你总能名正言顺些。”
官白纻见他如此轻易地应下,反倒愣了神。
片刻后,她竟破天荒地生出几分心虚和扭捏。
“你……我与殿下,已不会有男女情分上的干系。只是……”,只是她还未忘情,亦早已习惯了时时追随。她深知殷俶的处境有多辛苦,就更不愿留他一人去面对那些困苦。
“鸦娘。”
高年忽而亲昵地唤了她一声。
官白纻愣了神,心中微动。
“你若想随行护着他,便护罢。只是我随与你相处不久,殿下却也向我说了不少你的事。”
“不管男子女子,一直护着旁人,都难免千般万般的辛苦。之前你护官烨,待他离开,又将所有的心思都移在了殿下身上。”
“我……”,高年转身继续拾掇着手上的衣物,长长叹了口气,“也罢。”
官白纻忽而走快步到他身侧,转脸看他,“怎么不说了。”
高年难得红了脸,低头继续收拾,不敢看她。
官白纻扭了一下他的胳膊,“快说。”
她的心方才忽而极为温热,脑中有些许朦胧的记忆闪过。必是高年的话触动了她前世模糊的记忆,因此也顾不得羞怯,她头次主动拽上他的袖子,“快继续说”
高年没法子,只得嗫嚅片刻,低声道:“我不用你小心翼翼护着——”
他想起碧海楼自己的狼狈与官白纻的果决,吞吞口水,改口道:“我虽在这刀剑上造诣不深,但若西南之行有险境……我也会尽量护你周全。”
“你只管做你想做的,我陪你便是。”
第60章 西南遥(五)
官烨随队伍骑行, 沿途所见全是完全不同于京都的风光,因此也不觉得有多少乏味。
若非要说有什么败兴的地方,那便是这路上的死人太过多了些。且越临近入西南的关隘, 遇见死尸就愈发容易。他从起初时的不适应,逐渐转变为从容应对, 再到现下的视若无睹。
这一路上,他与同路中的一位书生王秋逐渐相熟。
那王秋已过而立之年,长髯细眼, 很有几分书生意气。
在这行人中,读书人不多,所以二人就愈发亲厚起来。
他们今便可入临阳,众人脸上终于露出轻松的神色。沿路匪患众多, 那些盗匪虽然不敢轻易招惹官府朝堂上的人,但不碰上总归是好事。
陈宝儿停在驿站处修整, 不多时,又有一队人马匆匆赶来。打头的是个面色黧黑、身材魁梧的大汉, 名为王连川, 是陈宝儿的妹婿兼心腹。他日日都要思量陈宝儿的行程,掐准时机, 特意出城迎接。
“这位大人倒是没有见过, 不知王兄能否见教一二。”
官烨递茶给王秋,他生的细眉长眼, 甚至有几分女儿家的清秀,现下挂了笑脸殷勤讨好,极易招得旁人好感。
王秋将自己的胡子托起来, 边擦着脖子上的热汗, 边低声笑道:“指教谈不上, 倒是能给小兄弟提个醒。这位王大人极瞧不起税监署内的差役,自己在外组织人为陈公公收税。他手下那些人多是亡命之徒,他素日处事也嚣张跋扈。你日后少在这人跟前儿晃荡,就算讨了好。”
官烨思忖片刻,转眼瞧了瞧陈宝儿的方向,有道:“几日前与王兄曾谈起那杨琦一事,杨琦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只是这李总督处理的方式,还是有诸多蹊跷之处。”
“他非但没有安抚暴民,反而继续杀戮,将那日闯进税监署的暴民屠戮殆尽,让民怨更为沸腾。”
明明只需将几个领头的收押,交送官府,按照法令处置便可。李经延为何偏要选这样一种极端激进的方式处置。
王秋笑道:“你这小兄弟年纪不大,看事儿却颇为老辣。杨琦此事,你能一眼看到这要害处,日后可是要有大作为。”
他捋了胡子,缓缓道:“此事我也不过是猜测,为官不过就是要图三样:名、权、利。这官员行事的缘由,总逃不开这三样。”
李经延乃西南总督,军政大权尽在己手,名声煊赫、权柄在握,思来想去,便只有要谋利。官烨眸光一闪:“恐那税监署里,藏了不少奇珍异宝,以至于让那西南总督都生出贪心。他要独占杨琦的银两,自然不能让那些暴民活命。”
王秋闻言,不过一笑。他们又闲聊几句,陈宝儿就喊了启程。一行人晃晃悠悠地走着,来到一处颇为奇险之处:一座巨山如龙虎盘踞于右侧、通体漆黑,有一奇峰斜出,横跨官道,遮住半边天。
官烨正欲转头询问王秋,却见他面色铁青,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道路前方。
官烨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面色也是一变。
在前方道路的正中央,停了一辆废弃的马车:车身、车辕上到处都是被利刃劈砍的痕迹,且那些印记尚新。有一男子大睁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赤身裸体地仰躺在马车边。他的肚腹被剖开、曝晒于烈阳下,破碎的五脏六腑汩汩流出,身下是一大滩干涸的暗褐色血迹。
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倒吊着几个男子。他们也均被脱去衣衫,外露的皮肤上遍布青紫的瘢痕和火炭的烙痕,可见其生前遭受了多么惨绝人寰的虐待。
地上有散落的女子钗环,却瞧不见女人的尸体。官烨见状,眉心凝得愈发紧。
王秋看他盯着女人的发饰,眼里流露出几分苦痛:“这行人中的女子恐怕是好颜色,被那山匪看中,掳掠进寨子里。对于寻常女人而言,被掳进寨子里,怕又是百般折磨、不得好死,不如死在这道上,还能得个痛快。”
虽也见过死人,但大多是饿死或者累死在道中的,那些人俱都衣冠齐整,还有几分为人的体面。而这些被山匪虐杀的人,却像那被随意屠宰取乐的牲畜,在死前还要在惊恐中被百般虐待,死后也得不到什么体面。
“王兄可知这是那伙匪盗所为?”
王秋冷笑一声,看了眼头顶遮住日光的半片山峰,咬牙道:“黑山。”
*
睿宗这边虽下了旨意,但也不好立刻撵着殷俶动身。
皇子出行,代表着皇室的脸面。他再不喜殷俶,面子功夫还是要做足的。该给指派的文武随行一个不少,也准许他自己挑些亲近的人随行。
殷俶仍旧称病,避在重华宫内不见外人。那些文武随行官员,他也不见有多么费心去挑,只是一句“但凭陛下作出”,全权交托给睿宗。
“兄长莫不是觉得,现下服软称病,能搏得父皇垂怜,从而放过他。”
殷觉笑盈盈地用扇子敲着掌心,同李习谈笑。
李习叹口气,却没有应答。这位大殿下还是涉世未深,虽然有几分难得的才干,到底少了几分运气。换作任何一个其他皇帝,这位大殿下的境遇都将是无上的尊贵、万般荣宠集于一身。可偏偏,就是差了这么几分运命。
却说重华宫这边,本该万念俱灰、垂死挣扎的殷俶,此时正老神在在地坐在书案后发呆。他百无聊赖地捏起桌上的纸,又看了一遍。
这是他自己决定的亲随名单。或许在这名单里的人眼中,被选中不是什么无上的荣耀,反倒是阎王爷的催命符。